“世界末日……是什么?”

 

王曼昱双肘撑在大理石餐桌上,一手托着下巴,一边用食指一圈一圈顺着鬓角处的几绺又细又软的棕褐色头发往上绕。

 

林高远捏起一片厚切午餐肉放进平底锅里,肉与油接触的瞬间发出滋滋响,“就是,呃……”

 

该怎么解释呢?林高远扭过头看看身后的小姑娘正一脸纯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细腻的皮肤上几天前冒起的痘痘终于在他禁止她喝牛奶三天后瘪下去了一点,于是他在心里草率地得出了虚拟人物实体化之后与人类毫无差别的结论。

 

跟一个年纪是十八岁但实际上作为人只在地球上活了大半年的少女说她很快就要消失未免太过残忍,更何况对于她来说,不管是世界还是末日都还是很抽象的概念。

 

林高远把煎好的午餐肉盛出,又往锅里敲了一只鸡蛋。“打个比喻,你原来所在的世界,呃,就是电脑里那个游戏,是用程序运行的,如果这个程序被关掉了,那个世界就停止了,你也会跟着消失。”

 

王曼昱直勾勾地盯着林高远端出来那碗热腾腾的餐蛋面,碗刚被放下她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往煎至六分熟的蛋中间戳,一瞬间流心蛋黄就顺着破开的小孔淌下。

 

“那,再重新运行这个程序不就好了吗?”王曼昱害怕烫,夹起煎蛋先在边缘小心翼翼咬下一块蛋白,却仍被烫得立马松口,像小猫一样吐着小半截舌头。

 

林高远瞅见她那猫样,无奈地摇摇头就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支豆奶,撬开、插吸管、喂猫,一气呵成,等猫火辣辣的舌头凉下来后,他才回答道:“没那么简单……”他顿了顿,眼里多了一片阴翳,“现实世界不是数据,它没有程序来运行,一旦停止,也就是说毁灭,就没法重来了。”

 

“就是说,我们会死掉,对吗?”王曼昱理解得比他想象中快。

 

他一直不敢开口说生死,来来去去只围绕毁灭啊消失啊末日这些字眼,避开直接谈及生命的逝去。

 

“嗯……”林高远抬头瞄她,餐桌对面的王曼昱一手托起腮帮子,嘴里嚼着一坨面,半歪着脑袋愣愣地盯着桌面,端出一副说不上是在发呆还是沉思的表情。

 

/

 

王曼昱的名字是林高远起的,她还只是一堆数据的时候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叫鱼,是游戏支线任务里一个很不起眼的NPC。

 

林高远是后来才知道的,王曼昱来的那天下的那场雨正是世界末日的征兆。之后雨连着下了好几个月,不大,就是没停过。天阴沉沉的,林高远已经不记得晴天的模样。于是他给王曼昱起了这么个名,说是太阳的意思。

 

王曼昱问过他,太阳是长什么样的,他捏了捏她的后颈肉说,就是你这样的。

 

事实上这样说也没错。他还记得王曼昱刚来到现实世界那会儿,他晚上写代码写到一半去洗了个澡,程序在没改好之前又无端端自动运行起来,等他擦着头发一进门看见自己键盘下的角色变成活生生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时吓得差点舌头都给咬掉。

 

林高远也不知怎的一时鬼遮眼就让她住下了,往后的日子里,比起林高远的拘束,王曼昱显得自然许多,好像他俩很早就认识对方一样,总是黏着林高远问这个问那个,不管天文还是地理,地球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鲜。

 

一来二去林高远也习惯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的存在,总是在说完她挑食的第二天又在做饭时特地不在汤里放葱花,有时坐在床上写代码写到深夜,正在熟睡中的王曼昱突然在他身边哼哼唧唧起来,他会把人哄好了再继续写。

 

王曼昱也会有点小脾气,每个月那几天总是捂着肚子躺床上,一边疼得打滚一边用自以为很凶但听起来还是软软的声线骂林高远为什么当初把她写成会来月经。林高远冤枉死了,一边心里嘀咕是策划要把你设计成女的我一个程序员有啥办法,一边帮她揉着肚子哄她说女生就是会来月经的呀我的祖宗。

 

林高远总怀疑王曼昱是不是有什么分离焦虑症,有次他半夜起床喝水,回来就看见王曼昱坐在床上流眼泪,他一下急了,把人搂过来问她怎么了,王曼昱把脸埋进他脖子呜呜地说:“不要走……”

 

就连他离开一下都哭得不行的小女孩,此刻却冷静地讨论着死亡的话题,而她分明知道,死亡意味着再不相见。

 

/

 

“你在想什么?”林高远敲了敲桌子。

 

王曼昱摇摇头,咕噜咕噜把剩下的面汤喝完,“我去洗澡了。”

 

王曼昱从淋浴室再出来的时候,林高远已经回到房间坐在电脑前了,电脑屏幕显示着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地图上活跃着的游戏角色少得可怜。

 

林高远点击鼠标操作着游戏角色,跑遍了整个地图也没看到有多少玩家在线,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也是,人都快死了,哪还有心情打游戏……”话音刚落就被两只手臂从后环住,旋即肩颈处传来一片湿意。

 

他扭过头去看,王曼昱的头发还湿哒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平时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的她相差甚远。

 

若是他知道王曼昱在身后的话,断然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林高远揉揉她湿漉漉的发,“赶快把头发吹干,嗯?”

 

王曼昱摇头。

 

林高远没辙了,站起来打算亲自牵她去,不料刚转过身就被王曼昱捧着脸吻上来。

 

“喂,你……”林高远想躲,垂下的手下意识抬起去推,却把王曼昱的衣摆带了起来。

 

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件雾霾蓝的连帽卫衣,下半身裸着一双白皙纤细的腿,纯白的棉内裤在宽松的卫衣下摆下若隐若现。

 

林高远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根弦崩了。

 

他跟王曼昱往日牵手拥抱再多也从没进行到这一步,要说他没这心思也是假的,天天跟喜欢的人睡一起总有过一两次擦枪走火,但他一直视王曼昱为世上珍宝,脑子再热也亵渎不得。

 

林高远抓住王曼昱的衣摆往下扯,试图遮住那让他大脑充血的春光,“我不是说过要穿好衣服再……”

 

还没说完就又被王曼昱吻住,比上一次更急切一点,牙齿都撞到了一起。

 

王曼昱撬开他的牙,强硬地把舌挤进去,刷过牙后残留的薄荷气息也一并被带进林高远的口腔,刺激得他头脑发胀。

 

林高远双手托起王曼昱柔软的臀把人抱到床上后又将她压在身下。

 

攻势转换,林高远将王曼昱软绵绵的舌勾起又压下,上下交替着把两瓣果冻似的唇含进嘴里。手臂像蛇一样慢悠悠但极具侵略性地拐进她的卫衣里,逡巡了一阵又顺着光滑的脊背往上,指头触及那排扣后颤抖着轻轻一推,林高远仿佛能听见内衣被解开的声音。

 

他把王曼昱的卫衣往上推,连着内衣一同脱下,少女洁白曼妙的身体叫他呼吸都停滞。他吻上绵软的胸乳,探出舌尖在红粒上反复舔舐,之后又将它纳入口中轻轻啃咬,如同在品尝一颗刚出锅的舒芙蕾。

 

意乱情迷间二人早已玉帛相见,林高远握住王曼昱的腰,将自己嵌进她的敏感地带,顶住那湿润穴口的一刻,王曼昱揪着他头发的手紧了紧。

 

林高远抬头看她,喘着气问:“你怕吗?”

 

“有点儿。”王曼昱的睫毛在颤抖。

 

“那就不做了,嗯?”

 

王曼昱摇头,“我要你,林高远。”

 

她很少喊他全名,因为那都是她动真格的信号。

 

刚进去的时候还是疼得头皮发麻,王曼昱嘶嘶地小声吸着气,也不喊停。

 

林高远又吻上她,一手揉捏上一边的白团,一手顺着她的小腹往下探,细细揉捏着花瓣深处的珠子,直到觉着她又湿润了些,才开始缓缓用力顶,身下的人随即传来细碎的呻吟,小猫似的挠着他的后背。

 

王曼昱双颊绯红,一波接一波的快感冲击得她睁不开眼,尽管她微张着嘴呼吸,确保自己汲取到充足的氧气,但作为人类初尝禁果的甜蜜让她头脑近乎发昏,手也使不上力,刚挂上林高远的脖子又被大幅度的动作晃得滑下来。

 

高潮那一刻,王曼昱仰起了脖子,随即上方落下了一个吻。

 

“你不怪我吗?”林高远睁开深邃的眼,手指搭在她耳朵上拨弄着她的头发,“是我阴差阳错把你带来这个世界,你没呆多久就又要走了。”

 

他当然知道,王曼昱是因世界即将毁灭而悲怆,想在一切归零之前认认真真地跟他谈情说爱。作为得益者,因为对王曼昱说出事实而内疚似乎显得虚伪,但比起满足肉欲和情欲,他更希望看到王曼昱无忧无虑的笑脸。

 

“怪啊,怪你不早点告诉我。”

“你早点告诉我,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创造回忆。”

 

王曼昱咧开嘴笑起来,又端起她那副独有的鬼马表情。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嘛……”

 

林高远觉得王曼昱比很多地球人都看得透。

 

王曼昱抬起头,在林高远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啊痛痛痛!你干嘛呀?”

 

“如果我下辈子不记得你了,就按这个牙印找你。”

“你也不许忘了我。”

 

王曼昱勾起林高远的指头,拉钩,盖章。

林高远敲响房门的时候,王曼昱才刚洗完澡没多久,顶着一头吹了半干的短发来开门。

房间内开了暖气,王曼昱只着简单的黑色高定T恤和运动短裤,身上残留的热气裹着沐浴露柑橘味的芳香向林高远涌来。

“王小姐,您的外卖到了。” 他举起手里的纸袋,里面装着从酒店餐厅打包来的葡挞和冻奶茶。葡挞是王曼昱想吃的,而冻奶茶只是林高远假装想喝的,因为想要帮王曼昱买葡挞,但是又不能表现得自己是特意去的。

好像只要见到她就藏不住笑意,口罩上方一双眼弯得只剩细细一条缝隙。

明明还带着仅以两分与冠军失之交臂的失落,却仍在她面前露出一贯的笑脸。

半小时前。

好不容易结束了颁奖、大合照以及各种采访等一系列流程之后,两人终于坐上了回酒店的车。

刚一坐下,王曼昱就在手机上调出了男单决赛的比赛视频。

“还看啊?”林高远偏过头,不由得想起大合照前她还在给自己复盘,说到关键的地方左手还在空中上下挥动。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调侃调侃她这么多奖金打算怎么花,顺便看看单打冠军奖杯长的什么样,谁知道王曼昱聊着聊着突然就开始给他复起盘来。

体育馆的角落灯光昏暗,光影斑驳下他仍真切地看得清她眼睛里闪着的认真。

“当然。”王曼昱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

画面中穿着紫色上衣的他发了一个逆旋转,战术奏效了,对手回摆冒高。然而,面对绝佳的得分机会,他却一下发力过猛打丢了。

他听见王曼昱用气声呼出“哎呀”二字,同时抬起手在自己大腿上锤了一下。

“不说还以为我主教练是你呢,王导。”林高远对她眯起眼,熟练地开始逗她。

“不说还以为我打的比赛呢,林高远。”

“你能不能认真点啊。”

略带严肃的语气,还有点冷,像澳门飘着的细雨。

他当然认真了。

直到现在,比赛最末的那球是怎么拉丢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眼睁睁看着拉出去的球弧度偏高,就算把飞行轨迹再算上个八百遍,都只能得出出台的结果,更何况作为顶级运动员的他,出手的一刻就大致能判断自己这个球能不能拉上了。

他的心跳在观众席沸腾前的零点几秒就平缓下来,说不好是感觉松一口气还是跌入到另一个更绝望的境地里。他好像终于从比分胶着的高度紧张和对冠军的强烈渴望中解脱出来,可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无尽的空虚和失落。

脑内是空白的,他把脸埋进大大一块白毛巾里不停上上下下使劲擦着汗,借着擦汗的间隙瞟了一眼场边的冠军奖杯。

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跟她并肩了。

林高远收起笑意,把头扭向车窗,不再看王曼昱。

只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失落罢了。如果可以,他多想王曼昱拍他的肩的时候说的是恭喜,而不是下次再来。

下次下次,真的会有下次吗?

大概是王曼昱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开始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左手去扯了扯林高远的衣袖。

“诶,对不起

其实他知道的,王曼昱也是替他着急。他不是跟她置气,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失利,才总是笑盈盈的,掩饰自己心底的那份破碎。

他转回来重新看她,笑着摇摇头。

王曼昱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好几秒。

“你不要再摇头了。”她说。

“不要摇头。”她又重复。

林高远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眼底似乎涌起什么东西,又被他憋了回去。

他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混双比赛的复盘是在快到酒店的时候决定的。

“打完下来的时候不是聊过了吗?”林高远觉得她今天不停地在往他伤口上撒盐。

“那时候只是简单地聊了聊,都没看回放。”

其实在困难面前产生逃避心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毕竟他林高远也只是凡人一个。男单也好,混双也好,他不是拒绝复盘,只是想再缓一缓,等痛感没那么强烈了,再回头研究自己是怎么受伤的。

只是王曼昱的骨子里是有股倔的,这是她性格和林高远最大的不同之处。在王曼昱的观念里,越是害怕面对就越要逼自己面对,才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他还记得几年前王曼昱输球后一边哭一边看录像的样子。那时候的她还略带稚气,脸颊上的肉还未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消下去,一头栗棕的短发衬得皮肤越发白皙。她一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看录像,哭得梨花带雨,鼻头红红的,眼睛一眨,泪都掉进餐盘里。她低头随意扒拉了两口大米饭,眼睛却始终向上抬着,不愿错过每一分球。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想要安慰她,谁知她只是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说自己下次一定赢回来。

是易碎的,让人想保护的,走近了却发现她分分钟比自己还坚韧的王曼昱。

但是这正是她吸引林高远的地方。

所以他无法拒绝,只能任由她把自己的鸵鸟脑袋从沙地里提溜起来。

两人并排坐在床尾,笔记本电脑放在二人的中间,正在播放混双四分之一决赛的比赛视频。

王曼昱拆开牛皮纸袋,把冻奶茶递给林高远,又拿出一个正正方方的小白色纸袋,轻轻往袋口一推,把里面的葡挞接住。

“这么大一个我吃不完,”王曼昱说着,手指用了点力把葡挞掰开,层层叠叠的酥皮外壳发出细碎的声响,表面的焦斑被分隔两地,凝固的蛋浆沿着中线歪歪扭扭地裂开,露出内里淡白色的挞心, “喏,一人一半。”

林高远把冻奶茶放在床头柜上,转回身来摊开手,王曼昱圆润的指尖抵在他掌心,手掌稍稍立起来,半个葡挞便沿着王曼昱的四指稳稳当当地滑落到他手里。

他曲起四指托起葡挞底,拇指搭在金黄的挞皮边上,将香味诱人的葡挞送进口中。

牙齿轻轻一咬,酥脆的挞皮便细碎地洒落舌尖,柔软嫩滑的蛋液混着奶香味溢遍口腔角落。

他侧过头看了看王曼昱,小姑娘一口将半个葡挞吃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唇边的碎屑。

“好吃吗?”

“好吃。”王曼昱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咕哝出两个字。

王曼昱手里还攥着装葡挞的白色纸袋,双目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看,看得入神了,甚至停住了咀嚼的动作,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跟着屏幕上的小白球左右转动,长长的睫毛不停扑簌。

“诶,就这个。”王曼昱指了指屏幕,林高远的视线才顺着她的手指回到电脑上。

很多个上旋球他们都没处理好,要么就是陈幸同发过来的上旋,王曼昱拉回去之后于子洋一板反手撕过来他完全没衔接上,要么就是王曼昱发过去的上旋,面对陈幸同捅回来的球他也没接好。

他到底是不长记性,才在同一个地方摔那么多遍,还是太急切,想要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来证明些什么,抓得太紧,反而出了差错。他明明应该多承担一点,比分落后的时候更冷静一点,而不是两个人在互相比谁失误多。赛前候场的时候,他还跟她说别怕,让她相信自己,结果他还是没能带她赢下来。

“我的我的,抱歉。”也没等王曼昱具体展开,他就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王曼昱皱着眉转过头来看他,像是他说错了什么一样。

“我是想说我接得不好,连续两个接发拉到于子洋反手,其实我应该换一换线路的。”

王曼昱转回去看着电脑,下巴枕在曲起的双膝上,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接着说起来。

“其实你可以不用给自己背那么多包袱的。”

“大家都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林高远垂下眼,良久才从喉咙哼出一个“嗯”字。

比分又到了六的倍数,双方走到裁判台擦汗,观众席又响起了应援的喊声。

「圆满天天见,亙係sure win!」

王曼昱笑了笑,转过头来问他什么意思。

“就是说,圆满天天见,肯定能赢下。”

王曼昱听了咯咯笑起来,说你们广东人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莫不是又想到了那句吃鸡翅。

“再教你说一句好不好?”

“好啊。”林高远甚至都还没把最后一个字的音发完,王曼昱就毫不犹豫地点头。

随口一说,也没料到她会答应,林高远只好硬着头皮搜刮肚子里的一些日常用语。

但是当他看进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心跳一下就乱了。

他终究没忍住,暗暗深呼吸了一下,企图借着教粤语的机会说出心底的那个秘密。

“听清楚了。”

“我,钟意,你。”

王曼昱愣了愣,在大脑里顺了一遍,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开口,“鹅钟意

因为不熟练,她每个字的发音都拖得很长,听得林高远如芒在背,忐忑得额头冒出冷汗,担心她会猜到这句话的意思。

“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高远在心里长舒一口气,“肚子饿了的意思。”

还真能胡掐,他在心里暗暗鄙视了自己一下。

王曼昱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拍了一下林高远的肩膀,“哎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打完休斯顿告诉我兔子为什么总是眼睛红红的吗?”

林高远一怔,显然是没想过她会想起来这件事。更重要的是,经历了混双和男单的接连失利,他根本没底气告诉她答案。

“那那咱不没配成嘛。”林高远摸了摸鼻子。

其实刚刚已经告诉你了,他在心里默念。

“哇,你耍赖皮!叫啥林高远啊你,叫赖皮远得了。”

“说啥呢你,我好歹是你哥,”林高远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大没小。”

王曼昱摸了摸自己被打了的脑门,“也没见过当哥的这么不守承诺啊。”

“嘿你

微信电话铃声适时响起,林高远只好中止这场争吵,站起来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阳台接电话。

“喂,肖导。”

“对对,曼昱跟我一块儿,她手机在充电。”

“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林高远转身回到房间里。

“肖导说让你

他一抬头,只见小姑娘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房间内橘黄色的暖光照在王曼昱恬静的睡颜上,脖子上的双环顺着她侧躺的姿势滑落在纯白的床褥上,细细泛着金光。宽松的衣摆垂坠下来,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腰。

他拉上窗帘,走回到床边。电脑还放在床上,在他按下暂停键的时候,屏幕里比赛的最后一球刚刚落地。

世界又安静下来,脑海里却萦绕起王曼昱刚刚那句话。

没见过当哥的这么不守承诺啊。

是啊,他食言太多,答应过她要告诉她兔子的秘密,答应过她要再带她上最高领奖台,答应过要跟她并肩夺冠,却又都一一失信于她。

他想他一定是个不合格的哥哥,总让妹妹期待又落空。

他叹了口气,手掌贴上电脑,缓缓一摆合上,又从床头柜的便签本上撕下一页,往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压在电脑下。

临走前,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在王曼昱身上披好,掌心在她肩上逗留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摁了摁。

转身朝向房门,迈了半步又退回来。

犹豫再三,还是俯下身来,低头在王曼昱鬓角上落下一个颤颤巍巍的吻,停留的时间不过半秒。

起身收拾好外卖的包装全都扔进垃圾桶,最后端起床头柜上那杯已经放置至室温状态的冻奶茶离开。

房门关上的时候,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也上了锁。

就将他所有不敢道出的爱意,跟她有关的心酸与落寞,连同那个无人知晓的吻,都一并关在今夜的房间里,也牢牢封缄在心底。

01:37

手机的振动声把林高远从朦胧睡意中扯出来。他闭着眼,伸手往被窝里掏了掏,接着又往枕头底下掏了掏,才摸出手机来。

摁亮屏幕,黑暗中屏幕发出的亮光略微刺眼。他揉揉眼睛,双眼眯成一条缝,解锁了手机。

消息是王曼昱发来的。

失眠了

他坐起身来,把头发抓了抓,换了鞋,披上外套。

陪你出去走走?他回复。

林高远该庆幸此时是深夜,否则酒店外肯定蹲满了球迷。平日里,别说跟王曼昱单独出门了,就连一起出门训练都要前后脚,路上还得保持距离,偶尔凑得近了也不做交流。这样想,她失眠对他来说似乎还是一件好事。

王曼昱来到酒店门口的时候,林高远已经靠在墙上等了有十五分钟了。他差点睡过去,见人来了又一下精神了起来。

他也不埋怨,女孩子嘛,出门总得收拾收拾,更何况是他提出要陪人家出去的。

林高远把可能导致王曼昱失眠的原因在心里数了个遍,是不是训练量大了膝盖不舒服,是不是想到今天哪个战术执行得不好而郁闷,是不是对第一次跟他并肩踏上三大赛的舞台却又因长时间没配对而缺乏信心,还是说,因为别的什么。

但是他不会去问,王曼昱也不会主动去说,这是他们之间一贯的默契。情绪这种东西,宣泄多了总觉得矫情,也容易坏了两人多年来维持的距离。点到为止就好,保持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不打扰,不逾越,但任何时候只要她伸出手,必定能够到自己。

“想去哪?”

“唔,有点饿了。”王曼昱的声音略微沙哑,估计是急着下来也没喝水。面无表情,双眼放空,阵阵秋风吹来卷起她后脑勺的几缕头发。

林高远抬手把那几根头发摁下去,“那去看看还有没有开着的饭店?”

王曼昱点点头,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意还是只是敷衍一下,抬腿就跟着林高远走了。

每天晚上十一点过后,王曼昱就会变得话少,这一点,林高远是知道的。尤其是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的思维似乎跟着整个城市一同睡去。尽管嘴上说着睡不着,但是大脑由于一天下来的训练也疲惫得懒得思考,人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人去哪她就跟着去哪。林高远甚至怀疑,如果凌晨三点半去敲她房门把她拐走是不是能省下一个麻袋。

三更半夜,别说营业的饭馆了,就连亮着的灯都很少。林高远一边找着,一边还要照顾着步伐飘忽的妹妹,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

两人辗转找到一家东北饺子馆,店里只剩店主夫妇收拾着碗筷,看上去似乎也要打烊了。

林高远厚着脸皮问能不能再招待一下他们,说很快就能吃完,还试图把王曼昱推到身前,用她的东北人身份对夫妇俩进行“道德绑架”。

夫妇俩很是随和,一听王曼昱是东北姑娘更笑开了花,赶紧招呼二人坐下。

“水饺好吗?”

王曼昱点头。

“白菜猪肉馅?”

王曼昱继续点头。

“不要葱花?”

王曼昱又点了下头。

林高远看着面前盯着桌面发呆的王曼昱轻笑出声,“你这样很容易被人拐走的。”

听见这话,王曼昱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她抬头瞪了一眼林高远,嘴里啧了一声。

成功将妹妹惹怒的林高远嘴角翘得更高了,以至于他去前台付钱的时候,老板娘下意识以为他和王曼昱是一对,于是跟他说:“小伙子福气大呀,能找到咱东北姑娘”,语气里还添了几分骄傲。

林高远先是愣了愣,转而又笑起来,也不打算作出解释。

他捧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水饺回到座位上,又找了一只小一点的陶瓷碟盛了点醋。

王曼昱夹起一只水饺,鼓起腮帮子吹了两口,又放到陶瓷碟里蘸了蘸醋,接着一整个水饺塞进嘴里。

林高远突然想起来之前去东北比赛一直咳嗽,王曼昱笑他受不住冻,于是那年的冬至逼他吃完了两碗水饺,说可以防寒。林高远也不知真假,王曼昱叫到,他吃就是了。说来也怪,似乎自那时起,林高远感冒的频率确实下降了不少,于是后来每一年冬至,林高远都拉着王曼昱一起去吃水饺。

王曼昱吃得急,嘴角无意间沾上了醋汁。

林高远指了指自己嘴角,“擦擦。”

王曼昱随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奈何醋汁的位置太刁钻,她擦了好几遍也没擦掉。

林高远看着她不得要领的动作无奈地笑笑,下意识抓起她的手帮她找到正确的位置。

王曼昱的手有点凉,温度传到林高远指腹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越界,好在王曼昱并未表现出丝毫抵触,只是盯着他碗里的水饺,声音软软地开口道:“你的是啥馅儿的?我想尝一口。”

谁能拒绝呢?深秋的夜里,懵懵的小鱼问能不能给她尝一尝别的馅的水饺,声音像饺子皮一样黏黏糊糊的。

林高远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碗里舀出来一个玉米水饺放到王曼昱的碗里。

他偶尔也会想,自己如今沦陷在王曼昱身上,她多多少少得负点责任。倘若她不总是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往他身上扔,喜怒哀乐在他面前毫不遮掩,他那点情意也不会日益渐浓。林高远偶尔有些丢了分寸的行为,她也理所当然地受着,甚至,甚至她时不时会主动做出在林高远看来是拉响警报的举动,比如像现在这样,也不管他那碗已经被自己吃过了,她想吃就只管找他要。

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咋样?”

王曼昱眯起眼睛,努力装作认真地点点头,嘴里还含着半个饺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吃”。

“这是吃饱了犯困了?”

“唔,有点。”

林高远又笑起来,“回去吧那,也很晚了。”

他有点数不清王曼昱今晚点了多少次头了。

结果回酒店的路上,走到一半,王曼昱突然发现自己身份证好像丢了。

“该不会是落在饺子馆了吧?”

王曼昱忙着掏身上每一个口袋,忽略了林高远格外淡定的语气,“得回去找找看。”

然后扭头就急匆匆往回走,也不管林高远跟没跟上。

二人经过一个路口,准备过斑马线的时候,正好有一辆轿车经过。

眼看赶不上在车经过之前走到对面马路,纵使心里再火急火燎,王曼昱也不得不停下来等车走过。

林高远停在她右后方半步,透过路灯的光偷偷瞥她。

微黄的路灯打在王曼昱脸上,平日里轮廓分明的脸部线条此刻都变得柔和起来,风轻轻拂过,林高远甚至能看见她微微翘起的唇上,细细的绒毛在跳着舞。

他又想起当年在雅加达,有天夜里他俩外出去超市买东西吃,路上他也是这样偷偷盯王曼昱的。原来恍惚间已经这么多年了,她的模样依旧吸引他,只是,他的水平不再和她相匹配,二人在渐行渐远。

“走了走了。”

林高远回过神来,才发现轿车司机在斑马线前停了下来,让他们先过。王曼昱往前走了一步,发现林高远没跟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前带,又朝司机摆摆手表示感谢。

王曼昱一路拉着他小跑到饺子馆,却发现馆子已经打了烊。

“怎么办啊,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店里,万一是路上丢了怎么办

林高远望见王曼昱担忧的神情,也不忍再装下去,于是指了指她的背包,“你自己放暗格里了都忘了。”

王曼昱连忙把背包转到身前来,拉开夹层的拉链,果然在暗格里翻出了身份证。

“啧,你明知道的是不是。”

林高远确实是明知道的。王曼昱身上这件运动外套的口袋浅,也没有拉链,她怕丢东西,刚在饺子馆坐下的时候就把兜里的身份证和房卡都放到背包的暗格里了。

“我

“多大人了,还拿这种事来玩。”还没等林高远说完,王曼昱就训斥起来,神情严肃。

这是她鲜有地向他发脾气。

林高远立马噤声,收起了笑意,双唇抿紧,手指在嘴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其实他只是想让他们独处的时间再长一点而已,哪怕是十分钟也好,五分钟也罢。

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再有机会和她一起配混双,但是才没练几天,过两天他又得飞了。囿于身份,他无法开口诉说想念,只好珍惜还能看到她摸到她,听到她声音的每一秒。

他放慢脚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跟在王曼昱背后半个身位的位置。

“别生气了,阿鱼

你别生气啦,我给你讲点有趣的事?

林高远自知理亏,也怨不得王曼昱不搭理他,只好摸了摸鼻子,自顾自讲了起来。

“你知道吗,地球上每种动物都有伤心事,从鱼类、爬行动物到海洋哺乳动物、鳍足类动物。有吃自己尾巴的,有照镜子认不得自己的,还有逼着自己哭的。”

“那兔子呢?”

林高远显然是没想到王曼昱会突然开口,整个人怔住了。

王曼昱转过身来,“兔子为什么总是眼睛红红的?”

林高远的心猛地一沉,抬头就对上了王曼昱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如同拎起球拍上场时一般坚定,跟几分钟前的迷离涣散有着天壤之别,似乎非要问出个答案来。

一时间,林高远竟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在问生物知识,还是说借着兔子问一个人。

他很想说,因为兔子的眼睛里总是有一个人,她牵扯着兔子所有的情绪。其中当然有分享胜利的喜悦和困境中相互支撑的暖意,以及可能只是他单方面揣怀着的不安分的情愫,但更多的,是多次配对却成绩一般的遗憾,是个人成绩差距带来的无奈和心酸。

“兔子”林高远垂下眼,声音轻得即使在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显得清脆的深夜街道上都几不可闻。

突然身旁驶过一辆出租车,轮胎与水泥地快速摩擦,盖住了林高远本就不大的声音。

“你说什么?”

林高远咬了咬下唇,思忖片刻,再开口,“等打完休斯顿告诉你。”

等打完休斯顿,如果所有的遗憾终能圆满,就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爱意通通告诉她。

王曼昱努努嘴,“那好吧,到时不许赖账。”

一路上两人再也没说话,王曼昱大概是因为困了,至于林高远,是心里装着事。

后来林高远把王曼昱送回到了她房间的那层,拍拍她的肩跟她道了声晚安。

所以,兔子的眼睛为什么总是红红的?饺子馆的老板娘知道,斑马线前的轿车司机知道,街边掉落的枯叶知道,路过的出租车知道,就连水饺和路灯都知道。

那,王曼昱也知道吗?

大家好,我是一块林高远alc,他们都管我叫林a。

当一块林a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当王曼昱的林a确实是有点意思。

我每天都跟小鱼一起训练,见证她每一滴汗水。我很喜欢她,当然她也很喜欢我,就是偶尔丢球的时候会冲我发脾气。我委屈呀,但是我不说,谁让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鱼呢?

我想,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小鱼吧。场上英姿飒爽,板板凶狠,简直把暴力美学发挥到极致;不打球的时候呢,就是呆呆的,容易忘事,上一秒莎莎还叫她帮忙把新买的髌骨带拿给王大头,下一秒她就把带子落宿舍里了。她平时也不太爱讲话,人也比较腼腆容易害羞,偶尔还会跟教练撒娇,声音软软地嘟哝让他别那么凶。

这样的小鱼,确实被人盯上了。

最近我总觉得有人在暗暗嫉妒我,嫉妒我可以每天近距离欣赏小鱼长长的眼睫毛、闻她身上香香的味道,我甚至怀疑,他还嫉妒我偶尔能跟小鱼一起睡觉。

这个人的名字跟我差不多,就是我比他洋气点,具体是谁我不说,下面就暂且叫他林兔吧。

林兔是小鱼曾经的混双搭档,在我认识小鱼之前,他们已经没有再配了。刚开始,我以为他们就是曾经很要好但是因为拆对了就少了接触的普通朋友,后来我才发现,我好单纯。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不一块儿训练了,兔也总能出现在小鱼身边。比如说,他能精准抓到小鱼下训的时间跟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再比如说,小鱼水壶里的水喝完了的时候他总能及时递过来一瓶水,再再比如说,小鱼在输掉比赛后明明当天没有比赛的他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小鱼面前给她呼噜呼噜毛。

你们说,这能是普通朋友?

有一次训练间隙,小鱼去上洗手间了,我正躺在球桌上欣赏着挂在墙上那条写着“道路对了就不怕遥远”的红色大横幅,不经意间听到了林兔跟队友的对话。兔说,他关心小鱼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搭档罢了。真的吗?我不信。

女乒的竞争向来激烈,刻苦的小鱼每天不练够量不罢休,偶尔还给自己加练。奈何她吃得少呀,本身身上就没几两肉,还老被她练下去,这可怎么行。幸好,在这一点上,林兔跟我有着绝对的共识。我们都希望小鱼能多吃点,于是兔几乎每顿饭都从自己餐盘里夹几块肉到小鱼那,说自己不爱吃肉。老天,他真的好爱她。

运动员么,谁没点夜阑人静时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子,小鱼也一样。打着打着没信心了,小鱼就窝在训练馆的角落里掉眼泪。她本就是个温柔安静的姑娘,连哭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吵到我似的。这一刻,我恨我自己只是块没用的板子,不能伸手去抱抱她。

好在林兔及时出现了。我以为他只是会拍拍小鱼的肩膀安慰安慰她,谁知道他直接把坐在昏暗角落里的小鱼拉起来,然后顺势圈进了怀里。

我靠!这回轮到我嫉妒了。

兔一只手轻轻拍着小鱼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小鱼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细软的头发。小鱼靠在兔的肩膀上小声抽噎着,双手攥紧了兔的衣角。

呜呜呜,嫉妒使我变形,但是我不能变形,因为小鱼还需要我继续打好每一个球。

奥运名单出来的那天晚上,小鱼回到宿舍帮我换胶皮。在等待胶水干掉的时间里,她给林兔打了个电话。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老夫老妻一样,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唯一一句比较有价值的话,就是兔说恭喜小鱼能去东京了。小鱼沉默了几秒,像是有心事,也没说出来,接着换了别的话题,说给我换胶皮特麻烦,以前的底板都没那么娇气。

嚯,我生气了,小鱼居然嫌弃我嘤嘤嘤。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在我之前小鱼换过很多的底板,大概是不合适,或者是更厉害的小鱼需要更好的板子了。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被换掉,但是我很想在还在小鱼手里的时候,陪她多拿点冠军。

包括这一次奥运会。

谁也没料到,小鱼会成为瓜队历史上第一次在奥运会上替补上场的P卡选手。

说实话,我有点怂,但是,小鱼不怂就够了,我最喜欢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了。

最后小鱼不负众望赢得了女团冠军。虽然我躺在包里,但是我能想象到队友给她戴上闪闪发光的金牌的样子。她注视着国旗冉冉升起,义勇军进行曲响彻了整个体育馆。

是的,我很骄傲,沾了小鱼的光,我也上了一次奥运会,四舍五入等于我也是奥运冠军了嘻嘻。

我知道,林兔也很骄傲。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电话里头他叭叭叭说个没完。我头一次觉得,一个说话那么温柔的人可以这么聒噪。

小鱼当然也开心,但是似乎没兔那么兴奋。她倚在窗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兔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声调突然又降下来,安抚着说:“你用那拍子赢的,那我也算是到过东京啦。”

?碰瓷我哦,林某远真不要脸。

不过能看见小鱼笑了,就暂时放他一马吧。

隔离的日子真无聊,每天都只能看着小鱼练力量、看电视剧、吃饭、睡觉,什么时候才能训练呀,郁闷。什么?你说想和我换?那不行,小鱼的日常生活只有我能看嘿嘿。

小鱼应该也挺想训练的,因为她几乎天天都跟林兔说好羡慕他能打球。

再次见到林兔已经是全运会了。不是,我说,他一个广东队的干嘛天天留下来跟人一黑龙江队的训练啊?还不留到最后都不走。

小鱼练得累了,一屁股坐到球桌上。林兔面对小鱼站着,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两人又闲聊起来了。结果训练馆的管理员进来催人,说要熄灯了。

“那大叔您把灯关了吧,我们这就走。”兔朝管理员大叔挥挥手。

于是灯一关,整个场馆陷入一片漆黑,只剩场馆外的路灯透过唯一一扇还开着的门照进来。

林兔突然往小鱼身上贴过去,小鱼没说话,也没躲开,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他们靠得很近,鼻尖差一毫米就碰上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最后是兔轻轻偏过头往小鱼脸上凑过去。

然后?然后他就亲了小鱼!

啊啊啊啊啊来人啊,救命啊呜呜呜。肖导!你闺女被拐了!

我恨啊,如果我这辈子投胎当个人的话哪还有他林高远的事?

是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他的大名了,谁让他抢了我的小鱼呢?

但是,酸归酸,林兔和小鱼确实挺般配的。一左一右,一南一北,天生一对。就是不知道以后小鱼去广东的时候会不会嫌那边太热了。

哦,对了,偷偷告诉你们一件事,原来粤语里面的“鱼”字跟普通话里的发音是一样的。你猜我咋知道的?我之前偷听到林兔跟小胖说话,刚开始我没咋听懂,因为说的是粤语,但是我听到兔说了很多次“鱼”这个字。刚开始我还不确定就是在说小鱼,后来我看到兔春光荡漾的嘴角,就知道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正当我准备嗑起cp来的时候,林兔突然把我从小鱼手上抢走了,还扔到地上的背包上。

我?还嗑什么cp,林高远给我磕个头还差不多!要我当cp粉,这辈子都别想!

于是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四条又细又长的白花花的腿以及两只十指紧扣的手。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几点回到房间的,我只知道躺在那背包上一秒都好像过了一年。无所谓,也有点累。

你问我后来?后来就是林兔和小鱼每天都过着黏黏糊糊的小日子呗,反正臭情侣不都这样。

正当我哭唧唧为自己已经不是小鱼心里的第一顺位而伤心的时候,她又带我去训练了,真是打个巴掌给颗糖。能咋办,宠着呗。

那我就先去训练啦,以后有机会再多说点吧,但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吃狗粮不都大同小异。不过这狗粮也不是白吃的,至少我变成了一块成熟的板子,一眼就看破队里谁跟谁有猫腻,还会为他们保守秘密。别的板子来问我,我都说不传谣不信谣,事业未成搞啥对象呀。

好啦,真不说啦,有缘再见,拜拜大家!

俏郎君

Aug. 14th, 2022 01:41 pm
王曼昱摸出钥匙打开门,家里空无一人。客厅里昨晚的火锅味尚未完全消散,餐桌上的碗里还装着半碗凉透了的玉米胡萝卜排骨汤,锅里的汤底表面已经结了一层暗红的油膜,散发出轻微酸臭味。

她把锅端起到厨房,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一只漏勺,把吃剩的食物一一捞出。生菜、肥牛、墨鱼丸、脆皮肠,全是林高远爱吃的,若是换作往日,他必定一个不剩地吃完,然后搂着王曼昱眯起笑眼说阿鱼对我真好。

大概是太久没洗碗了,摁洗洁精的时候竟一下摁出来一大坨。她下意识拧开水龙头想要冲走一些,不料水柱一打,白花花的泡沫便溢满了整个池子。王曼昱无奈地笑笑,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生活白痴的。

算了,先放着泡会儿吧。她冲掉手上的泡沫,抽了两张厨房纸擦干水,之后丢进客厅角落的垃圾篓里。

沙发脚旁还躺着打碎了的香薰瓶,精油中的酒精经过一晚早已挥发,仅剩愈发浓郁的雪松味肆意钻进王曼昱的鼻腔里,熏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王曼昱正准备收拾玻璃瓶的碎片,手机消息提示音在这时响起。

「我待会儿回去把东西收走,你就一直住那吧。」

「嗯。」

「要是想回黑龙江的话就跟我说一声,房子我来处理就好。」

「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和林高远之间多了争执,少了理解,她也有点记不清了。从前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喜欢两个人披着一张大棉被缩在沙发上看电影至深夜,林高远会把她冻得通红的耳朵捂热,然后起身去下碗面让她填一下饿得发响的肚子。

后来呢?后来林高远对她依旧无微不至,每天买菜做饭晾衣服,睡前也会给她因为常年握拍而容易脱皮的虎口抹护手霜。似乎也没发生过什么大的争执,只不过是在一次次的矛盾与争论积累之下,双方都开始疲于应对,最后只以沉默收场。他们还是会相拥入眠,用片刻的温存暂时将戾气祛除,将解决争端寄望于时间。

王曼昱以为,只要熬得够久,总会熬到双方都愿意完全接纳对方的那一天。可事实是,时间并不能将已存在的隔阂缩小,甚至在双方都不愿主动作为下越拉越大。

他们都太爱对方,同时也都太爱自己了。

王曼昱喜欢雪松味的香水,准确来说是喜欢林高远喷雪松味的香水。当初林高远问她为什么喜欢这么清冷的味道,弄得他闻起来生人勿近似的,她就环上他修长的脖颈,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带了点醋意说他温柔的样子实在太招女孩子喜欢了,她可得看紧一点。

后来林高远也渐渐对这个味道着了迷,有一天竟带了一瓶雪松味的香薰回家,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之后就再没换下来过。

是他带回来的,是他往瓶子里插好干藤摆在茶几上的,也是他争吵时不留神打碎的。

原来就算没有其他人,他们也会走散。

王曼昱将玻璃碎片一块一块拾起,放进黑色塑料袋里,像是把她和林高远之间所有美好的回忆一点一点打包起来。

尽管事前已经在心里嘱咐过自己好几遍收拾玻璃一定得小心,她却还是被一小块玻璃碴子划伤了手指,鲜血汩汩渗出。她皱着眉啧了一声,接着继续把玻璃捡干净,给塑料袋打了个结放在门边 ,又拿拖把拖掉地上剩余的液体。

把地板请理好之后王曼昱才开始处理伤口。她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放酒精的药箱。平时家里这些酒精啊膏药啊绷带之类的都归林高远管,每次王曼昱哪里磕着碰着了就只管往沙发上一坐,然后由着林高远给她处理伤口就好了,久而久之,她自然也就不清楚药箱的具体摆放位置。

蘸有酒精的棉签触及伤口的那一刻,丝丝刺痛通过神经传进大脑皮层,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虫子在她的伤口边缘肆意啃咬。

刚把酒精瓶盖盖上,门铃声就响了起来。

王曼昱把药箱收拾好,起身去开门。

林高远依旧穿着熟悉的潮牌卫衣,一条没什么图案的黑色长裤,蹬着一双运动鞋,右手搭在行李箱的伸缩杆上。

行李箱依然是那个陪他飞遍地球的行李箱,表面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标签,轮子有点不太灵活了,伸缩杆也有些松动。王曼昱很多次叫他换掉,他都说不要,有感情了。

一刹那,王曼昱似乎看见了几年前的光景。

那天她从国外打完公开赛回来,下机之后就看见林高远拉着行李箱在闸门外等着自己。林高远原本是从北京回省队休整的,看时间还赶得上,便来见她一面。王曼昱仍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她扑进林高远的怀里,问他怎么来了,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雀跃。

林高远揉了揉她后脑勺的发,吻着她的鬓角,告诉她因为太想念了,所以来接我们的女单冠军了。

后来王曼昱把金牌送给了林高远,林高远把它塞进了那个陪自己去过无数个赛场的行李箱里。

王曼昱看着林高远把房子里的东西一点一点收走,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部分也在被人一点一点挖去。不是钻心剜骨的疼,只像是被一把重锤敲下带来的钝痛。

“咸金桔还剩挺多的,嗓子一不舒服就记得弄些来喝,你知道你的,秋风起就容易感冒。”林高远敲了敲橱柜上的一个玻璃瓶,里面堆满了深橘色的金桔和厚厚的几层粗盐。

王曼昱不作声,只是靠在墙边端详着他的背影。他好似又瘦削了点。

林高远得不到回应,转过身去看她,“听到了没?”

她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林高远拉着装满了的行李箱往门外走,踏出门的一刻,又转回身来。

“我走啦,照顾好自己,嗯?”

温柔得不像话。他闯进王曼昱心里的时候是,如今要走了也是。

王曼昱用指甲刮着自己裤子上的毛球,垂下眼不去看他。

“怎么,舍不得我啊?”林高远勾起嘴角,开玩笑般说。

王曼昱也跟着勉强扯了扯嘴角,抬起头,像是回应他的玩笑般,“嗯,有点吧。”

舍不得是真的,回不去也是真的。王曼昱知道,她也知道林高远知道。

“那怎么办,我再多呆几天?”林高远挑挑眉,嘴角仍挂着弧度。

王曼昱翻了个白眼,试图避开他的眼神,不让自己泛红的眼尾露出马脚,“你最好是。”

然而林高远还是捕捉到了她语气里那一点哽咽。他收起笑意,转而牵起王曼昱被划伤了的手。

“怎么弄到的?”

王曼昱没想过他会留意到自己的伤口,一时半会也答不上来,思考片刻又觉得原因似乎不重要,于是就没有回答。

她听见林高远叹了口气,接着从自己身上的挎包里翻出一片止血贴,撕开包装纸,轻轻贴在她的伤口上。林高远这个随身带止血贴的习惯是因王曼昱养成的,她每次换新运动鞋都磨脚,林高远看着她纤细白皙的脚踝被她折磨成一片红就心疼,只好每次都抓着她给她贴上止血贴。

王曼昱眼眶里蓄满泪,没忍住眨了一下眼,一串串水珠便涌了出来。

她刚想抬手去抹,就被林高远用宽大的手掌盖住了双眼。

“别哭,”她听见他说,声音略带颤抖,“阿鱼,你别哭。”

对方的左手还握着她的右手,拇指在止血贴上来回摩挲。两只手,曾握过同一款球拍在赛场上厮杀,曾在昏暗的大巴里十指相扣。

眼前漆黑一片,她无从知晓林高远的表情,只从他的声线里辨出丁点情绪。

她知道,林高远也只是佯装潇洒,毕竟一起走过那么多个春秋,真要分别,哪有不痛的道理。

“你走吧,我不看你。”王曼昱拉下他的手,仍然双眼紧闭。

让他走得干脆一点,也算是她对他最后的体贴。

左手和右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林高远喉结滚了滚,哑着声,道:“再见了,阿鱼。”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拉起行李箱转身之际,王曼昱就已经睁开了眼。

她见过无数次林高远朝她走来的画面,如今这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无所适从。林高远那宽阔的肩膀越缩越小,刺得她眼睛生疼。

看见林高远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短信界面编辑了一条信息。

「不好意思陈经理,那套婚纱麻烦帮我退了吧。」

【发送成功】。

在得知王曼昱明天要穿粉红色队服的时候,林高远笑得眼角的纹都堆到了一起。

“不准笑了!”王曼昱狠狠锤了林高远一拳。

林高远揉揉自己的手臂,“我说,粉红色也挺好看的啊,看我那么多脏粉色的衣服。”

王曼昱撅了撅嘴,抓着短袖运动服的衣角团成一团,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哪是颜色好看,那是你好看

“你说什么?”

“我说,再笑就不理你了!”王曼昱瞪着他怒吼一声,声音听上去夹着几分娇嗔。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林高远包住她的拳头,象征性地安抚了一下。

后来他真的笑不出来了。

王曼昱那件粉红色的短袖运动衫又薄又透,底下的黑色贴身衣物在淡粉色的对比下格外引人注目,稍微扯一扯领子甚至能让美好的曲线一览无余。

啧,这鲁能怎么给女孩子挑衣服的啊。

打完第二盘比赛的王曼昱拎起一件替换的队服往洗手间走去。

刚换完衣服出来,就突然被一只手扯进旁边的杂物间里,接着门被锁上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对方堪堪环着她的腰,把人摁在墙上。

“干嘛呀你。”王曼昱皱着眉,眼神带着疑惑。

“待会儿出去把外套穿上。”林高远贴过去,进一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他故意压低声音,搞得像是在说什么机密一样。

“为什么?你昨天不是还说好看来着。”

林高远滚了滚喉头,“不好看。”

王曼昱挑挑眉,“我说你这人可真够奇怪

突如其来的吻把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林高远舔着人的牙齿,卷着人的舌尖,把王曼昱口腔里残留的草莓味软糖的味道都尝了个遍。左手抚上王曼昱的后颈,四指拨弄着她还潮湿的发尾,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软肉,把人本身渗着汗的皮肤又搓得热了几分。右手抬起到她的后背,缓缓抚过凸起的肩胛骨,之后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内衣的金属排扣。

杂物间里空间狭小,王曼昱能清楚听见二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津液交换的声音。双腿开始变软,她下意识地勾上林高远的脖子作为支撑点,却换来对方更重的喘息声,左手往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她嘤咛一声,不自觉抬腿蹬了一下,却不料把杂物间里的一排挡板踢翻了。

许是怕外边有人听到里面有动静,林高远只好松开王曼昱。

二人沉默了几秒,确认门外没人经过后,林高远才重新看向王曼昱。

纵使灯光昏暗,王曼昱那跟队服一般粉红的耳尖和脸颊仍然被他一一看进眼里。

唔,今天的鱼是蜜桃味儿的。

“你怎么老喜欢耍流氓。”小鱼还害羞着,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呼了一巴掌。

“对你才这样。”他一如既往地眨着笑眼。

王曼昱气结,把林高远从自己身上推开,挣扎着走出了杂物间。

虽然还是因为某只兔子无缘无故发情而气愤,但她回到座位后还是乖乖地把外套穿上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习惯性点开微博看自己今天比赛的照片。

当她看到自己仿佛穿了透视装一样的照片的时候,她在嘴里嚼着的排骨差点没把她噎死。

“咳咳咳”她拍着自己的胸口顺气,把排骨吐了出来。

“吃这么急干嘛。”队友给她倒了一杯水。

王曼昱脸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噎着红的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红的。

她可算明白林高远今天发什么神经了。

Aug. 14th, 2022 01:03 am
才亲了一会儿,王曼昱就停下开始喘气。

“怎么吻技还是那么差。”

“那当然比不过你了,亲过那么多人。”

在她之后,林高远有过的恋情多得她一只手都数不完。她只觉得,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他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一个过客。

她别过脸,借着床头那片阴影隐藏自己泛红的眼尾。

“醋了?”林高远抬手想要抚上她的下颌线,却被一把拍开。

“关你屁事。”

这一句已经是有生气的意味了。

林高远无奈地放下手,重新撑在她身侧,“我没记错的话是你甩的我诶。”

是的,是她要分开的。她向来不爱争抢,甚至会对被狂热追捧的东西产生抵触,比方说新出的手机,或者是大热的某品牌的口红。而这当中也包括了林高远。她清楚知道林高远的条件有多吸引人,否则当初自己也不会喜欢上他。但条件太好的结果就是,就算是在他们相恋的时间里,狂蜂浪蝶也仍旧有增无减。尽管林高远一直对外承认她女友的身份,对所有追求也是持拒绝之态,可在她就是觉得不舒服。

王曼昱也曾旁敲侧击跟林高远提过这个问题,但是对方似乎总不放在心上,亲亲她说他永远只喜欢王曼昱一个就敷衍了事。久而久之,她便认为林高远就是享受这种追捧,毕竟人都是有虚荣心的。

她尝试说服自己去接受人性,但就算每晚都躺在林高远怀里,心里的刺也还在生根发芽。

既然觉得不舒服,那就分开好了。既然别人那么喜欢,那就让给她们好了。

在自己被刺伤之前,把刺拔掉,过程可能会血肉模糊,但能杜绝后患。

“废话这么多,还做不做了。”她勾了勾小腿,轻踹在林高远的尾椎骨上。

林高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旋即低头去寻她的唇,手抚上她的脸,四指插进她发间,拇指揉着她小巧的耳垂。

一路往下,隔着金色双环吻住她锁骨下方的痣,又往外,用唇去细细描绘她锁骨分明的轮廓。宽厚的手掌覆上一团柔软,手指轻轻用力陷进肉里,起了薄茧的指腹捻着敏感的那粒。

他们分开的时间不算短,但林高远依然能轻车熟路地挑拨起她每一处的敏感。

她也承认,自己确实很想念林高远,不管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其实从答应林高远开房的提议开始,她那点心思估计早就被林高远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一直嘴硬,表现得自己只是想跟他打一炮而已。

林高远握住她纤细的腰,舌尖在平坦的小腹上画圈,又伸手去掐她大腿内侧的软肉。

体内暗流涌动,她锤了一下林高远背上的肩胛骨,意思是别磨蹭。

被进入的一刻,她咬上林高远的肩。

很重的一口,也不知道在发泄什么。

她指尖滑进林高远腹部的沟壑,双腿扣紧他的腰,感受他在自己身体里面横冲直撞。

“你跟她们,有做过吗。”

相恋又分手,辗转数度春秋,她对林高远却仍有一种占有欲。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在意,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在意别人对他的追求,分开之后,又在意他会不会跟别人做那些他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事,有没有带别人看深圳的海和东北的雪,有没有带别人吃糖葫芦和麻辣火锅,有没有在情人节的时候送别人自己亲手织的围巾,有没有跟别人拥抱,亲吻,做爱。

“亲都没亲过,别说上床了。”

“最长那个一个月就分了。”

“为什么。”眼角被林高远撞得溢出一点生理泪水,攀升的快感让她声线带了点抖。

“太粘人了,不喜欢。”

“我以前也粘你。”

其实在跟林高远谈恋爱之前,她一直都是比较独立的人,很少会依赖人。唯独跟林高远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连林高远下楼买几瓶啤酒都要跟着去。

“你还不懂吗,王曼昱。”

“只有你是我的例外。”

林高远身下一沉,心里话也随之和盘托出。

王曼昱还陷在高潮的余韵中,暂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分辨林高远这句话的真实性。

当然也有一点不情愿去分辨的成分。

她觉得自己在感情这块真不是聪明人,这么多年一直只在他一个人身上情根深种,尽管自己在受伤前及时抽身,企图用分开来了断自己的念想,但眼下看来她终究摆脱不了对林高远的感情。

她竟然蠢得想再次一头栽进去。

林高远靠在王曼昱肩上喘气,缓过劲之后开始思考怎样组织语言。

他说的确实是真的。他不喜欢女生太粘人,唯独能接受王曼昱总粘着他。他也清楚她粘人的原因,无非就是王曼昱曾经跟他提过的,太多女生对他的追求让她失去安全感。其实他也委屈,自己又不是没有拒绝别人的追求,也多次强调王曼昱是他的正牌女友,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换来王曼昱说要分开。

他不懂,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是彼此真心喜欢就好了,为什么王曼昱还要介意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

既然她说要分开,就意味着其实她也没那么爱自己,于是他答应分开,接着赌气似的谈了一个又一个。

只是后来,跟每一任处的时候都总能想起王曼昱。过往的种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夏天在海边,她捧起一掬水往他身上泼,冬天在雪原,她团了一个雪球往他身上砸,吃火锅的时候帮她擦掉嘴角红红的油沫,糖葫芦在秋日的阳光下融化,糖浆滴了他们满手,两人在斑马线上咯咯傻笑。

王曼昱的一颦一笑都刻在他心里,他跟谁都处得不舒服。

重逢是在ktv。他们各有自己的局,两个包厢在走廊的一头一尾,却还是能在王曼昱上洗手间而林高远出包厢打电话的时候碰见。

天雷勾地火,情欲的涌现只需要一次两人都没避开对方视线的对视,以及一个短暂的吻。

他闻到王曼昱身上的酒味,但是他很肯定,她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答应自己的提议的。

他不敢去细究王曼昱是出于何种原因答应,只是跟自己说就算明天又会分开,也算重新拥有过她一晚。

而现在,他算是多知道了一点,那就是王曼昱也没放下。

“我只喜欢你,曼昱。”

“她们确实都很喜欢我,我也很想迅速投入到新恋情里,好让自己忘记你。”

“但是为什么谈了又换,谈了又换,是因为我发现,她们都不是你。”

在她看来水性杨花的行为,其实只是他迫不得已的疗伤方法。

话音刚落,他脖子突然感受到一滴温热,于是慌张地抬头去看。

王曼昱在哭。

“怎么了?”

她摇摇头,双手环住林高远的脖子讨要一个拥抱。

每一声啜泣都牵动着林高远的神经。

“对不起,是我逃跑了。”

“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没办法做到不介意。”

“我讨厌被那种情绪牵制,所以选择逃跑,只要不喜欢你了,就不会再难受了。”

他终于知道,其实不管是占有欲也好,还是离开他也好,都是因为王曼昱太爱他。

他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吻掉她唇边的泪之后,又跟她接起吻来。

王曼昱伸手捞起酒店床头柜上的白毛巾盖住林高远的眼,多余的部分绕到脑后,系紧。

她用了点力翻过身,将两人的位置互换,带着林高远坐起来靠在床头,自己则坐到他大腿上。

双手捧起林高远的脸,吻他高挺的鼻梁,吮他起了死皮的唇,咬他凸起的喉结。

一手撑着他的肩,一边摸索着下身坐了上去。

下身被绞紧的快感直窜上林高远的脑门。

他被绑着眼,漆黑中听觉和触觉都被放大。耳边是细细的喘息和轻哼,身下是温热柔软的触感。

体位的深入让王曼昱不敢有大动作,只是浅浅地抬腰又坐下。

但这对林高远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快感一点点积聚却一直没有突破性进展,王曼昱毫无章法的动作把他的耐心磨光。

他扯掉绑在眼上的毛巾,搂着她的腰开始自己往上顶,看着她被自己顶到失神,双眼失去焦点,微张着嘴呼吸。

快到的时候,他低头,在她胸口左侧落下一个吻。

事后的夜里下着小雨。

“我们复合,好吗?”林高远揉了揉躺在自己怀里王曼昱的脑袋。

她思考片刻,往林高远怀里缩了缩,鼻尖蹭了蹭他的锁骨,“那万一我又跑了呢。”

她害怕再被不安的情绪围绕,也害怕会再次伤害到林高远。

“那我会抓着你不让你跑,死都不松手。”林高远收紧抱着她的手臂。

“我还得再想个法子绑住你,比如说明天去领证什么的。”

“啊?”

林高远对她眨眨眼,“敢吗?”

“切,领就领。”王曼昱把头埋进林高远的脖子里,偷偷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其实领证也正正是她绑住林高远最好的法子。

王曼昱坐上米白色的沙发,倾身向前,食指在糖果盒的一格里挑挑拣拣,最后从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里捏起一颗朗姆酒味的松露巧克力。

“这花还挺好看的。”

她吮着嘴里那颗巧克力,胳膊肘撑在茶几上,手掌根托着自己的下巴欣赏着插在茶色陶瓷花瓶里的桃花枝。

花枝被料理得很好,褐色的茎秆根根直挺,每枝都挂了五六个精巧的花苞,灰绿的萼表面浮着薄薄一层白绒,向内紧紧裹着中央的一点粉。其中一根桃枝上已经绽开了零星几朵桃花,花色与常见的玫红不同,是较淡一点的浅粉色。

王曼昱轻轻戳了戳粉白的花瓣,想起除夕那天晚上林高远给她发的那张照片,照片的内容正是这瓶桃花。

「就插几枝啊?」

「有点气氛就行」

「我有你就够了,不需要这么多桃花^o^」

王曼昱隔着手机屏幕白了他一眼,心想这男的怎么一年比一年腻歪,嘴比拔丝地瓜还甜,又忍不住在嘴角勾起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弧度。

但林高远从来都不是那种只会耍耍嘴皮子功夫的人,至少对她不是,否则就不会在她就提了一嘴自己可能过年过去深圳几天之后,就拍胸口保证一定让她感受到广东的年味。

于是才有了眼前这瓶桃花,除外还有书柜上的水仙,鞋柜旁的金桔,还有...她根本吃不完的塞满了的糖果盒。

其实她很想说,自己只是呆个两三天而已,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深圳这所房子他们也不常来,辛辛苦苦摆那么多花,到时候又得花钱找人收拾。

只不过,林高远平日看着随和,一旦执拗起来脖子可硬得很。她也没辙了,就当到深圳赏花来了。

“给你看的,当然要养得好看点咯。”

林高远眼睛弯成两个月牙,一圈接一圈把围巾从王曼昱脖子上摘下来,挂在玄关处的衣帽架上。

广东今年的春节格外冷,纵是在东北长大的王曼昱下了机之后也被湿冷的北风吹得不禁打了个寒颤。远远地瞅见林高远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面前,带着身上残留的来自齐齐哈尔的雪气一头栽进克莱因蓝的羽绒服里,企图索取一点温暖。羽绒服内的空气受力后慢慢被挤压出去,林高远紧了紧怀里的重量,从兜里掏出一个预热好的暖宝宝塞进她手里。

尽管在室内,气温也不过十度。围巾摘掉后,王曼昱裸露的脖子在接触到冰凉的空气之际下意识缩了缩。她拿出那个从机场揣到这里的暖宝宝,在空中甩了几下,又攥紧在双手里。

“你退役之后开个花店应该生意不错。”

她也忘了是从哪听来的,说水养的桃花枝特别难栽出花来,从挑枝到培养,一个步骤都不能马虎。

可还是让林高远种成了。

“好啊,那你就是老板娘。”

林高远坐在她身侧,手臂一收把人圈进怀里。

王曼昱刚要说些什么,忽而闻到空气中像是从厨房飘来的甜香的味道。

“你煮了东西吗?”

林高远点点头,“刚学的,马蹄糕,广东春节必备。”

王曼昱眨眨眼,鼻头泛起一阵酸涩。

他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常年在外训练比赛,空闲的时间少之又少,来之不易的假期换作是谁都会拿来放松休息,恨不得一天睡上十二个小时,但就因为她一句要来,林高远就忙着学这个养花学那个做糕的,王曼昱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但不可否认的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林高远做糕的确是珍贵的小确幸。

他把衣袖挽起到手肘,精壮的小臂上布着好几条凸起的青筋,手腕纤细,手掌却很大,大得可以每次在惹她生气一拳揍过去的时候把她的拳头完完全全包在他手掌里。

林高远托起马蹄粉袋,将纯白的粉末缓缓倒进盛有纯牛奶的不锈钢盆里,一边拿着铁勺把浆水混合均匀,之后过筛。

修长的手指一挤,淡黄色的炼乳从管身冒出来,稀稀拉拉地落入浆水里黏成一坨。椰浆一撬便开了盖,沿着盆边倒进一半,再同炼乳一起搅拌至均匀。

拿出在去机场接王曼昱之前就做好了的桂花层粉浆,再把两个方方正正的玻璃碗放进烧开了水的锅里。

舀一勺黄色透明的桂花层粉浆分别在两个碗里铺上一层,再盖上锅盖。

在等待粉浆熟透的时间里,林高远才发现王曼昱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双眼亮晶晶的。

他笑,“怎么,被你男朋友做饭的样子迷住了?”

“臭美吧你就。”

锅里头冒出的水蒸气源源不断往上涌,模糊了林高远的面部轮廓,在他脸上平添一层柔和的滤镜。

没来由的就想起几年前林高远在杂志访谈里的一个问答。

-最想对十年后的自己说什么?

-十年后的我应该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当时她还说大家都围绕着打球回答,怎么到他这就画风突变。

她不太记得他给的答案是什么,大概是说打球太累了。

现在她好像终于窥见一点原因。

追逐梦想的道路太过崎岖,幸好有人能同你一道,分享所有笑与泪,并肩踏上领奖台,当然,要是能再一起踏入殿堂,那就再好不过了。

永远有人等你回家,为你热一份菜肴,听你倾诉烦恼。很朴素的愿望,但足够真诚,足够温馨。

她绕到林高远身后,双臂攀上他的腰,下巴靠在他白皙的肩颈上,毛茸茸的头发往他耳朵上蹭,“谢谢你。”

小姑娘声音甜甜腻腻,跟那罐糖桂花似的,徐徐流进林高远心里,和锅里的沸水一起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来。

“跟我还计较啥。”他扭过头要凑上去吻她,却被笑着用食指抵住嘴唇。

“要熟啦。”

女朋友不让亲,他只好又无奈地转回来,把锅盖揭开。桂花层的粉浆已经完全凝固,糕体透出晶莹剔透的淡黄,里面布着大大小小的桂花瓣。

“要试试做吗?”他又舀了一勺牛奶层粉浆,接着把铁勺递给王曼昱。

“好啊。”王曼昱重新跟林高远并排站在灶台前,接过铁勺,往桂花层上又添了一层椰奶味的粉浆。

据林高远所说,这个糕名叫桂花椰汁千层马蹄糕。一层又一层,代表他们携手走过一年又一年,步步高升,马到功成。

但是他们也活不到一千岁吧?

“那马蹄糕也不是真的有一千层啊。”林高远敲了敲她的头,心想自家女朋友怎么不太聪明的样子。

王曼昱嘴里还嚼着一块马蹄糕,腮帮子鼓鼓的,忿忿地瞪了林高远一眼,又用拿着筷子的手摸了摸自己挨揍了的脑袋。

“让你敲傻了都。”嘴上生着气,手上又往林高远碗里夹了一块糕,“多吃点,垫垫肚子,待会儿别把胃喝伤了。”

原本林高远实在是不想去这个酒局的。

王曼昱千里迢迢过来,他当然想全天都陪着,无奈亲戚的邀请也不好推,又怕人家觉得世界冠军耍大牌,大过年的也不肯聚聚,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幸亏王曼昱也体贴,丝毫没有要生气的意味,只是让他别喝太多。

后来他确实也没喝太多,就是顶着张红扑扑的脸回来了。

林高远酒量不大,通常几口之后就开始脸红心跳。意识也尚算清醒,就是走起路来有点飘。

他脱了外套搭在沙发上,歪歪扭扭地走向浴室推开了门。

王曼昱刚洗完澡,正在对着镜子刷牙,身上套的是林高远十四运那件红黄色外套。

林高远一见就乐了,从后把人搂住,“广东队的衣服都穿上了,什么时候当广东队的媳妇呀?”

王曼昱在他箍着自己腰的小臂上呼了一巴掌,嘴里还叼着牙刷,声音含含糊糊,“我没带换洗的外套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人真是,喝了点酒就开始胡说八道。

“呜呜,曼昱不要我了。”林高远仗着酒劲,脑袋使劲往王曼昱脖子拱,还一边撒起娇来。

“哎呀好了,你快点去洗澡,臭死了。”王曼昱轻轻推开他又是烟味又是酒味的头,牙刷一甩在他鼻子上落下几滴白花花的牙膏泡沫。

碰钉子的兔子只好扁扁嘴松开怀里的宝贝,转身往里走进淋浴间。

热水一开,浴室里再次烟雾缭绕起来。

“其实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的。”林高远的声音混着水声,隔着淋浴间的玻璃传出来。

“我才不要。”

过年的阵势她也不是没领教过,她本就不擅长与不熟的人社交,应酬更是能躲则躲,但自从打球的成绩越来越好之后,自己渐渐成为了宴会上的焦点,几乎每年春节都是话题中心,再怎么不愿交谈也得逼着自己憋出几句话来。

“你不来,那些叔叔老说要给我介绍女生。”

“那你说有女朋友了不就好了。”

牛不喝水又怎么能硬把牛头摁下去呢?

“你又不让说是你,..@#?&%..”

淋浴间的水声渐大,王曼昱也听不清林高远说的什么了。

到底是运动员,洗澡利索得很,林高远裹着条浴巾从淋浴间里出来的时候,王曼昱才刚拍好爽肤水。

“我说,你又不让我说是你。”

“我多想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个这——么棒的女朋友啊。”

林高远把王曼昱转过来面对自己,双手环上她的腰。

“之前不是说好了退役前都不公开的吗,干什么呀你今晚。”

唔,像是从街边捡回来的一只流浪小狗,非要嗷呜嗷呜地黏着它的主人讨亲要抱的。

王曼昱看着一反常态的林高远,语气比刚才软了些,揪了揪他直了一点的刘海,头发还滴着水,于是从旁边扯下一条毛巾给他轻轻柔柔地擦拭着。

林高远摇摇头,看着眼前正在仔细给他擦着头发的王曼昱,不自觉就吻了上去,双臂倏然用力把人抱上洗手台,后者则在惊慌失措间扒拉了一下林高远头上的毛巾,头发上的水滴在了王曼昱身上那件广东队外套上,洇湿了一片。

“怎么了你...唔...”

话语悉数被林高远急切的吻堵了回去。

坐上洗手台之后的王曼昱比他高了半个头,他一手捏住王曼昱的后颈向下用力方便二人接吻,另一只手不安分地覆上她胸前,隔着黑色的纯棉T恤揉搓起来。

王曼昱黏黏糊糊地从喉咙哼出一声,双手无力地推拒着林高远还挂着水珠的胸膛。

口腔中的氧气被一点一点夺去,层层绯红从脖子攀至面颊,手不自觉滑到林高远鼓起的二头肌上,指甲嵌进肉里。

一吻完毕,林高远松开她的唇,抬起满带水汽的眼去看她,头上还搭着那条毛巾。

“好想你。”

他盯着她的下目线,下巴抵着她的锁骨,声音闷闷地开口,喷出的热气打在她脖子上。

“你都不知道,之前听到你说要来,我有多开心。”

“开心得好几晚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你来了,我又被叫出去喝酒。”

“可是我只想跟你呆在一起啊...”

不过分开了两三个小时而已,就开始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

但是王曼昱也理解,毕竟他俩虽然每天都一起训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碍于公众人物的身份和接二连三的赛事,一年下来连能单独相处的时间都不多,更别说安安静静地享受只有二人同在屋檐下的片刻温存了。

面对林高远的撒泼耍赖,王曼昱只好低头啄了一下他的唇以示安抚。

不料却被林高远一把抱起。

被放倒在床上的一刻,王曼昱还在想着卧室里的这台暖风机好像不是买来用作这种用途的。

当初纯粹是因为冬天太冷买来睡觉开着。

不过现在好像也没差,怎么睡不是睡呢。

“在我身下还分心,嗯?”

啧,明明刚刚还是委屈巴巴的乖小狗,现在怎么又变饿狼了。

林高远不由分说地吻住她的唇,手从衣服下摆探进去,顺着脊背一路摸到嶙峋的蝴蝶骨,接着抚上内衣的排扣,轻轻一推解开了束缚。

三下五除二就把外套和T恤脱掉扔在床头,手指一勾把细细的肩带顺着圆润的肩膀拉下。

一手把软肉围在掌心像团包子一样揉捏,唇舌从下巴一路往下,在脖颈间用力吮出一个红印,又啃咬过锁骨,最后来到微微隆起的乳,伸出舌将乳尖卷起。

王曼昱轻喘着抓住他的一撮头发,背部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黏住了床单,暖风机工作的声音都盖不住她如擂鼓的心跳声。

运动短裤和内裤在迷迷糊糊之间也被扒得干净,曲起的手指往双腿之间探,粗糙的指节触及一片濡湿,复又伸直,轻拢慢捻抹复挑。

身下人很快就传来抑制不住的轻哼。

林高远把自己嵌进去,吻着人薄薄的胸骨,一节一节地缓慢进入,待她适应之后便快速律动起来。

肆意的冲撞把人顶得一晃一晃,连带着床头与墙面碰撞,发出不规律的声响。

王曼昱泪眼朦胧,雪白的肌肤透出一层粉,锁骨上的汗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细微的光。

快感如狂风骤雨般一遍又一遍地冲刷,她只觉得自己要溺死在情潮里,于是拼命地想要汲取氧气,一张嘴却只能听到自己破碎的呻吟。

渐渐地,随着林高远逐渐失去节奏的动作,她终于颤抖着眼皮上了岸。

王曼昱乏了力,缩进林高远怀里喘,头顶蹭着他的喉结,还发着烫的脸紧紧贴在他锁骨下方。

两人相互搂着依偎了好一会儿。

就在她差点要睡着的时候,林高远蓦地抬起头来。

“有人好像还没跟我说新年祝福哦。”

即使上下眼皮在打架也阻止不了王曼昱给林高远翻个白眼。

“我不是说了新年快乐了吗?”

这人今天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你跟谁都说新年快乐。”

“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哼。”

好吧,她确实是跟谁都说新年快乐。林高远实在是太了解她了。

她抬起手顺了顺眼前气鼓鼓的兔子的炸毛,捏住他左右两只耳朵轻轻晃着他的头。

“好啦好啦。”

“那就祝你...年年有余。”

年年有余,年年有鱼。

年年岁岁,都取得数不完的荣誉。

岁岁年年,都有我与你相伴,给予你无止境的爱。

你经历过哪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

匿名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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泻药。回答里这么多灵异故事,我来走波清流。

本人是一名国家队的运动员,具体哪个项目就不说了。我在队里有个关系比较好的女性队友,我们姑且叫她W。最开始跟她不算很熟,只是在她小时候就留意到她球比较好,欣赏她的打法风格,后来到她进了国家队,我俩又开始配对一些混双,才慢慢开始熟悉起来。

我跟W算是革命友谊吧。起初跟她只是好朋友,没事就爱拌拌嘴,后来我俩各自陷入低谷期,大概是因为大家同病相怜吧,那段时间我俩处于一种相互支撑的状态,她什么时候撑不住了我就扶她一把,我什么时候要掉下去了她也拉我一把,后来一起经历过浮浮沉沉之后,就慢慢变成知己了。

诶,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想问,这跟问题有个屁关系?别急,这不就入正题了么。

我和W的关系转变就是源于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和她交换了声音。

柿的,本人从小到大坚信科学主义,实在没想过会有这么超乎想象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当时刚下训回到宿舍准备洗澡,发现自己没洗发水了问舍友借。我的这个舍友,真就是人如其名,哦不是,是人如其昵称的七,我们暂且称他为Z。Z本来歪七扭八坐在床沿打游戏,一听到我嘴里传出W的声音就吓得连人带手机摔地上了。队友在语音里狂喷他挂机,他都没理,只是跪在地上指着我结结巴巴地“你你你……”你了半天你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接着W给我发微信,说她的声音变成我的了,我才知道我俩声音对调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W警告我说不能告诉第四个人,否则……否则什么她也没说,但是你应该能想象到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捏着一根筷子横在自己脖子上然后眼神凌厉地看着你是怎么一个情况。我心想,我当然不会到处说,被人议论社死还是小事,万一被抓去活体研究的话我分分钟连球都没得打了。

后面几天活得真挺煎熬的,你说发生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是交换声音?没用不说,还天天跟个哑巴似的。我俩为了不被发现,几乎天天同步上下训,后来我总感觉她主管教练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因为我俩天天黏在一块儿,队里就有了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说我俩在一起了。什么东西,我俩以前难道不也是这样?没见过混双搭档一起上下班吗?我就是这样跟Z吐槽的,结果你猜他回我什么,他说,没见过过气搭档一起上下班。

赫赫。我差点就抬脚踹他了,但是转念一想还要他帮我跟W打掩护,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当时的我还没有想到,这个传闻竟然有一天有成真的可能。

那天我和W照常练到很晚,到最后球馆只剩下我们两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W的妈妈突然打电话来,W下意识摁了接听,张嘴的那一刻才想起来我俩声音交换了。于是她拍着我的肩膀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手上还一边比划。

我自然是能帮就帮,一通电话下来也没出什么岔子,好在她妈妈也没说些什么,就是简单地嘘寒问暖几句,我就说点套话就完事了。

真正出岔子的是,我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踝。我支撑不住就要往地上倒,W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她把我扶到场边的一张木凳上坐着,问我怎么样疼不疼。我当然疼啊,疼得面容扭曲了。但是当时球馆已经没人了,队医也找不到,她就从自己背包里翻出一支云南白药和一卷绷带。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要看她领口的,是她蹲下给我喷药的时候我不小心瞄到的。她人比较瘦,项链在她明显的锁骨前晃荡,上面的钻石在灯光照射下忽闪忽闪的,惹得我下意识瞟了一眼。纯棉的体恤相比于比赛服更宽松一点,她歪着头给我打绷带,一边身子侧着往下倒,肩带就这么露了出来……

咳,我当然没看下去,就是觉得这球馆怎么突然变得闷热起来。当她指尖划过我脚踝上凸起的骨头时,我的耳朵突然莫名其妙地烧起来,心也开始砰砰跳。

这太怪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W当兄弟一样处,尽管我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似乎大家也都没想着往爱情的方向走。

就在我还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心动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已经给我打好脚了,站起身想要走。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害怕她要走,想都没想就急忙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比我小很多,我很轻松地就把她整只手抓在手掌心里。

她顺势转回来,也没挣脱我的手,问我怎么了。

能说吗,我当时听着她用我的声音说话,突然就有种自己喜欢上自己的感觉,太你妈怪了,然后我就萎了(非医学意义)……

我摇摇头松开她,她看起来好像有什么想说,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后来我跟Z说起这回事,他说可能只是因为我跟W最近朝夕相对,加上那会儿刚练完球肾上腺素还没下去才让我脸红心跳,有了爱情的错觉。

然而,在我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爱情的错觉之前,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那就是,我俩声音换回来了。我当时高兴得差点冲下楼跑个一万米,刚想跟W分享喜悦,她就发微信过来,说声音换回来了就好,以后不用再一块儿行动了。

当时我还没把这话放心上,之后几天我依然像发生交换声音事件之前那样没事就找她聊聊天,结果她都尴尬地笑笑之后找理由走了,后来更是开始躲着我。

比起纳闷,我更多的居然是失落。那段时间,我好像突然变成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心里空空落落的,甚至晚上开始失眠,发了疯似的开始想念从前和W有说有笑的日子。睡不着就开始翻相册,就在我看到我俩那张混双冠军合照的时候,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那一刻,我确定自己真的喜欢上了W。

就在我以为我这段暗恋要就这么无疾而终的时候,事情又有了转变。那天队里放假,W跟她省队的队友出去喝酒了。我晚上刚洗完澡,她队友用她的电话打给我让我去接一下她,隐隐约约中我还听到电话那边她在喊我的名字。

接到W的时候她已经醉得不太能走路了,队友把她从身上卸下来然后扔给我,叮嘱我照顾好她就走了。她整个脑袋挂在我肩上,我抱也不是搂也不是,但是不扶着她吧她就要往地上倒,我只好抓住她两只胳膊把她扶稳。我还在伤脑筋怎么把她弄回去,她突然从我肩上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迷离,脸红扑扑的,嘴里嘟嘟囔囔的念着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她嘴唇蹭到我耳尖,用带了点委屈的语气说:“牵了人家的手又不敢说话,你是什么怂包……”

omg,我敢说,如果她那只运动手表戴在我手上的话,上面显示的心跳频率绝对直奔一百八。猝不及防地接收到双向暗恋的信息的我大脑一下子宕机,明明没喝酒,但我眼前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自己晕得比她还厉害。

那晚把W送回宿舍安顿好后,我愣是一晚上没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决定解锁手机发微信跟她表白,然后忐忑地盯了一宿的天花板,天刚亮的时候就累得睡过去了。我以为我睡醒就能立马收获到一份爱情,结果我点开微信,看到她就回了我一个问号。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脑子里挤满了问号,本想追着问下去,又觉得不要这样咄咄逼人,就约了她晚上去操场说。操场的灯没开几盏,我俩并排坐在足球场里,我拿起特地买来的两罐汽水中的一罐,开了之后递给她。说来也好笑,别人都是借酒壮胆,哪有人像我这样喝汽水壮胆的。我猛灌了一口汽水之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把从我心动那晚一直到昨晚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能不能当我女朋友。

事情居然出乎意料地顺利。她点了点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好。后来她解释说,其实她很早就发现自己对我的友情变质了,但是一直没敢说,怕万一我没那想法就连朋友都没法做了。喝醉酒之后发生的事她是真的忘记了,只是听朋友说是我把她送回来的,酒醒了之后看到我一串的表白一下懵了,以为我是在恶作剧,就只好装傻。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总之我跟W就是顺理成章地再一起了,而我那个舍友Z就从打掩护变成了,呃,他好像依旧是打掩护,只是掩护的事不一样了。

其实直到现在我跟W都没搞懂我俩是怎么莫名其妙交换了声音又莫名其妙交换回去的,不过这世界上科学解释不了的事那么多,偶尔让我遇到那么一两件又有什么奇怪呢,或许是老天想让我们在一起,才搞出了这么稀奇古怪的事让我们再走近彼此一点吧。

22条评论

陆仁假

答主作文偏题了吧,不是让你说爱情故事啊啊啊啊啊,意思是kswl

南孚电池

捞头,记得请食饭

匿名用户(作者)回复南孚电池

饭堂三餸一汤白饭任装

南孚电池回复匿名用户(作者)

小气鬼[鄙视]

桂格燕麦片

Z姓舍友,昵称有“七”字,W姓女队友,短头发,戴镶钻项链,过气混双搭档……[震惊]

芋圆红豆沙回复桂格燕麦片

无效匿名了属于是

Aug. 9th, 2022 04:20 pm
王曼昱一进家门就被一束凑到她脸上的玫瑰花吓了一跳。

“别生气了,嗯?”林高远的声音从花后传出来。

王曼昱板着脸别过头,抬手推开花束,一下没留神被花杆上的刺扎了一下。好在也没出血,她吮了下被扎到的指腹,手扶着墙弯下腰,握着鞋跟把鞋摘下来,一边幽幽地吐出几个字:“你来干嘛?”语气不带一点波澜,声音冷冰冰的,像花束底下滴落的水。

她踩着拖鞋往冰箱走,开了冰箱门拿出半盒没喝完的纯牛奶,往玻璃杯里倒进大半杯,又把纸盒塞回冰箱里,端起杯子往客厅走。

“你还生气?”不用看都知道林高远的脸上布满阴郁。

“重要么?分都分了。”

“要是真在乎我的感受,就别说分啊。”

“那他就在乎你的感受?”

“至少不会没事就跟我吵架吧。”

王曼昱从牛仔裤背面的裤袋里抽出手机,边喝着牛奶边扫了一眼收到的新消息,之后杯子手机都一块放到茶几边上。刚要往沙发上坐,突然就被林高远从后箍住腰抱起来摔到沙发上。原本在林高远手里的玫瑰花束掉落在地,几片花瓣凌乱地散落在他脚边。

发什么疯?

王曼昱翻过身想要坐起来,却被林高远腿一跨直接压回去。他双手扣住王曼昱的斜方肌往她身上贴,抬起头想亲她的嘴。王曼昱偏着头躲,被一手抓住下颔扭回来。林高远拇指和另外四指同时用力,强硬地掐住她面颊往里顶,迫使她松开牙关,靠着一条缝就把舌头挤进去。

舌尖刚探进一寸就被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霎时充满二人口腔。

他收回嘴,离远了看她。

“林高远你有病?”

林高远揩了揩唇边的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目光从王曼昱的眼睛移到额头,拇指抚上那上面的一块皮肤来回搓着,像是要搓掉什么看不见的痕迹。原先白嫩的皮肤被他搓红,但他仍不满意,继续加力,似乎非要搓下她一层皮不可。

王曼昱感觉额头又痛又辣,于是皱着眉拍开他的手,“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还有跟踪人的怪癖。”

虽然她也不曾料想到那个追求者会突然亲自己的额头,但她实在没想过一个毛头小子都能让林高远勃然大怒。

他又凑上来,答非所问地说:“你只能是我的。”骤雨般的吻落在王曼昱额头那片被搓红的皮肤上,唇瓣紧紧贴在皮肤上摩挲,想把唇纹都烙在她额头上。

双手往下急促地解着王曼昱身上那件针织衫的纽扣,解到最后一颗的时候实在没耐心,直接抓着半边衣服将纽扣扯断。

落单的纽扣沿着沙发靠背滚落到王曼昱光裸的脊背底下,硌得她的尾椎骨生疼。她双手抵在他胸前想把他推开,却又被他一手握住两只手腕举到头顶。

林高远舔咬着她锁骨,牙齿啃掉上面的一小块新结的痂,是上次他们做的时候被他咬伤的。暗红色的痂与皮肤分离,底下的肉并未痊愈,透出新鲜的红。

王曼昱觉得痛,被扣住的双手又挣扎起来。

林高远自然不会让她挣开,加了力道将她的手腕锢得更紧,另一只手从她身上离开,侧了身去捞地上绑在玫瑰花上的丝带,用力一扯抽出来,一圈一圈捆在王曼昱手腕上。

丝带因被强大的外力拉扯而变细,几乎是嵌进王曼昱细嫩的肉里,勒得她有点发麻。还没适应这挤压带来的疼痛,冰凉的触感就从胸前传来。是林高远把牛奶倒在她身上。

碍事的内衣被解掉挂在她手腕上,纯白的液体顺利地缓缓滴落到胸前那点艳丽的红上,又顺着乳肉往四面八方淌落。林高远凑上来,慢条斯理地把牛奶舔干净,再伸出舌把嫣红卷进口腔。一冷一热的刺激交替让王曼昱不禁从嘴角泄出一声嘤咛。

林高远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欣赏她情动的模样,“你明明也还喜欢我,为什么跟别人约会呢?”说着就扯掉她的裤子,摁住她一边膝盖往沙发靠背上压,又用自己的右膝顶开她另一条腿,空出的手朝腿心揉了两把就伸进一根手指。

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振动起来。

林高远没理,手指在她体内肆意搅动抽插。水声啧啧,其中夹杂着的金属与大理石快速碰撞的声音愈发聒噪,惹恼了正在作恶的人。他把手指抽出来,在王曼昱腹股沟旁嶙峋的骨头上三两下揩掉粘腻的水,伸手把手机拿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单字一个“于”。

林高远的脸阴沉下来,只一瞬,又换上了一抹意义不明的笑。他把屏幕转到王曼昱面前,“这才认识多久,就叫得这么亲昵?”说罢,拇指点在屏幕的接通键上。王曼昱的瞳孔瞬间放大,惊恐地呼出一句:“林高远你……”

你疯了。完整的话是这样的,但是林高远没等她说完,拇指就按住绿色图标往上拖,又松开。电话接通之后被调成扬声器模式,接着甩回到茶几上。

“曼昱,你到家了吗?这么久都没回我消息。”电话里头传来于先生的声音。

林高远的笑突然纯良起来,在自己嘴前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嘘”的口型。王曼昱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用意,就感觉到他身下那滚烫的硬物朝自己贴过来。没有进入,只是贴在她下体缓缓地蹭。

“到了到了,刚……在忙。”

敏感的那点被恶意地快速摩擦,陡然上升的快感让她的话硬生生断成两截。林高远食指绕着她一侧耳边的发丝,头往她另一边的脖子埋进去,叼住她颈侧的肉,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地撕咬。

“那就好,我……”

“我还有事,先……先不说了。”

“好。”

王曼昱是在电话“嘟嘟嘟”的忙音中高潮的。

林高远偏了头去看她,揶揄道:“怎么不让人把话说完呢?”倒也不指望还闭着眼喘气的她会回答,他抬了抬腰,就着刚才那片水往她体内顶了进去。

双臂收紧把她锢在怀里,下身开始疯狂地挺动,嘴里随着他顶弄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念,“昱,昱,昱……”是赌气,是不满,是对她喊别的男人单字的愤恨。很快又变得卑微、胆怯,为自己留不住她而恐惧。他把额头抵在她锁骨上,祈求般开口,“别分开,别分开,好不好?”

王曼昱艰难地从一片晕眩里抽回一丝理智,“要是我说不呢?”

语气转为凶狠只需一瞬间。“那就肏到你同意。”

纤细的腰被握住,坚硬的性器在她湿热的甬道里不停开拓。王曼昱的大腿根因为长时间被压住而发酸,想抬腿又发现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每一轮冲撞。

老旧的沙发在两个成人的重量下被晃得嘎吱嘎吱地响,两条修长白皙的腿交错叠靠在沙发边,被压着的那条腿抻得直,肌肉逐渐紧绷,脚趾头一点一点地踩着地上的一片玫瑰花瓣。

林高远俯下身来含住她的嘴,似乎连她破碎的呜咽都要占为己有。想把她吞入腹中,想把她撞得粉碎,要她为他呻吟,为他湿润,为他颤抖。他松开绑在她手腕上的丝带,挂在上面的内衣也同时掉落。

双手被解放的王曼昱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迷迷糊糊之间整个人被林高远捞起来抱到身上。柔软的沙发上难以站稳,林高远摇摇晃晃地把她放到沙发靠背上坐着,双手掐住她的腰又开始猛烈抽插。

后背缺乏支撑的王曼昱只觉得自己随时都要被撞下沙发,于是下意识抬起两节手臂搂住林高远的脖子试图获取一些安全感,又感觉还不够,双腿也勾上他的腰,不料却将体内的性器带得更深,身子一软又要往下倒。

这种突如其来的久违的被依靠感让林高远愣了愣,尽管这是在他强迫之下得到的,但好像只要对方是王曼昱,他总会心甘情愿地乖顺下来,如同野兽被驯服。他的双手从她腰侧游走到她后背,抚摸,抱紧,又轻柔地吻住她,缠绵悱恻。

收缩,挺动,水声潺潺,白浊淌落。沙发上残余的牛奶连同其余液体一同汇聚,在凹陷处积成一片。二人的脑子也像那滩水一样浑浊,捋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或许世事从来都是那样让人难看透,就算此刻鼻息纠缠,躯体相贴,心脏对着心脏,眼前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一清二楚。

倒不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下去,毕竟人活得太清醒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宿醉带来的头痛在王曼昱有意识之前就强行把她唤醒。如果一定要有一种比喻的话,她觉得自己此刻的脑子就像在科幻片里看到的一颗不断收缩又膨胀的星体,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头骨。她努力分开像挤了502一样黏在一起的上下眼皮,透过朦胧的细缝隐约瞄到男友在流理台前忙活。

手臂也是乏力的,使遍了全身力气才勉强从沙发上撑起沉重疲软的身体。好不容易坐稳之后,男友端来一杯黑咖啡。她喝了一口,道不清的怪味顿时刺激得胃里翻江倒海,立马撂下玻璃杯就跑到洗手间对着盥洗盆一阵干呕。

“……过期了么?”她拧开水龙头,乳白色的水柱“哗”的一声从管道内喷泄,不一会儿就在捧起的手心中灌满一掬水。

混沌的大脑还在尝试在下一阵恶心袭来之前搜索有关咖啡粉购买日期的记忆,余光中便瞟到镜子里的男友摇了下头。

王曼昱抬起头,跟男友在镜子里对视,疑问和不满顺着不自觉皱起的眉心显露无遗。

“昨晚高远送你回来的时候说要给你泡陈皮水醒酒。”

“但是你跟我说过你早上睡醒只喝黑咖啡,所以我就把陈皮水倒了,后来泡咖啡的时候忘记先把杯子洗了。”

男友挠了挠后脑勺,面色愧疚,“抱歉。”

“高远”二字落在鼓膜之际,王曼昱明显感觉自己脑内的某根神经跃动了一下。

在一段感情里,如果其中一方想离开的话,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当作分手的理由,而在王曼昱这,导火索则是这杯陈皮味儿的咖啡。

“不是,你不至于吧,他都道歉了。”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小题大做的人。”

作为看着王曼昱长大的亲姐姐般的存在,车晓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王曼昱的性格。

王曼昱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答非所问地说:“其实,我跟高远还有联系。”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几秒,王曼昱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心理准备,毕竟当初自己和林高远分开之后一边薅头发一边跟车晓曦在电话里哭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对方明显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来,语气里还带了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林高远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没什么好的,可他是林高远。”

“姐,我好像真的放不下。”

/

王曼昱从未设想过在自己人生当中还有另外一条与乒乓球同样崎岖的道路。

那是她头一次尝到被背叛的滋味。

雨夜总是让她难以入眠一些,膝盖的旧患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作痛,风吹得卧室的窗户吱呀作响。祸不单行的是,就在她将要阖眼时,放置在床头的手机收到了匿名的好友申请。

「你好,我是林高远女朋友,有点事找你一下。」

错愕只持续了不过零点几秒,接踵而至的是愤怒和无尽的悲伤。她突然感觉膝盖的痛楚蔓延上左胸内某个供血器官,而身后熟睡中的人还搂着她的腰,温热的手掌渡过丝丝暖意,呼吸绵长,显然尚未知道东窗事发。

人总会在落魄的时候回忆昔日的美好。

她想起多年前布达佩斯的一个凌晨,经过治疗的膝盖依旧疼痛不已,睡觉时连翻身都要鼓起极大的勇气。

难寐,她摸到床头的手机,不抱任何希望地发出一条微信。

「林高远,我饿了。」

似乎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或是通过言语输出来转移注意力,没想到五分钟后竟听到了敲门声。

她艰难地爬下床去开门,来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显然是没来得及梳理,手里拎着袋装方便面,另一只手捧着个不锈钢小碗,嘴里念个不停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就剩最后一包了,现在给她了。

林高远让她乖乖坐床上,自己则在房间里一顿忙活,烧水、泡面,然后把碗端到王曼昱面前。

王曼昱眨眨眼,兴致索然,只随意扒了两口。

后来林高远看着剩了大半碗的面,又瞄到她冰敷过后通红的膝盖,转而望向她的眼睛说:“其实在我这里,你不需要忍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王曼昱心里筑起的墙轰然倒塌。热泪瞬间滚落,她哽了哽喉咙,用沙哑的声音说:“林高远,我好疼。”

于是拥抱、接吻,自然而然确立了关系。后来她躺在他怀里,酣睡在许久未有过的安稳里。

一周后,在同一个房间里,林高远握着小一号的黑色奖杯,跟另外一个大号的比了比,垂下眼沉默了。王曼昱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轻轻靠上他左肩,安抚道:“没关系,离天亮不远了。”

明明是共度劫难、分担悲惨的关系,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会走散?她一夜未眠,在当面对质和体面离开之间反复纠结。理智告诉她,若是像小女生般因爱侣感情不忠而口诛笔伐未免与她成熟的年纪太不相称,且结局很可能是落得狼狈收场。她眼睁睁看着天由黑一点点转亮,等到林高远睡醒的时候,她流着泪把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拉下,缓缓说:“分手吧”。

留在深圳是王曼昱自己的决定,说是在这边住习惯了。车晓曦说,你别骗人了,你就是舍不得。她无法否认,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她和林高远的回忆,要割舍的话好比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肉。

车晓曦又说,要不回黑龙江吧,不然总是触景伤情。她又说,就让她在深圳多待会儿,慢慢习惯了也许就不会再痛了。其实她深知,心里给自己画了牢的话,逃到外太空去也没有用。

跟林高远分开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浸在复杂的情绪当中,尽管她努力寄情于工作,但每每深夜,被背叛的悲愤都从内心深处翻涌而起,无法压抑,更无奈的是,亲密关系的被动断裂带来的戒断反应又叫她对施害者思念成疾。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怪圈,她希望自己走出阴霾,又不想自己放下她十分珍视的过往,认为这会背叛自己的付出。她明知道自己听到哪首歌会掉眼泪,又偏偏每晚睡前都轻触播放键,让枕头总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此循环往复,把自己关进回忆的牢笼里一遍又一遍被凌迟。

后来辗转结识了现男友,对方各样条件都不错,对她更是爱护有加。大家都说,忘记一个人的条件无非是时间和新欢,于是她断然选择了后者,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被拯救于泥淖。

/

弗洛伊德说过,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她早该料到有重逢的一天,毕竟当初选择就在深圳也是因为心里留存的一点侥幸,在对林高远恨之入骨的同时又卑微地渴望着相遇,只是当真的再见时,她才觉得爱恨交织的情绪比过去的每日都凶猛数倍,如同组织细胞接触到过敏源一样反应强烈。

餐馆不算小,生意也火爆,但在人群熙攘当中王曼昱仍能一眼认出那曾日夜相对的眉眼。林高远身侧站着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身形娇小,高度约摸到他肩头。女孩正挽着他手臂,侧耳凑过去听林高远说了些什么后掩着嘴笑起来。

王曼昱才发觉原来一直有根刺在心脏里头,不管不顾的时候以为并无大碍,实则当现实的指头摁下,她始终会痛,这才惊觉原来伤口早就开始发炎溃烂。

大概是出于老情人的心灵感应,她刚想收回目光,就被林高远精准地捕捉到了。对视的一刻,对方的表情明显僵了,接着连忙抽出自己被挽着的手,低头跟身旁的女孩交代几句之后,女孩便径自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林高远朝自己的方向缓慢走来,勾起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画面中的他年少青涩,看着一些对她的赞扬踏进她接下来的大半生中。

“……好久不见。”

“我表妹说这里的火腩饭好吃,就带我来试试。”

“嗯……”她点点头,随后听到自己不争气地松了一口气。

“你来深圳……旅游?”

王曼昱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又舀起一口苦瓜炒蛋往嘴里送,“男朋友在这边。”是实话,也是故意把前三个字咬重的。

余光中林高远蹭了蹭嘴边的痣,他略显沮丧的表情让王曼昱心生出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大概是王曼昱的答案在林高远意料之外,吃瘪的他只好强行换了话题,“我记得你以前不吃苦瓜的。”

话落到王曼昱耳里让她一不留神咬到了舌边,明明是下一秒就要流出生理泪水的程度,又强忍着痛,嚼了两口苦瓜咽了下去。

“人是会变的,林高远。”

“你不也从爱我变成不爱我了么?”

即便末了还勾勾嘴角自嘲般笑得轻松,但反问的句式和控诉的内容显然表明她还耿耿于怀,纵使现下已经吃得下苦瓜,也尚未能做到此刻店内广播里唱的“此际回头看原来并没有事”那般洒脱。

“我不是……”林高远下意识辩驳,但渐渐小下去的声音显得他底气不足。

王曼昱抬起头去看他,很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答案,说他有苦衷也好被冤枉也罢,可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事实跟她所认知的一点没差,她一心一意付出,得到的却是分成一半甚至是所剩无几的爱。

最后也称不上不欢而散,只是王曼昱在二人如同冷战一般的沉默当中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自己的午饭,随后连道别都没有就离开了。

/

人在心里装着事的时候最害怕半梦半醒的时分,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于是潜意识里最惦念的事就会悄无声息钻出来,杀自己个措手不及。

王曼昱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两点钟,原本打算翻个身继续睡,不想蹬被子的时候小腿肚的筋猛地抽了一下,接着肌肉开始强烈收缩。她感觉疼, 眼睛都还没睁开手臂就下意识往身旁扑,却捞了个空,手指骨节撞向墙壁,发出“喀啦”一声。

她只泄气地收回手,抱着痉挛的小腿,独自熬过这漫长又煎熬的剧痛。

疼痛缓解过后困意也消失了,她在枕头边摸到手机,解锁屏幕的一刻,眼前朦胧一片才发现自己眼里噙了泪。她狼狈地翻出本已经删除了的那个联络人,又重新添加回来。

和林高远的复联就是这样不清不楚地开始的。

自那以后,王曼昱几乎每天都和林高远保持联系,谈的也不多,无非都是些生活和工作上的琐事,却稍微缓解了她持续数月的低落。她向男友坦白了此事,对方并无怨言,也不避讳谈及,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可有些芥蒂并不是生活能重回正轨就意味着消除,每每跟林高远谈得高兴之际,王曼昱总忽地想起过去那些破碎不堪的日子,不愿与毁掉她的人和解,于是恨意的藤蔓又从心底缓缓爬上来,树叶郁郁葱葱。

酒精是能让人逃离现实规避痛苦成本最低的方法。

她拉开冰箱门,挑了两支玻璃瓶装的冰啤酒,然后一通电话就把林高远叫了出来。

夜里昏黄的街灯下,林高远的模样比上次在餐馆相遇时憔悴了些,肿起的眼袋透出一层乌青。婆娑树影下,他忽明忽暗的眼睛里像藏着些什么情绪,但王曼昱不想去猜。

从出门到现在,林高远一句话也没说过,好像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王曼昱一句话,他都会不问原因就答应。

王曼昱啃了啃指甲,正思索着怎样徒手开瓶盖,突然瞥见林高远身后的铁栅栏,于是自顾自走过去,将啤酒瓶盖边缘卡在杆子上撬,撬了半天没撬开,来了脾气便一脚往栅栏上踹。

林高远以为她会就此作罢然后喊自己去帮忙,结果他眼看王曼昱跟栅栏撒完气之后又提起誓要大战八百回合的架势重新开始撬。

这股倔强劲儿从运动员时期保留到现在,也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不起。”

瓶盖被撬开的一刻,林高远诚恳的道歉在瓶盖掉落在地发出的脆响当中并没有很清晰,王曼昱却实打实听见了那迟来的三个字。她愣了愣神,带着绵密气泡的啤酒溢出一些到她食指上。

“……说这些干嘛。”她躲开林高远的视线,把自己手里的酒瓶塞到他手心,舔了舔指尖的啤酒,接着拿起另外一支去撬。

王曼昱泄愤似的仰起头就一股脑把酒往嘴里灌,同时大量空气钻入瓶中发出“吨吨吨”的声响,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一瓶。

她扭头看看林高远,对方手上的酒瓶还半满。她在林高远把自己的酒递给她之前就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像是预先知道他会有此举。

马路对面有间小卖部还亮着灯。王曼昱算了算,走过去买一瓶罐装啤酒再走回来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不过她没算上酒精对她的作用。

她一屁股在林高远身旁重新坐下,拉开盖口又喝起来。

“曼昱,别这样……”

回应他的是王曼昱打出的一个嗝。

“难受的话可以打我骂我。”

“或者恨我也好。”

“是啊,我真的好恨你。”王曼昱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对着林高远声嘶力竭道,“但是恨你又有什么用?是不是恨你就可以当所有事都没发生过?”

她使了力把手中的易拉罐捏扁,之后狠狠地往林高远身上砸过去。没喝完的啤酒在半空中晃出,溅了几滴到他脸上,罐子砸在他左胸上沾湿了衬衫的一大片,然后一骨碌往下滚到地上去。

王曼昱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不然为什么明明挨砸的是林高远,蹲下来抱着膝盖呜呜大哭起来的竟是她自己。

四下无人的街道里回荡着她凄厉的哭声。

后半夜是怎么被林高远扛回家的,王曼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在她睡着以前唯一有记忆的,是模模糊糊听见男友跟林高远说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右手边,接着她觉得自己脖子有点痒,像是林高远摇头的时候头发不经意蹭到她。

“她没洗澡是不会往床上睡的。”

最后王曼昱在沙发上彻底失去意识。

/

男友很坦然地接受了王曼昱的分手要求,甚至在她挂掉电话出来房间之后就帮她把房间以外的行李打包得七七八八了。

王曼昱看着那几个箱子,愧疚感愈发深重。

前男友、深夜、醉酒,光是这三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就足以让人警铃大作,但男友不光没有作闹,甚至为犯下微不足道的错误而道歉。

从前她总怀恨于林高远对她的残忍,但其实他们本质上何尝不是同一种人,都有意或无意地伤害深爱着自己的人。与其说她是因为不满意那杯咖啡而离开,更不如说是她想在自己泥足深陷重蹈覆辙之前放生无辜的人。

王曼昱想起刚刚自己说的,林高远没什么好的,可他就是林高远。就像后来交往的这个男友没什么不好的,可他就是不叫林高远。她当然知道,情人之间不应该比高低输赢,但她总隐隐觉得,自己跟林高远的羁绊之深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在收拾行李的空档里,她开始重新考虑车晓曦让她回黑龙江的提议,最后决定今晚就出发。

她坐在行李箱上,等待着网约车如约上门,顺便给林高远发了条消息。

「你陪我回趟黑龙江吧。」

她曾无数遍从深圳飞往黑龙江,但没有一次的心情像此刻一样复杂。以前还跟林高远在一起的时候,飞机上二人讨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婚礼策划场地布置之类的话题,而如今所有约定突然作废,尽管身旁坐的是同一个人,过期的承诺再无重新兑现的可能。

王曼昱瞧见前座的靠背上夹了本旧杂志,书页的边边角角都翘起,像是出版了许多年了。杂志封面像是关于乒乓球之类,于是她随手抽出来翻开,一看内容竟包含自己多年前的一次问答。

Q:最喜欢哪个城市?」

A:国内的话是深圳。」

心脏猛烈下坠,像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极速下降。她抠了抠书页翘起的边角,侧过脸往舷窗外望出去。从飞机上俯瞰,黑夜里的深圳像一张由无数根发着橘黄色亮光的线编织而成的网,而这张网随着飞机的爬升越缩越小,直至隐匿于漆黑中。

00

二百年后再一起/应该不怕旁人不服气
尚有个她未心死/天天衰老仍然守候你


01

“近日来吸血鬼数量剧增,政府呼吁市民夜晚外出注意安全,尽量结伴出行,如遇险情请立即向警方求助,切勿…”

王曼昱抓起遥控器摁下频道切换的按钮,换了好几个台都觉得没意思,又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出门扔垃圾。

夜深时分,路上行人已寥寥无几,偶尔身边有个陌生人经过,对方步伐急促,嘴里念念有词的。王曼昱没听清,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什么“别”、“吸血鬼”、“就惨了”之类的字眼。街角处杵着年久失修的路灯,灯杆斑驳生锈,钨丝灯泡忽明忽暗地闪,却仍能吸引来几只飞蛾。露水给街景蒙上了一层雾,显得这深秋的夜更加萧索。

垃圾回收处不远,王曼昱以为很快就能走到,于是出门的时候就只是简单套了件薄卫衣。但她实在低估了这夜里的气温,不但让她脚步变得沉重而缓慢,寒风还吹得她直打哆嗦。她把卫衣拉链拉到顶,空出的左手攥成拳,鼓起腮帮子往里头不停哈着热气。

王曼昱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垃圾回收的地方都总设在深巷,人少不说,还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女生总归是多少有些害怕,加上如今乱世,真不知黑暗里突然冒出来的会是人还是鬼。

但如果冒出来的是人的话她就会没那么害怕吗?

她歪着头想,觉得要是碰到的是劫匪之类的,那好像跟遇到吸血鬼也没差。

距离垃圾箱还有两三步之遥,她手一甩把装满了垃圾的垃圾袋扔进箱里,垃圾袋触及箱底发出闷响。她拍拍手,迅速抬腿转身,想要尽快离开这个昏暗的角落。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摁在巷子的水泥墙上。

光线微弱,她看不清来人的脸,甚至辨认不出对方的性别,只能感觉到此人的身高大概比自己高出个五六厘米。

但是现在不是纠结眼前人身份的好时机,因为对方正试图把头埋进她脖颈间。

她下意识挣扎,期间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是吸血鬼!

恐惧在心中炸开,大脑发出指令要她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她试图挣开被对方擒住的小臂,未果,又尝试双手一并抵住对方去推,仍然无济于事。经过多番挣扎,她的背依然没有离开墙面半分,唯一的收获是,在对峙的力量悬殊感中,她肯定对方是男性。

眼看对方快要咬上自己的颈部动脉,慌乱之中,她想起了自己卫衣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小刀。

灵活的手腕在此刻起了作用,在小臂被禁锢的情况底下依旧能拐进口袋摸到那把冰凉的刀。

现在只要,毫不犹豫地把刀刺向他,就能活命。

就在刀尖快要触及目标时,对方突然全身脱了力,整个人挂在她身上。

王曼昱吓得抖了一下,手里一松,钢制的小刀便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细碎的回音在巷子里环绕。


02

“所以,为什么不杀了我?”

王曼昱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坐在自己床沿的男生。他的头发比她的还要稍长些,齐刘海乖顺地趴在额前,浅浅的毛茸茸的眉,下面是一双清澈的眸,鼻梁高挺,薄唇上方有颗小小的痣。

实在是…有点让人很难跟昨晚的血腥和暴力联系在一起。

“没有人会追究的,死了一只吸血鬼,更何况那时候我已经变成兔子了。”

他垂下眼,王曼昱隐约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

“唔...”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觉得一只兔子没什么攻击性吧。”

王曼昱回想起他变成兔子的那一刻还是有些惊讶。当时他失去意识软在她身上,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使她下意识想揽住他的背扶好,好让自己不被压倒。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他卡其色毛衣的一刹那,他整个人化作一只兔子趴在她肩头——而且是一只熟睡状态中的兔子。

于是她把兔子抱了回家,放在自己枕头边跟自己睡了一夜。

男生低头轻笑一声。

王曼昱歪了歪头,“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答:“林高远。”

所以,他活生生一只吸血鬼杵在王曼昱面前,她都没有丝毫恐惧吗?不把自己轰出家门,也不问自己为什么挑她下手,只是关心他叫什么。

林高远想起那些人人喊打的日子。在变成吸血鬼之后,原来关系亲密的人一个个避他三分,亲人朋友都带着异样的目光看他,尽管他从来不会伤害他们。

算起来,他也好几天没回家了。要不是被一群醉酒的混混追着打,他也不会血淋淋地躲到巷子里。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把大脑的意识一点点蚕食掉,身体不受控制变为吸血鬼形态,双眼猩红、浑身发烫。

他想喝血,他必须要喝血,为了缓解身上这火烧的痛感也好,为了活下去也好。

可是在这冰冷的夜里,在这两三步就能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的宅巷里,除了因发酵而隐隐发臭的两大箱垃圾之外,连只过街老鼠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会就这样死在这里,等到天亮,尸体被路人发现,科研中心会来把尸体运走,用于研究把吸血鬼恢复成人的药物,那他也算是对这荒谬的世界做出最后一点贡献。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么晚了也会有人来这种偏僻的地方,还是一个女生。

吸血鬼的生存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对准女生的脖子去咬。

这是他第一次伤害活人。


“喂,听到我说话吗,林高远?”

王曼昱的声音把林高远从回忆中唤回来。他顺着声音抬头,王曼昱比刚才离得自己近了些,大概是看他没反应才走到床边来。

几缕阳光从窗外隔着窗帘透进来,映在王曼昱的侧脸上。林高远这才开始留意起她的长相。他有点难以描述王曼昱的样子带给他的矛盾感: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和瘦削的脸型给她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感,小而翘的鼻头和纤长浓密的睫毛却又让他想到童话故事里的活泼开朗的小精灵。

“我要出去买早餐,你要一起吗,还是在这等我?”

林高远忽然觉得心底那片终日潮湿的黑暗角落终于透进了一丝阳光。

他很想问她,不害怕吗,不管是跟他一起,还是把他留在家里,对于一个人类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决定。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跟一只吸血鬼亲近。

但他还是选择了伸出手去抓住那片阳光——尽管吸血鬼是惧光的。

“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王曼昱。”


03

清晨的街道人影稀疏,路边一档接一档的早餐铺却都早早开了门,蒸炉里的热气因遇冷而液化,一股股的白色水汽往街外喷涌,缭绕的烟雾中裹着包子或是别的什么面食的醇香。

这样的光景对林高远来说已经有点陌生。作为吸血鬼的他在白天活动能力弱,为了保存体力精力以及掩盖身份,都会选择躲在室内,并且把屋内的窗帘全拉上,然后变成兔子睡上个大半天。

而现在的画面是,王曼昱穿着帽子里揣着一只兔子的卫衣走在街上。

“所以,你们吸血鬼都会变成兔子吗?”为了避免看上去太像自言自语的神经病,王曼昱把蓝牙耳机戴上,假装在跟别人打电话。

“啊,你小点声!” 林高远趴在带着薄绒的帽子里,伸出短短的毛茸茸的小白手敲了敲王曼昱的后颈表示抗议,“待会儿被发现我就惨了。”

王曼昱吐了吐舌头,“抱歉。”

“不是吸血鬼都会变成兔子,是我们都能变成兽形。”
“不过第一次变的兽形决定了以后只能变成那样。”

“哦,那你为什么会是兔子呢?”

林高远立起的两只耳朵动了动,“因为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兔子。”

“唔,好像还蛮有趣的诶,想变就变。”

林高远实在有点招架不住她这么跳脱的思路。他很想问如果是你的话你愿意当一只虽然可以变来变去,但是终日受着千夫所指的吸血鬼,还是当一个普普通通,不用连出门买个早餐都担惊受怕的人类。

当然了,他不会对他的救命恩人说出这样的话。

“变成兽形是为了保存精力,不是为了好玩。”如果他现在是人形的话,一定要敲一下王曼昱的脑袋瓜听听她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水,“而且有时候我们会被迫变成兽形,虚弱状态下身体会自己开启保护机制,就像昨晚。”

“哦,所以昨晚你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被追杀呗,吸血鬼永远都在被追杀。”

林高远盯着王曼昱后脑勺底端的碎发出了神。她居然又是在关心他。

“其实,你不害怕吗?我是吸血鬼诶。”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心里话。

王曼昱低头抠了抠指甲边上的死皮,摇摇头说如果他要伤害她的话从昨晚到现在有无数个机会。她从来都不是爱揣测别人的人,话说得不多,但心里拎得清楚,与其害怕未必发生的事,不如先做想做的事。她说,把林高远抱回家,就是她想做的事。她说,现在看来,自己的选择没错,他也不是个坏人。

“哦,说错了,不是只坏鬼,嘿嘿。”王曼昱傻呵呵地给自己纠正。

林高远觉得自己眼前起了一层水雾,大概是被蒸笼冒出来的水蒸气熏的,他想。

一杯豆浆、一个豆沙包、一根油条,王曼昱麻利地提起塑料袋,准备结帐的时候才想起帽子里还有个林高远。

“你想吃啥?我看这里种类还蛮多的,有葱油饼、奶黄包,还有…”

“吸血鬼只喝血,笨蛋。”


04

王曼昱把鸭血粉丝倒进碗里,给林高远拿了一双筷子。

这份鸭血粉丝是他俩在街上“争吵”了将近十分钟的结果。

王曼昱担心林高远不吃东西会饿,林高远说自己没关系,变成兔子饿上两三天是不会有事的,王曼昱又说他昨晚流太多血了多少得吃点,林高远又说自己被动变成兔子歇了一晚之后已经好多了。

二人僵持不下,最后王曼昱把手往后伸,抓起林高远两只耳朵就把人直接拎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后,林高远就瞬间服软,连乱蹬的腿也安分下来。

王曼昱咬了一口油条,嘬着吸管喝了一口豆浆,“味道怎么样?”

“唔,有点难吃。”林高远挑挑拣拣,从碗底捞到一块稍微生一点的鸭血咬进嘴里。

“啊,我看那家这么多人买,还以为肯定很好吃呢。”

“那能一样吗?”林高远强忍住翻白眼的动作,“对吸血鬼来说,当然是越新鲜的血越好。”

当然了,林高远喝过的最新鲜的血也只是医院停尸间里的尸体身上的血而已。

吃饱喝足后,王曼昱把碗筷收拾好,接着从墙上挂着的书包里抽出几本作业本。

林高远眯了眯眼,试图看清楚作业本的封面,“你…还在读书?”

王曼昱点点头,“高三啦。”说着便翻开作业本,把书页往下压平整好方便她写字。

阳光通过玻璃的折射后照进屋子里,给王曼昱的头发镀上一层金箔,偶尔从窗缝里吹进的风卷起她头顶上几根细软的发丝,发尾泛起微弱的光,睫毛把映在她脸上的光裁成稀疏的几缕,铺在她的下眼睑上。

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对林高远来说其实是极具杀伤力的,耀眼的日光会让他四肢乏力,但是他舍不得把窗帘拉上。

一束束光,明艳、灿烂、热气腾腾,跟王曼昱一样。或者说,王曼昱本身就是个太阳,鲜活又单纯,从不吝啬自己的善意,但凡她走过的地方都能被照亮。

阳光晒得林高远有些困倦,他打了个哈欠,接着往桌子上一趴,枕在自己交叉的双臂上,侧着头安静地看王曼昱写作业。

而被欣赏的对象此刻正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着数学公式,签字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不间断的“沙沙”声。时间长了,林高远甚至能分辨出她各种微表情所代表的含义:皱眉就是看不懂题,挠头就是在想解题思路,咬指甲就是快算出来了。

“哦对了,你要不…”似乎是想起什么事,王曼昱突然抬头,只见林高远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王曼昱放下笔,也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她凑近去观察林高远。

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别人说他像兔子。林高远睡着的样子看上去人畜无害,很好欺负的样子。她不禁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睫毛,对方皱了皱眉,缩了一下脑袋又继续睡了。

王曼昱勾起嘴角笑了笑。

其实她刚刚想说,你要不介意的话,就留在我这吧。


05

林高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直起身,肩上披着的藏青色外套顺势滑落到地上。

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响,接着是食材被倒入烧热了的锅里的声音。

王曼昱住的是一套出租屋。屋子很小,光是茶几和沙发之类的家具就几乎占了大部分的空间,卧室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以至于王曼昱写作业都要到客厅的茶几上写,厨房和卫生间也几乎没有可以走动的空间。

屋内所有的角落都打扫得很干净,客厅深棕色的木地板一尘不染。玻璃茶几上养了一瓶小雏菊,两根绿色的花茎笔直立在透明的水晶花瓶里,顶上的黄花开得灿烂。学习资料虽然没有书柜可以存放,但也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一摞摞立在墙边。

他弯下腰捡起外套走到厨房门口。

“不好意思,衣服掉地上了。”
“你还会做饭啊。”

王曼昱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来继续炒菜。

“一个人住,多多少少总得会点儿吧。”
“衣服放沙发上好了,我今晚一块儿洗了。”
“我买了猪红,待会儿给你拿出去。”

“那猪红要不还是煮一下吧。”林高远摸了摸鼻子。

“你不是吃不惯熟的么?”

“我…现在能习惯。”

能习惯是假的,不会有吸血鬼吃熟的血不反胃的,就像人类闻着血腥味吃饭会想吐一样。


“对了,你是爱打乒乓球吗?”林高远右手夹着一块猪红,左手指了指墙角那堆书上的乒乓球拍。

“唔,算是兴趣吧,不过好久没打了。”
“胶皮都氧化啦,手柄也掉色掉得看不清了。”

林高远盯着球拍看了两三秒,放下手上的筷子,走向墙角拿起拍子,“你家有颜料吗?”


王曼昱翻箱倒柜才找出来一年多前买来上美术课的几支颜料和画笔。

“喜欢什么颜色?”林高远问。

“蓝色。”

林高远抓起一支蓝色的颜料,拧开盖子,挤在调色盘上,又拿起一支画笔去蘸,刚抬起笔就被王曼昱一手截住。

“哎哎哎你要干嘛?”王曼昱看他也不像是会画画的样子,虽然她自己也不怎么用这些颜料,但好歹是花了挺多钱买的,不想它们就这么被糟蹋了。

“嘘。”林高远温柔地牵开王曼昱抓在他小臂上的手。

王曼昱觉得自己应该是脑子不太正常才会这样由着他乱来,眼睁睁看着他在球拍的手柄涂上一层深蓝色。

“单调了些。”林高远看着自己的杰作念念有词,又给手柄左右两侧添了两道竖着的黑杠,接着又挤了点红色颜料,在手柄正反两面都画了个大大的字母“L”。

“好了,大功告成。”林高远把画笔往桌上重重一拍,像是什么浩大工程完工似的。

王曼昱无奈地看着他拿着球拍在自己面前展示,苦笑道:“这球拍还能用么,这不得沾我一手颜料。”

“这不挺好的嘛,在你手心印上我的名字。”

王曼昱一下就接不住他的话了。

林高远的眼睛里明晃晃地装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06

林高远的到来让王曼昱的家多了几分热闹。

王曼昱上学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家看书睡觉看电视,晚上会炖好热牛奶等王曼昱回家喝。王曼昱在家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看着王曼昱写作业,或者陪她一起看电视,偶尔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作业本上画几个小人,惹得王曼昱去揍他。

晚上一起睡觉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就是林高远需要变成兽形罢了。毕竟虽然林高远和王曼昱的身材都偏瘦,但一张单人床始终容不下两个身高一米七以上的人。

“我觉得,能遇到你挺好的。”王曼昱把棉被拉高,裹紧了自己的脖子,“我就一个人住,有时还觉得蛮孤单的。”

林高远该庆幸他此刻是只兔子,不然铁定要被王曼昱发现他酸得泛红的鼻子。

太善良是会被欺负的,他说。

林高远会变成吸血鬼其实是源于自己的一次善意之举。那天晚上他走在路上,看见有一对男女在争执,男方甚至想对女方动手。他上前去阻止,不料对方二人立刻把他压倒在地,男方还朝他脖子咬过来。

皮肤被尖牙刺穿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两只合谋的吸血鬼。

幸好巡逻的警察及时赶到,开了两枪将他们击毙,自己才逃过一死。

但由于吸血鬼的唾液已经注入体内并迅速扩散,他始终躲不过变成吸血鬼的命运。

“那警察没把你接走吗?我听别人说,医院会给变成吸血鬼的人做治疗什么的。”

“我跑了。”
“被他们带走相当于坐牢,每天被困在病房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吃他们研究出来的各种药。”
“多少年过去了,都没有痊愈的案例,多少人就这样在里面过完了一生。”

林高远时常会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了。善良的人变成了吸血鬼,一群醉酒闹事的混混在大街上追着他打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解围,有些人甚至高喊“打死他”。可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他只是想拯救那只受他们虐打的小狗。

王曼昱听着听着,突然瞥见林高远的耳朵缺了一小块,空缺部分的轮廓像半条小鱼。

她摸了上去,“这是?”

“就是那天被打掉的。”

王曼昱眨眨眼,不知是不是在心疼他,轻轻揉了揉那一块空缺。

其实早已经不疼了,但林高远没说出来,只是由着耳朵在王曼昱的抚摸下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我想问,你有恨过那些人吗?”

“恨吗?应该没有吧,我可以理解人类对吸血鬼的恐惧,毕竟大多数的吸血鬼都会杀人。但是我会觉得失望,因为变成吸血鬼不是我们的本意。”
“和得了传染病的人一样,病人本身也是受害者,在变成吸血鬼后还要受到指责和谩骂。”
“亲人疏远我,朋友背叛我,有的人甚至给警察打举报电话来抓我。”

所以,在这个人人听见“吸血鬼”这三个字都会吓破胆的世界里,作为人类的王曼昱是不应该和他亲近的。她最应该做的,就是跟大多数人一样,拿起电话报警。

温暖的床褥不能属于他,湿冷的天桥底才是吸血鬼的归宿。

王曼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床头的小夜灯发出微黄的光,罩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温馨。

一直以来他都能很好地抑制住自己吸血鬼的本能不去伤害人,但是王曼昱的出现让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自制力不自信。王曼昱对他越好,他越是留恋,就越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伤害她,甚至给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带来潘多拉魔盒一样无尽的灾难。

他不想王曼昱重蹈他的覆辙。


07

林高远没想过自己担忧的事会来得这么快。

王曼昱今天在削苹果的时候不小心把手划伤了。

鲜血沿着细长的伤口渗出,带着铁锈味在空气中扩散,钻进林高远的鼻子里。

吸血鬼天生对血腥味的敏感放大了他的感官,他头痛欲裂,鼻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他颤抖着走向王曼昱,本想叫她快逃,但是靠近王曼昱后更重的血腥味裹挟着他全身,体内的吸血鬼因子叫嚣着他吸光眼前人的血。

电光火石之间,他双手把上王曼昱的肩将她死死摁在墙上。

王曼昱吃痛,手一松,苹果和刀悉数掉落在地。起初她还搞不清状况,但是当她看见林高远那双发红的眼便了然一切。

男女之间力量悬殊,王曼昱被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林高远的额头抵着她的,迟迟未咬上王曼昱的脖子。他全身都在发抖,手上的力道忽大忽小,似乎是在自我挣扎。

“林高远,林高远。” 王曼昱没有挣扎,只是伸出双手抚上他的脖子,一声声唤他的名字,“你睁开眼看看清楚,我是谁。”

林高远艰难地睁开狭长的双眼,他眉头紧锁,额上因竭力控制自己的欲望而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王曼昱受伤的手指搭在他颈侧,血腥味使他的太阳穴跳得愈来愈剧烈,脖子上凸起的青筋像是下一秒就要撑破他的皮肤。停顿数秒后,他倏然凑近王曼昱的脖子,尖牙抵在她脆弱的皮肤上,鼓动的脉搏刺激着他的神经。

王曼昱合上眼,手温柔地抚上他的头去顺他的发,像在安抚一头暴走的野兽。

他只要稍一用力,尖锐的獠牙就会刺穿她的血管。

千钧一发之际,林高远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变成了兽形。


再次睁眼的时候,王曼昱正在背对着他换下那件蹭上了墙灰的衣服。

尽管已经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深谙君子之道的他不会做不合乎礼节的事。然而,刚想合上眼,王曼昱肩膀上那几道由他四指留下的淤青赫然映入他眼内,雪白的肌肤在青青紫紫的伤痕衬托下显得脆弱无比,昭示着他失控时的力度之重。

心脏好像挨了一记重拳,连呼吸都变得凝滞。

他早该知道,曼昱曼昱,即遥不可及的太阳。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是一只向往光明的吸血鬼。然而吸血鬼又怎能跟人类共存,就算他不怕自己灰飞烟灭,也怕给那美好的光辉沾上一星半点的污垢。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王曼昱迅速把衣服穿好,走出卧室去开门。

待她再回来的时候,林高远已经趁这个时间变回了人形。

“奇怪诶,以前社区送温暖不都是年底才送的吗,今年怎么…”王曼昱走进卧室,手上多了一个热水袋。

话还没说完,林高远就一个箭步走上前去抢过王曼昱手上的热水袋,另一只手捂住了王曼昱的嘴巴。

王曼昱惊恐地看向林高远,只见他神情严肃,眉头轻轻皱起。

连日相处积累下来的默契让王曼昱在不知不觉间对林高远有了无条件的信任,她很快就冷静下,不再挣扎。

林高远把捂着她嘴的手放下,接着把手上的热水袋的包装盒拆开,拆下热水袋外层带着短绒的保护套,从保护套里翻出一块指甲盖大的黑色方块,方块的其中一面还带有闪着红光的微型灯。

王曼昱向林高远投去疑惑的目光,后者在自己嘴前竖起食指以示要她噤声。

林高远把方块放到地上,脚跟用力,方块便随着细小的破裂声被踩碎了。

“这个是偷听器。”
“刚刚敲门的人长什么样?”

“胖胖的,比我矮点,一个中年男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林高远捡起地上碎了的偷听器扔进垃圾篓。

“可是…”

“今晚垃圾还没扔吧?”
“走吧,我陪你去。”


08

王曼昱家附近有一片湖。

在还没有吸血鬼之前,湖边每晚都很热闹。小孩子嬉笑打闹时的笑颜,老妇人咬碎冰糖草莓的声音,路边小摊的砂锅上糖炒栗子的香甜气味,情侣脚边打滚着的萨摩耶的柔软肚皮。记忆里,这样的秋天距离王曼昱已经很远很远了。

几盏早已不工作的街灯孤零零地站着,远处湖中央的灯塔发出的几道光成了这片空旷的漆黑里的唯一光源。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明明是疑问句,王曼昱的语气却笃定得像是非得要个答案。

林高远停下来,双手交叉,肘部靠在湖边的栏杆上。栏杆上的深绿色油漆因长年失去维护而暗哑,随着林高远的衣服一蹭,油漆块一片接一片簌簌下落,在栏杆上留下树皮一样的坑坑洼洼。

“你知不知道,有个集团开了家吸血鬼狩猎公司,专门抓吸血鬼回去研究。”
“那些变成了吸血鬼的有钱人出高价资助他们研究抑制血瘾的药物,以及怎样将吸血鬼变回人,慢慢地就变成了黑色产业链。”
“大家在里面会被禁锢起来,每天被迫帮他们试无数的药和针剂。”
“他们不会管你的死活,要是因为药物摄入过量死掉了,就直接处理掉。”
“我有个朋友就是这样一去无回。”

王曼昱站在林高远身后,灯塔发出的微弱的光勾勒出他的背影,他的肩背瘦削,就算隔了一层薄毛衣都能看到他那肩胛骨分明的轮廓。她头一次觉得林高远那么脆弱,好似用力一捏就碎了。

“别人不管么,政府或者警察什么的?”

“没人会管的。”
“谁不想天底下的吸血鬼灭绝。”

“那刚刚…”

“是那家公司的人,近期上位最快的猎手,代号LGL。”
“所以,你会有危险。”
“为了抓到我,他们会不择手段,当中包括伤害人类。”

林高远转回身来面对王曼昱,来自湖面的风吹起她的刘海,丝丝缕缕的头发不停缠绕又分开。

王曼昱皱了皱眉,刚要张嘴,就被林高远拥入怀里。

“很高兴认识你,曼昱,”林高远低沉的声线带了点鼻音传进她耳膜里,旋即她的脖子被一滴温热的液体打湿,“但是现在要说再见了。”

王曼昱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加工林高远话中的信息,林高远就一把将她推到灯柱上,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跑了。

肩胛骨和灯柱的碰撞带来火辣辣的疼,麻痹感蔓延至王曼昱双臂。眼看林高远已经跑出去很远很远,她等不及缓过劲,人一站直就去追。

深夜时分,街上空空荡荡,月光倾泻在黝黑的柏油路上,泛起一层清亮的银光。寒风在耳边呼啸,红绿灯不间歇地交替,发出时急时缓的踢踏声,黄叶被秋风吹落,在地上与路面摩擦后又被踩碎,呲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心脏越跳越快,除了因为脚下不停加速,还因为林高远突如其来的告别所带来的恐惧。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林高远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如今这根在她毫无心理准备时突然被扯出来,只留她一人惊慌失措。大脑茫然一片,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恐惧的手死死捏住。

王曼昱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却还是追不上林高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跑越远,最后消失在眼前的街角。

她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太阳穴突突地跳。好像终于意识到失去林高远的事实,心中的恐惧逐渐化为悲伤,眼前控制不住起了水雾,模糊了街景。她蹲下身,抱着自己双膝哭了起来,泪水汩汩从下眼睑渗出,流过脸颊,带走温度后来不及被风干,又啪嗒啪嗒打在水泥地上。

王曼昱想起那些遇见林高远之前的日子,她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睡觉,一个人读书,日复一日。其实她本可以忍受孤独,如果不曾和林高远相遇。

一声,两声,王曼昱抽泣的声音不算大,却悉数传进了躲在前方一条巷子里的林高远耳内。

他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头抵着曲起的双膝。

心里的小人在打架,不舍的情绪涌上心头。其实从和王曼昱遇见那天起,他有无数个可以离开的机会,却仍然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段感情里,直到双方都慢慢成为了对方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在又要生生剥开来,让二人都陷入痛苦之中。

如果当初他没选择留下,就不会产生不该有的感情,更不用面对伤害她的自责和内疚,也不用担心给她带来无数潜在的危险。

若只是他未表心意,他倒能走得干脆,因为比起王曼昱的安全,自己那点情愫根本无关紧要。但现下看来,王曼昱对于分别的痛苦似乎不比他小。

林高远狠不下心,于是悄悄起身探出头去看。王曼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抽噎,双臂圈住膝盖,毛茸茸的脑袋埋进臂弯,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声声的呜咽叫人心都碎成几块。

他小幅度地甩了甩因久坐而麻痹的小腿,不料踢翻了脚边的竹制垃圾篓,垃圾洒了一地。

王曼昱闻声抬头,在被泪水浸湿而扭曲的视线里认出了林高远。

林高远下意识转身想跑,却听到身后传来王曼昱的呼喊。

“你不要再跑了!” 坚定而有力的声音穿过稀薄潮湿的空气直达林高远的心脏,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王曼昱走上前,从背后环住林高远的脖子,踮了踮脚尖,把下巴枕在林高远的肩膀上,“你不要再跑了…”她重复,声音软糯,比方才多了些委屈,眼泪顺着林高远的颈侧落入他的衣领。

林高远吸了吸鼻子,尽量压住自己颤抖的声线,“我是吸血鬼,王曼昱。”

“我知道。”

“我是说,我是一只吸血鬼。”
“你听不懂吗?”

“我知道。”王曼昱拽紧他的衣领,生怕他又逃了。

“我不怕,林高远,我不怕。”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09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明明好像昨天都不觉得天黑得这么早,今天王曼昱放学的时候街灯就已经全亮了。

回到家的时候,林高远照常把炖好的热牛奶倒进玻璃杯里端到她面前。

王曼昱盘腿坐在沙发上,柔软的沙发因压力而略微往下陷。围巾还没来得及摘,小小的脸大半张都埋进浅灰色的羊毛绒里。她抬了抬头,把围巾往下压了压,才把玻璃杯举到嘴边,唇瓣贴上杯缘,猫咪一样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你说我这样天天喝牛奶会长高吗?”王曼昱舔了舔上唇沾的一圈牛奶。

“可别再高了,再长就比我高了。”林高远从她手里接过空了的杯子。

“比你高,就能保护你了。”

林高远捏了捏紧手里的玻璃杯,没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是让她赶紧写作业。

自从上次勉强可以称之为分别的短暂分别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那件事。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但林高远心里总隐隐有种不安。

这天夜里林高远做了个梦。

梦里他和王曼昱在逃亡,王曼昱为了保护他而中枪。

就在她倒地的那一刻,林高远醒了。

面前是熟睡中的王曼昱,呼吸绵长。

他跳下床变成人形,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再回到床边的时候,瞥见小夜灯下的王曼昱,他没忍住俯下身去细看。

手指颤抖着抚上她淡淡的眉,像在观察一件他很珍视的宝物,生怕弄坏了。

其实在成为吸血鬼之后,林高远对这个世界就没多大的留恋,抱着死就一世不死就大半世的态度活过一天又一天。

直到王曼昱的出现,才让他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活在世上的理由。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写作业,都能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无奈吸血鬼的身份永远见不得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某一天就死在某个街角,然后再也见不到她。每每想到这里,无尽的悲哀就向他袭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使他突然心生出一份勇气,他凑近了她的脸。

就许他在这个夜里偷偷留下一个吻吧,这样的话,就算明天就会死去也没那么遗憾。

就在他快要亲上王曼昱的唇时,对方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呼吸交融,鼻尖抵鼻尖。

林高远陡然绷紧了背,心跳加速。

他清楚地看见王曼昱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紧张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比方说,我喜欢你之类的。脑内换了一遍又一遍台词,却始终筛选不出合适的内容,撑在床边的手愈发用力,指尖都泛了白。

但王曼昱似乎并未对他自认为唐突的举止表现出丝毫的诧异。

没有退开,没有疑问,只是坚定地看着他,就像当初她坚定地抱住林高远让他不要走一样。

林高远受到鼓动,于是缓缓合上眼,二人的距离缩至毫厘。

将吻未吻。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寂静。

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更嘈杂的声音又传来,听上去像是有人在试图用什么工具把门撬开。

二人同时直起身,林高远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这一次,王曼昱不用问都知道,是猎手上门了。

“怎么办?”她抬眼往向林高远。

王曼昱的卧室有一扇窗,窗外的水管一路延伸到地面。

林高远抿了抿嘴,转身把卧室房门锁上,之后一把抓住王曼昱的小臂把人拽起来,“要赶紧离开这里。”接着拉着她到窗边,把人往窗外推。

王曼昱跨上窗台,三两下就穿过窗框,沿着水管往下爬,之后纵身一跃到了地面。

林高远紧随其后,很快又回到了王曼昱身边。

但危机尚未解除,就在二人刚往前走了两步之后,他们听见从王曼昱的卧室里传出门被踹开的巨响。

林高远握紧王曼昱的手腕开始跑起来。

就在他们跑出巷子之后,巷口处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了五六个猎手跟在二人身后追,每个猎手手里都拿着一支长枪。

面前是大马路,他们管不上人行道上还闪着红灯就踩上斑马线,身后响起了枪声,子弹打在王曼昱脚边的沥青上,撞起几块黑粒。

林高远松开抓住王曼昱手腕的右手,把她往自己身前推了半个身位,又搭上王曼昱的肩,把王曼昱护在自己身前。

他们很快就跑到了之前来过的那片湖,湖边的草坪深处有一间废弃了的啤酒厂。

二人跑进啤酒厂里,只见地上堆满了几十框空了的啤酒瓶,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跟人一般高的木桶。

林高远拉着王曼昱躲到木桶后面,背靠木桶坐在地上。

夜色幽暗,啤酒厂里没有灯,二人只能靠窗外透进的月光依稀看清彼此。

很快窗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领头的猎手说了一句什么认真搜,王曼昱认得是那个代号为LGL的猎手的声音。

脚步声每走近一点,林高远的心就跳得重一分。

“砰!砰!砰!”窗外接连响起三声枪声,也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

王曼昱下意思双手捂上自己的耳朵,紧紧闭上双眼。

林高远将她揽过来,把她的头护在自己胸口。

王曼昱整个人像受惊的小狗,急促的呼吸打进他脖子,身子不受控地抖起来。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突然松开王曼昱,倏地站起来。

王曼昱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又要走吗?”

林高远面对她蹲下来,双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擦拭掉刚才在逃亡路上沾上的灰。

“你听我说。”
“他们的目标是我,一直跟着我的话你会很危险。”
“你就安安静静呆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嗯?”

他抓起王曼昱的右手,用自己的右手小指勾起她的小指,二指交叉缠绕,“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10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嘶喊,子弹出膛的爆破声,玻璃酒瓶被击碎的脆响,最后是重物坠入水中与湖面撞击溅起大片水花的哗声。

一切归于寂静。

啤酒厂外的草地上躺着一副冰冷的躯体,鲜血淋漓、毫无生气。呼吸停顿,发梢上暗红色的血滴缓缓淌落至苍白的脸。

她不死心,一下下摇着他的手。

“林高远,林高远…”


“林高远!”

王曼昱是哭着醒来的。

她直起身子,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

天还未亮。

她下了床,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半,街灯映着缓缓飘落的细雨,一根一根,像某种动物身上落下的细软的毛。

自从林高远走后,这四年来她没一晚睡得安生,总是做噩梦,又睡得浅,每天很早就醒过来。

她出了卧室,手摸到墙上开了客厅的灯,从墙边的一个纸箱里拿起一张信纸和一个信封。

王曼昱已经有点记不清这是她写给林高远的第几封信了,只知道每封信的寄送地址栏都是空白的。

他们分别得太突然,她没多了解过他过往的生活,也不知道他以前住在哪,怎样才能找到他。

她甚至不知道,收件人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她还是坚持不懈地写,日复一日地等,因为那人曾答应过她会回来。

把信纸封入信封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

她披上那件藏青色外套,拎起信就出了门。

雨还在下,空气中的寒意湿漉漉的,王曼昱这才发觉秋天又来了,恍惚间又想起自己和林高远相遇的那个秋天。

细雨落在她头顶,一颗颗透明的水珠散落在乌黑的发上。

邮箱在她家巷口对出的大马路对面。她踏过斑马线,上面还留着四年前子弹留下的坑。

把信塞进邮箱后,她又像往常一样去买早餐。

依旧是一杯豆浆、一个豆沙包、一根油条。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抬手往身后的帽子去掏。

五指收拢,却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她收回手,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心,愣了很久很久。






尾声

为什么总有人一大早就装修。

王曼昱烦躁地把头塞进棉被里,依然隔不住频率高得叫人恼火的电钻声。

忍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去好好管管这个扰人清梦的邻居。

她愤愤地掀开被子,蹬上拖鞋,头都没来得及梳,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披上就拧开门把跑出去。

不料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她抬头,“抱歉”二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她止住呼吸,只觉四周空气都凝固。

是那张自从告别后几乎每晚都梦见的脸。

来人举起手里的一沓信,新的旧的都有,信封的左上角都贴了一张兔子贴纸。

“收信地址不写清楚的话会给邮局添麻烦哦。”

熟悉的声线传入耳中,缓缓勾起脑海深处的所有记忆,将回忆中的模样一点点拼贴到眼前人的脸上,反复确认眼前站着的是否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来人见她眼里装满了不可置信,于是扯了扯自己的耳朵,指着耳郭上半条鱼样的空缺。

眼周的热感来势汹汹,她双眼红了一大片,却又拧着自己的眉毛不让眼泪掉下,鼻头泛起一阵酸,像在里头捣碎了几块柠檬片。

“高远…”她抖着唇开口,声音像喉咙里卡了半颗糖,黏糊又沙哑。

“嗯。”他笑,眉眼弯弯,一如既往。

她圈住他的脖子紧紧拥了上去,熟悉的体温袭来,眼泪终于忍不住啪嗒啪嗒掉进他衣领里。

林高远轻轻拍着她薄薄的后背,抬起手捏了捏她的后颈,指尖拨动她柔顺的发尾。

他偏了偏头凑近她耳朵,唇瓣贴上她耳尖,伴着气声说出的话像风,轻飘飘的,却能逐字往她心上敲。

“我回来了。”

役役

Aug. 7th, 2022 09:47 am
 【壹】
 
小镇的夜总是很热闹。
 
街上挤满了一车车的宵夜档,把路挡得水泄不通。面团在热油里被烫得冒起密密麻麻的泡,经过艰苦的忍耐才逐渐蜕变成金黄,烧烤炉上的淀粉肠才躺了将将十分钟就皮开肉绽,“滋滋”地淌出油来滴落到底下的炭堆里。
 
一边卖宵夜一边吆喝这种传统不知道是谁兴起的,似乎谁家喊得大声点谁家的味道就好一点,赚到的钱也更多一点,但是明明已经从吆喝变成了嘶吼,完全辨不出说话的内容来。
 
通常来说,为了避免同行竞争,宵夜街是不会出现卖同种宵夜的两家的,可偏偏在这镇上就有两家都卖炒河粉的,且味道不分伯仲,光顾的人甚至远超其他宵夜档。
 
王曼昱就是来自其中一家,不过她不是老板娘,她是老板和老板娘的闺女。她家炒粉档原本叫老王炒粉,后来为了跟隔壁老林炒粉区别开来,就改成了炒粉王。
 
好在,炒粉王和老林炒粉虽然互为对手,却并没有非要跟对方较劲的意思,主要是因为两家的老板本就性格随和,经常相互关照,你没油了我就给你借点,我缺盐了就讨你要点。
 
王曼昱今年十三岁,在镇上的中学里读初一。她平常不跟爹妈一起出来卖粉,重点班作业多,晚上放学了乖乖回家写作业,有空了才出门帮忙卖粉。
 
王曼昱圆圆的眼珠子转溜了两圈儿,趁爹不注意凭借自己超越同龄人长度的手臂绕到食材篮上悄咪咪摸了一根火腿肠来,熟练地一拧就扒下塑料包装纸来吃,不料刚咬了一口就被逮住了。
 
“曼昱,别捣乱。”
 
她吐了吐舌头,跟爹道了歉。
 
幸好香肠没被没收,嘿嘿。她滋味地接着吃,但眼看着档前的客人越来越多,只有爹妈俩也忙不过来,就赶紧囫囵吞枣地把剩下的半根香肠也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帮忙拣菜来。
 
约摸炒了五六份河粉之后,妈说没酱油了,让她去问隔壁老林借点。小姑娘即刻眼睛发亮,扔下手中所有的东西就从人堆里挤出去。
 
老林炒粉的少爷名叫林高远,比王曼昱大四岁,从小也在镇里长大。跟王曼昱不同的是,林高远是正儿八经地在自家宵夜档里打工,一家三口日复一日地经营着这家小店。
 
王曼昱好不容易从自家档口门前的人群里挤出来,转眼就又看到老林炒粉档口前一圈围一圈的人。穿着汗衫的大叔个儿一个比一个高,她使劲掂起脚尖来都瞅不到档里半点情况。好不容易找着一条缝,她刚挤进去半个身位就又被推搡着出来,听到谁骂骂咧咧地说小姑娘也得排队啊。
 
她幽怨地撅着嘴,还在薅后脑勺的发想办法,就感觉到抬起的胳膊肘被人抓住了。
 
【贰】
 
林高远刚回来,就看见这瘦瘦长长宛如炒河粉里的豆芽菜一般的小姑娘被自家档口前那些牛高马大的大汉挤出来,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要摔倒,于是走上去抓住她举起的手肘把人扶稳。
 
“诶,高远兄。”
 
见来人是林高远,王曼昱又惊又喜,说话的尾调都往上翘。她晃了晃手上的空酱油瓶,说自己家没酱油了来借点酱油。
 
林高远握住她手肘一路带她穿过人群走进自家摊子里。林父林母还忙着炒粉,在王曼昱跟他们打招呼后应了声又继续手上的活儿了。不想碍着父母干活,林高远抱起放在操作台底下的一大瓶酱油就拖着王曼昱往摊档背后走。
 
摊档将汹涌人潮隔绝开来,给二人留下晦暗的一片小小天地。
 
“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了,作业少?”林高远半蹲着,一丝不苟地往王曼昱放地上握紧的酱油瓶里倒着酱油。
 
“不少,”王曼昱摇摇头,“但是我写得快,想见见你嘛。”
 
林高远轻笑一声,呼出的气把刘海都吹起来,“待会儿跟你去喂小黑?”
 
“好啊。”
 
林高远和王曼昱其实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在两人还都不太大的时候,他们就在宵夜街上结识了,又因为家里同为卖炒河粉的,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起来,家里大人也不反对他们来往,权当两个独生娃有个玩伴儿。
 
刚开始他俩还不是太熟,王曼昱也像镇里其他小孩一样管林高远叫小林哥。后来有天傍晚林高远走在路上无意间遇到蹲在路边哭的王曼昱,他走上前去问她怎么了,小姑娘便指着面前一只瘦弱的黑猫抽抽嗒嗒地说它都饿了好几天了今天都叫不出来声了。
 
林高远看小女孩哭得凶手足无措,一边哄着你别哭啊别哭一边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才摸出两根香肠来。王曼昱立马抢过来拿去喂猫,小小的一张脸上眼泪都还没擦,肩膀随着抽噎一抖一抖的。
 
高远兄这个称呼就是在那天诞生的。王曼昱拍着林高远的肩膀说你可太仗义了,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侠客一样,要不以后就叫你高远兄吧。林高远笑着耸耸肩,妹妹爱咋叫就咋叫呗。
 
叫着叫着就过去了好几年,王曼昱从小学念到了初中,林高远则念完初中之后就没再读书了,帮着家里经营炒粉档。
 
林高远跟在王曼昱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她一蹦一蹦地走着,头顶上的呆毛被夜间的风吹起来一点,摇摇晃晃跟天线似的。
 
小黑出没的一带在远离镇中心的一处荒野,得沿着宵夜街走到尽头,再绕进一条小路走上好一会儿才到。眼前这条小路他们并肩走过无数次,连哪一段有几颗石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曼曼,你知道鹅卵石的英文怎么说吗?”林高远拾起一颗石子往远处扔,石头落在草地上的声响在一片虫鸣之中几不可闻。
 
王曼昱摇摇头,还有点肉的手掌在小黑的脑袋上捋着它柔软的毛。
 
“Pebble.”
 
“Pe——bble——”王曼昱跟着念,脑子里隐隐约约浮起什么画面。
 
一年前,林高远曾送过她一枚鹅卵石。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林高远带她到河边玩。王曼昱坐在岸边,双脚踩进浅浅的河里,感受着清凉的河水缓缓带走夏日的暑气。她屈起双腿,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听着河里挑着鹅卵石的林高远跟她讲着地理知识。
 
彼时的王曼昱还没到上地理课的年纪,鹅卵石的形成过程对她来说完全是新奇的东西。她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闪着光,无意中瞄到河中央有颗花纹奇特的鹅卵石,就问林高远能不能捡给她。河里的路不好走,林高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颗被王曼昱钦点的鹅卵石捡来,之后小心翼翼地拿衣摆擦干说送给她让她好好保管。
 
回家的路上林高远问她有没听说过什么关于动物之间送鹅卵石的故事,她摇头,扯着林高远袖子边让他告诉她。后来林高远还是没有告诉她,只是答非所问地说等我们再长大一点。
 
小黑今晚的胃口比他们想象中小,吃了没几口就“喵喵”着揣起手在原地睡觉。
 
回程的时候夜又深了一些,天上的星星像很多只小黑窝在夜幕里眨着闪烁的眼。沿着小路一直走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宵夜街,跟来时别无二致。
 
“曼曼,我们应该会一直一起走下去吧?”
 
“嗯……怎么不会呢?”王曼昱不知道他问的是那条路,还是这条街,还是更遥远的一些地方。
 
林高远没有回答,继续安静地走着。
 
没有人怀疑过他们不会一起走下去,包括他们自己。
 
【叁】
 
在小镇生活的日子似乎十年如一日,每个人都走在属于自己的人生轨道上,不会出半点差错,就像小镇的模样不论经过多少春秋风雨也没有丝毫改变一样,宵夜街也同样夜夜繁华不减。
 
两个人每天上学的放学,开铺的收铺,闲时喂喂猫散散步,就这样嘻嘻哈哈着又过去两年。
 
有时王曼昱也找林高远问问学习上的问题,但林高远能答得出来的问题是越来越少,不仅因为王曼昱的学习内容逐年变难,也因为他不接触教科书的时间越来越长,知识在他脑子里一点一点溜走。
 
林高远偶尔也为此苦闷。其实以前读书的时候他成绩数一数二,后来是因为家里经济状况实在无法支撑他读高中,才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他也不是只在夜晚出去炒河粉,白天也会找一些馆子去打点工,洗碗上菜之类,希望能帮补一下家里。
 
王曼昱依旧会天真地扒在桌边欣赏着林高远挽起袖子炒粉,细密的汗珠在他鼻尖渗出一层的样子,然后一只脚尖立在地上一边绕圈一边问他:“高远兄有没有瞒着我偷偷谈女朋友啊?”
 
林高远会挑挑眉说:“哎呀,我早就心有所属啦,妹妹这都不知道?”王曼昱就红起脸不说话,帮他往锅里撒一把豆芽菜。
 
对镇上的人来说,小镇就是他们的全世界,出生在小镇,成长在小镇,死亡也同样在小镇。极少人会往镇外跑,人们在这里读书、工作、成家立室、生儿育女,在镇里生根,在镇里落叶。
 
但人生也存在着变数,哪怕概率只有一丁点,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在王曼昱意识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她正握着那枚鹅卵石往林高远家跑。
 
林高远竟然成为了那极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那天王曼昱才从语文老师那听来,雄企鹅会送漂亮的鹅卵石给雌企鹅表达爱意。好不容易等放了学回到家,她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出那颗鹅卵石,出门的时候才从爹妈嘴里得知林高远一家要搬出镇外了,说是城里有个亲戚找他们合伙开馆子。
 
临走前林高远抱了抱她,安慰她说又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但眼里分明流露着无奈与不舍。
 
王曼昱摊开手掌,鹅卵石表面依旧光洁。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抽噎,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哗啦哗啦往下流,“你……不会……忘记我吧?”
 
林高远如鲠在喉,不忍看她通红的双眼,只好转而盯着她手上那颗鹅卵石。半晌,才用他大一号的手包住她的手掌将她手指收拢握紧,半哄着颤抖答道:“不会的。”
 
但其实谁都清楚,从镇上搬走的人再也没回来过。城里的世界灯红酒绿,一旦贪恋上,谁还愿意回这破旧的小镇来,于是乎放任着自己与小镇有关的记忆被时间的洪流冲刷,一并被冲淡甚至被冲断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两个人也都只能安慰着自己凭着他们的固执或许可以与时间抗衡。
 
【肆】
 
为了给王曼昱攒够钱读高中,家里不仅晚上卖炒河粉,白天也卖卖肉夹馍花生糖之类的,希望能供到闺女高中毕业。
 
王曼昱上了高中之后成绩开始下滑,大概实在跟不上课程难度,加之心里的离愁别绪总暗暗作祟,让她终日提不起劲来。她偶尔也想要不直接肄业跟家里一起摆摊算了,但爹妈又总想她念完高中好到城里去找工作,为了家里也好,为了她自己以后的生活也好。
 
跟林高远也不是完全断联,但也差不离了。能打上电话的机会很少,好不容易拨过去了,也总是忙音多于应答。王曼昱对他的了解程度仅限于他家跟亲戚合开的馆子生意不错,他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的,电话里没说上几句就又要挂断了,王曼昱甚至都来不及问上他一句还会不会回镇里来看看大家。
 
或者,看看她也好。
 
任何事物都敌不过时间,就算岩石坚硬如此,也在以肉眼察觉不到的速度一天天风化。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王曼昱觉得自己好像开始习惯没有林高远的日子,有时候拿起电话想拨过去,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两下又把电话放下。
 
高中里有两个男生追她,她也谈过一个,但谈了两周之后男生开始想牵她手,她下意识抗拒,醒悟过来自己根本不喜欢对方。好像,谁都不能给她带来像林高远那样的悸动。
 
直到有一天,她不知道从哪听来,说以前老林炒粉的少爷准备结婚了。
 
她想起那颗被她悉心保存的鹅卵石。又有谁说过,承诺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呢?没有人有回应另一个人的义务。
 
她鼻子瞬间酸起来,停下正在写高考冲刺模拟卷的笔,揉了揉要掉眼泪的眼睛。
 
“曼昱,没事吧?”同桌觉得不对劲,合起书本问她。
 
王曼昱摇摇头,趴在书桌上侧着头问他:“小于,你有喜欢的人吗?”
 
于子洋抿起嘴,又点点头,“有啊。”
 
于子洋也有一个一块儿长大的小青梅,名叫张蔷。他也以为他们会像镇里大多数情投意合的男女一样,小时候一起玩,长大了一起读书,到了适婚的年龄就会携手共渡人生的新阶段,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就搬走了,甚至没给我留个口信,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直到最近我才听说,她好像要嫁人了。”
 
王曼昱看见于子洋微微叹了口气。
 
小于说,也许长大就意味着分开,虽然镇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有这种经历,但有时候真的发生到自己头上了,也由不得你不认命。
 
王曼昱扭过头向课室前方看过去,教英语的姚老师正低着头批阅卷子,一绺头发从耳边掉下来,她抬起芊芊玉指把头发挂回到耳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下闪着光。
 
思绪又飘回到上次体育课,许老师在自由活动期间给学生讲他和姚老师的爱情故事。其实大家的故事都相似,林高远和王曼昱,于子洋和张蔷,许昕和姚彦,只不过,不是每个故事的结局都相同。
 
【伍】
 
历史老师曾经说过: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逢。
 
王曼昱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和林高远重逢的一天。
 
不是在镇里,也不是在城里,是在从城回镇的一辆公交车上,车的终点站是宵夜街。
 
高中毕业后,王曼昱在城里找了份食品厂的文员工,又在厂子附近租了个小房间,一个人在城里生活。她平日不常回镇里,偶尔放小长假才回去探望爹妈。
 
她才刚在车窗边坐稳,部门经理就打电话过来说公司假后跟一个饺子馆有一笔交易,要她跟对方的采购人员对接一下。她一边听一边在自己手掌心上用签字笔记下电话号码,挂了电话之后就按这串数字拨过去。
 
三声长长的电子音后电话接通,接着响起一把低沉又柔和的男性嗓音,“喂,你好。”
 
她的心顿时往下坠。
 
可能只是声音相似而已,毕竟这也不是林高远的电话号码。她呼了一口气,跟自己说别多想,抬眼之后见到的人却让她心里的暗涌直接翻起千层浪。
 
她看见林高远在前门上了车,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因为听不到王曼昱回应,他又冲着手机“喂”了几声,两个相似的声音分别在王曼昱两只耳朵边同时响起。
 
认识了将近十年,王曼昱今天才第一次和林高远一起坐车。城外的路崎岖不平,弯道也多,人在车里坐不稳,被颠得摇摇晃晃的。
 
她幻想过无数次跟林高远重逢的场景,还在脑子里列了一份问题清单,想着见到的时候一定抓着人问明白,但真正见面的一刻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绞着手指,无措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曼曼,好久不见了。”林高远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王曼昱吸了一下鼻子才发现堵得慌。她点点头,依旧拿后脑勺对着他,“好久不见,高远兄。”
 
浓重的鼻音让林高远觉得不对劲,他凑近了些,努力想看清楚王曼昱的表情,“你……怎么了?”
 
王曼昱胡乱地蹭掉眼泪,摇头说没事。
 
林高远无奈地笑笑,“你以前不开心都会跟我说的。”
 
“那你还说过不会忘记我呢。”王曼昱一赌气就把心里话捅了出去。
 
“诶,我什么时候忘记你了?”
 
“都娶了别人了还说没忘记我!”
 
车子恰好到站,在宵夜街中段停了下来。
 
林高远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王曼昱就从他身边站起来硬从他腿前挤出去下了车。
 
白天的宵夜街空空荡荡的,车站牌底下有流浪狗在乘凉,街边的商铺三三两两地开着门。
 
林高远从后拽住王曼昱的手,把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走的人拉回来迫使她停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那样说,但是我真的没有结婚。”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从小到大,我哪件答应过你的事没做到?”
“曼曼,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你。”
 
林高远将她抱紧,记忆中才到他下巴的小姑娘早已长得同他差不多高。王曼昱趴在他肩头泣不成声,试图展开各式各样的控诉,但又哭得凶,说出来的话像乱糟糟团成一团的毛线球一样捋了半天都捋不清。
 
林高远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说,被骂的时候又直点头把所有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直到王曼昱一通说完才开始解释一个个被安在他头上的罪名。
 
刚搬到城里的时候他还有坚持跟王曼昱联系,后来家里觉得他不应该跟王曼昱藕断丝连,说现在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让他别总是念着。他当然不想断,奈何父母命难违,也只好少了联系,甚至为了瞒过父母,特意换了电话号码。
 
直到有天家里让他去相亲,他才坚定了态度说怎么也不去,大不了他一天打几份工赚够钱把王曼昱娶到城里来。
 
“所以,结婚的事应该只是误传。”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林高远握住她的后颈把她的头抬起来,又帮她拭去脸颊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
 
王曼昱缓了口气顺了顺自己的呼吸,“那,鹅卵石你还记得吗?”
 
林高远点点头。
 
“你那时候说等我们再长大一点再告诉我,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林高远两只手托起她的脑袋,手掌稍稍用力挤起她已经褪去婴儿肥的脸颊肉。
 
“好啊,告诉你,听好了啊。”
“我喜欢你,王曼昱,我爱你。”
“够不够,不够我再说,我爱你,我爱你……”
 
说着说着就被王曼昱捂住嘴,说他好烦啊这么大声也不害臊,林高远就反过来扣住她手腕可怜巴巴地说曼曼妹妹嫌他烦了,接着两个人又开始打闹起来,一如小时候那样,好似两个人从未分开过。
 
时间的确能带走很多,会把沙卷走,把树冲折,把万事万物变得面无全非,但滔滔洪水之下,经受住千万次激流鞭笞的,才能被打磨成为最漂亮的一颗鹅卵石。
 
 
【尾声】
 
话说,老林家的儿子娶了老王家的闺女之后,老王一家都搬到城里去了。街坊街里很是惋惜,说以后宵夜街上再也没有这么好吃的炒河粉了。
 
林高远一拍脑袋,哎,他们也没退出江湖啊,干脆老林炒粉和炒粉王两家合并,在城里开个新的炒粉店,以后要是做大了,在镇里开个连锁不就成了。他相信,凭借两家高超的炒粉技术,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生意只会蒸蒸日上。
 
王曼昱弹了一下他额头,“亲戚的馆子怎么办,人同意你走了吗就在这画饼。”
 
林高远摸摸自己脑门,搂住王曼昱说:“他不会不同意的啦,现在馆子人手很充足了。”他还说,以前在馆子里都是包饺子煮饺子,后来馆子做大了更用不着他亲自下手了,他总是手痒,做梦都想着炒粉,想着曼曼妹妹双眼发亮看着自己炒粉的样子。“不能炒粉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啊?!”他哀嚎,趴在王曼昱肩头哇哇鬼叫着装哭。
 
后来王曼昱辞掉了食品厂的工作,打算跟林高远一手一脚经营起他们的爱情结晶。炒粉店开张那天,镇里相识的人都来捧场,礼炮喷出的彩带满天飞。
 
许久不见的于子洋给王曼昱递来一张红红的请柬。林高远跟这个剃着平头的小伙子不是很熟,只能看着王曼昱跟他有说有笑叙着旧。他环着王曼昱的腰,稍稍侧过头,只能瞄到请柬上其中两行字——
 
「为新郎于子洋、新娘张蔷举行结婚典礼,恭请林高远伉俪光临。」
 
【全文完】
 01 关于升FO之后的那顿饭
 
原本林高远觉得现在二人已经是情侣关系了,哪有让女朋友请自己吃饭的道理,但是拗不过王曼昱那股软磨硬泡的劲儿,只好喊上三两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朋友,用脱单饭的说辞把王曼昱骗过去,饭后还是他买单。
 
但是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王曼昱在见到樊振东之后就抓着他问个不停,这头问完暴雨进近侧风降落,那头又问客舱释压紧急降落,看上去恨不得直接把樊振东绑去模拟舱给她上课。
 
林高远皱巴着脸,耸起鼻子看着他俩聊得热火朝天,门牙下一秒就要露出来,像变异成怪兽的兔子发怒的时候龇起牙。
 
可恶,当初就不应该让她知道那本飞行笔记就是樊振东写的,虽然他也知道她有多热爱飞行,好不容易认识一个机长,尤其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机长的樊振东,自然是会一直扒拉着问个不停,但也不至于两个小时都还在聊吧?
 
“哇,Uncle Lam你不舒服吗?怎么样子怪怪的。”耳边传来干侄女的声音。
 
兔子只好收了獠牙,若无其事地敲了敲她面前刚刚樊振东给她倒的忌廉苏打水,“没事,喝你的汽水。”
 
谁知道小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喝汽水,我叫了Long Island。”刚说完就有侍应拿着一杯酒过来,她便抬起手去接,中途却被林高远拦截了。
 
“小孩子喝什么Long Island,不准。”说着就喝了两口手上的酒,让她无机可乘。
 
“你!”
“我找曼昱姐姐玩去,不理你了。”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说两句就发脾气,是不是人类的叛逆期提前了。等一下,凭什么管他叫uncle,叫王曼昱就叫姐姐?
 
他看着王曼昱左边一个臭小孩右边一个樊振东,气真是不打一处来,到底谁跟她最亲啊?最可怕的是什么,他发现原来他亲爱的干侄女想拉樊振东跟王曼昱的郎配。
 
我操,这谁能忍?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王曼昱从沙发里拉起来,一只胳膊还搭上她的腰开始宣示主权,“忘记介绍了,这我女朋友。”
 
在场的人都看傻子一样看他,刘诗雯边喝芬达边纳闷着不都说了脱单饭么谁不知道王曼昱是你女朋友,唯独那个爱跟他对着干的干侄女抱着头大喊崩溃。
 
林高远以为这就能让她知难而退,谁知她竟然开始拉踩起来,又说樊振东是机长,又说王曼昱也是一副,他就是个空乘罢了,跟餐厅的服务生没啥两样。
 
其实一直以来林高远都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和王曼昱之间的关系,但可能因为今晚喝了点酒,又因为小女孩一直用又高又尖的声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一下就黑了脸径自走到角落去喝闷酒了。
 
樊振东见势头不对赶紧拉着自家侄女教育了好一会儿,又跟王曼昱赔礼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心上。王曼昱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事,说自己先去看林高远了。
 
林高远喝到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看见王曼昱朝自己走来,拍拍他的脸说先带他回家。
 
的士里有点闷,王曼昱把车窗打了下来。林高远侧躺着,头枕在王曼昱大腿上,脸是红的,眉心还扭着,嘴角也撇着。王曼昱顺了顺他的刘海,开始哄起小孩来。
 
“别生气了,嗯?”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好像是你沾了我的光,但我一直认为今天的我也是你成就的。你在背后的鼓励和陪伴,别人看不到,但我都知道。”
“她还小嘛,想法不成熟,你别计较。”
 
感觉到王曼昱揉了揉他的耳垂,又把他的头扭过去跟自己对视,眼神可怜巴巴的像是在征求自己的原谅。
 
明明错的不是她啊,这样看着他他怎么还会气得下去。
 
只好艰难地抬起一点头去对着她嘴唇啄了一口。
 
好吧,不生气了。
 
 
02 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
 
林高远翘开菠萝啤的铝箔盖扔到一旁,对准易拉罐瓶口猛灌了一口,待液体咕噜咕噜滚进肚里之后轻轻打了个嗝,缓过劲来才开口吐槽,“又是truth or dare,闷不闷啊你们。”
 
作为寿星公的他本以为可以啥都不用想不用策划就直接负责出席就行了,但是吃完饭之后听到这堆人又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直接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不是说真心话大冒险不好玩,只是次次出来玩都玩这个,有意思吗,啊?
 
有意思。在听见他要回答的问题是去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的时候,他在腹稿上改了答案。
 
他一直没有告诉王曼昱,那天他要许的那个生日愿望其实是许给她的。当时王曼昱拍了他一下说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他只好在心里说,祝王曼昱顺利升上FO。
 
后来在一起之后,王曼昱送了他很多个松木味的香膏,但是误打误撞成为他第一份来自王曼昱的生日礼物的那块儿他却一直留着没用,只是拿礼品袋装起来保存在床头柜里。
 
林高远说完之后大伙儿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感叹今晚连宵夜都省了。
 
他在大家的哄闹声中收紧了环着王曼昱腰的手,然后感觉到她轻轻勾了勾自己的小指。他偏过头,看见她稍稍仰头冲自己笑,昏暗的灯光映着她脸上隐隐约约的红晕。
 
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生日蛋糕已经端了上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灯就全关了,然后被迫在烛光里听着他们鬼哭狼嚎地唱着祝寿曲。无语了真的,他也还没到三十吧,为什么要听这么老的生日歌,还不如祝他对所有的快乐说嗨嗨呢。
 
不过有句歌词还是深得他心的: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
 
年年都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岁岁都能和她相守相望。
 
这也是他今年的生日愿望。
 
 
03 见或不见
 
作为Volans Airlines的第一位女机长,王曼昱收到了来自Oat Magazine的人物专访邀请。
 
「Q:请问当初是什么让你萌生当飞机师的想法的呢?」
「A:大概十来岁的时候吧,机缘巧合之下看到过一本飞行书,突然就激发了我对飞行的兴趣和对天空的向往,脑子一热就决定了。」
 
「Q:众所周知,女性要成为飞行员比男性难得多,怎样鼓励一下同有着飞行梦的女机师们?」
「A:我觉得要做好面对重重困难的准备吧,但同时也要有一颗热爱飞行和永不服输的心。」
 
「Q:在你成为机长的路上,有没有想要感谢的人呢?」
「A:其实从我进飞行学院开始一直到我成为一名机长,很多人都给予过我帮助,我也十分感激他们,但如果问我最想感谢谁的话,我想应该是我的另一半吧。我记得是我二副升一副的时候,有一次我因为飞行的事哭了,他特地来陪我,后来从二副到一副,一副到机长,在我艰难的时候他都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鼓励我,总之就是很感谢他一直以来的陪伴吧。」
 
林高远一边斜着眼看杂志一边低头吃着面,想起之前王曼昱问他为什么总是对她这么好。他记得他当时分享了一首《无条件》给她,又补了一句「你永远胜过别人。」
 
他左手夹起一箸面塞进嘴里,右手忙着翻到下一页。坐在茶几对面的樊振东终于看不下去,脚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下。
 
“吃什么面啊,吃杂志算了你。”
“这本杂志都快被你翻烂了,还没看够啊?”
 
“咱公司第一个女机长,我女朋友,多看几眼怎么了?”
 
樊振东翻了个白眼。林高远甚至连回答他问题的时候都没抬头看他。沉默了将近半分钟,他又问:“她今天飞哪?”
 
“LA。”林高远看了看腕表,“现在估摸着应该到酒店了。”
 
樊振东夹起一块午餐肉,塞进咖喱味的汤汁里泡了泡,再送进嘴里,“其实你俩这样老是不见面,真的不会想对方的吗?”
 
想啊,当然想,怎么可能不想。但他很喜欢现在跟王曼昱的相处模式,大概是算半个同行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经营感情,因此从不会因相处时间少而抱怨。此外,正因为聚少离多,他们都格外珍惜每次见面的机会,一起的时候就算是对着一部打分很低的电影都能窝在沙发上津津乐道。
 
林高远几乎没有过思念成疾到抓心挠肺的时候。比起洪水猛兽,他更愿意把自己的思念比喻成永不干涸的泉,水流缓慢,但源源不断。箍得太紧的关系不适合他,对对方牵肠挂肚固然好,但若果这份惦念太重,牵得太紧的手只会让人觉得疼。刚刚好就行,他甚至觉得,这份刚刚好的思念能让他在每次见到王曼昱之后感觉自己爱她更胜从前。
 
因为没听见樊振东说话,林高远抬头瞅了瞅,对方一副“你他妈在鬼扯吧”的表情。
 
可惜,这是真的。如果说他是一个怪人的话,那王曼昱就是那个茫茫人海里唯一能看透他的人,然后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说愿意陪他一起当怪人。
 
刚准备继续看杂志,林高远的手机就突然振动起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就急匆匆撂下筷子屁颠屁颠往房间跑。
 
樊振东从后喊他,“喂你不吃啦?”
 
林高远摆摆手,“晚点吃,曼昱找我视像通话。”
 
……真是白瞎了他辛辛苦苦煮的面。
 
樊振东气愤地从林高远碗里夹来仅剩的最后一块午餐肉吃了。
 
当初就应该让他用三十顿菠萝油来换飞行笔记。
 
 
04 E先生和王小姐
 
王曼昱其实一直都很想自己尝试做苹果派。当她把自己这个想法告诉林高远之后,他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上次王曼昱打淡奶油把厨房的瓷砖溅得像施工现场一样的画面。
 
不过难得他俩碰上一起休假,就当在家约会了,大不了他来收拾,对他一个收拾过无数次被王曼昱折腾后的厨房的人来说简直是easy job了。
 
于是跟她去超市买了大包小包的食材回家。回来一看,面粉黄油啊肉桂蜂蜜啊啥都有,挺齐的,质量也高,就是忘了买苹果。
 
好家伙,人珍珠奶茶不要奶茶,你王曼昱苹果派不要苹果是吧。林高远揪着王曼昱的鼻子叨叨她除了飞行之外真没啥事会上心的了,王小姐仰起脸凑上去亲亲他说哎呀哪有至少对你挺上心的。
 
他去楼下菜市场买好苹果回来之后洗了个澡,洗完出来的时候王曼昱已经在厨房忙活半天了。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流理台上的材料放得到处都是,面粉这儿一点那儿一点,黄油剩一半又没有把包装纸封起来放进冰箱冷藏,红红绿绿的苹果皮乱糟糟堆成一团,整个厨房像刚打完仗一样。
 
而那位刚打完仗的人此刻正忙着煮苹果馅料,手上拿着木铲子翻炒着锅里开始变软的苹果肉。林高远凑到她身边,才发现她下巴也沾了不少面粉。他用指腹帮她把面粉蹭干净,末了又捏起她的下巴尖,“讲真,Captain Wong还是开飞机比较厉害。”
 
王曼昱一个肘击撞在他腰上,“看不起谁?”又觉得脸上有点痒,下意识用手去挠,结果把腌苹果馅料时沾上的肉桂啊蜂蜜什么的都给蹭脸上了。
 
“哎,你看看你的脸。”
“赶紧去洗干净了,黏糊糊的,我来炒。”
 
说着就把铲子从王曼昱手上抢过来,把人推出厨房。结果他炒了半天馅料都炒好装碟里了王曼昱都还没回来,只好放下手头上的活去洗手间看下到底怎么回事。
 
进洗手间一看发现这人顾着给那个cadet仔答疑解惑,脸上的洗面奶都还没洗,泡沫早就消得七七八八了。男生是在一次讲座上认识王曼昱的,当时她应邀出席某航空大学的飞行知识讲座,对方一见是自己久仰大名的女机长,就托了好几层关系要到她联系方式。
 
啧,女朋友太受欢迎了怎么办。他绕到王曼昱背后环住她的腰给她使眼色,王曼昱只好以还有事要忙为理由挂掉电话。林高远抓着人非要亲自给她洗脸,结果洗着洗着两个人就脱光了洗到淋浴间去了,踏进淋浴间门之前林高远还不忘从置物架里捎上一个套。
 
王曼昱倒没什么脾气,两只手搭在他左右两侧肩膀任他拱过来亲,甚至很体贴地从他手里拿过了套,拆开了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装,把里面的乳胶制品拿出来帮他套上。
 
林高远欣赏着她低头认真干活的样子,密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羡慕起驾驶舱的操纵杆来,一这么想着,被握住的东西就又热了几分。
 
于是轻轻把人往玻璃壁上压,吻着她的同时下身就滑了进去。亲着亲着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颧骨,睁开眼一看发现是王曼昱在揉自己的眼睛。
 
他一只手从她腰上离开,抓起她那只正在蹂躏自己眼睛的手,“怎么了?”
 
“眼睛痒……”
 
“那也不能揉,飞机师眼睛多重要,嗯?”
 
他凑过去亲吻她那只被她揉得发红的眼,挺动着的腰又加了点力,试图激起她别的什么感觉来掩盖她的痒,不过才运动了一会儿,就又被她喘着气轻轻推开。
 
“唔……对了,你还记得那个电台节目吗?”
“J先生和雪小姐最后有重逢吗?我睡着了没听到。”
 
这下林高远是真被她气笑了,这都干着这码事呢还能想到几年前在他车上听的那档电台节目,也不知道该说她思维太跳脱还是记性太好。
 
林高远记得,他们确实是重逢了,但结局并不美好。J先生陪雪小姐一同追寻血兽的下落,后来经过殊死搏斗,血兽被J先生用青铜子弹手枪杀死了,但同时雪小姐也命丧血兽的利爪之下。
 
听到最后,王曼昱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节目名叫《吸血鬼的悔过书》,明明经历数百年才再相逢,最后却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林高远见她垂着眼,泪摇摇欲坠。他双手捧起她的脸,柔声道:“没关系,虽然J先生和雪小姐的故事不圆满,但E先生和王小姐的故事圆满就好。”
 
王曼昱双臂缠上他脖子,主动把自己的唇送了上来。林高远稳稳地接住她,吮吻着柔软的两瓣,勾起她的舌尖与之共舞,宽厚的手掌置在她尾椎骨与玻璃壁之间,免得她被自己逐渐失控的动作撞得太疼。
 
呼吸缠绕,两具雪白的躯体紧紧相拥,来自头顶的水没有缝隙可以流经,只好走远路从二人身侧淌下来,再与地上的积水汇聚在一起,最后形成小小的漩涡旋进地漏。呜咽和喘息此起彼伏,与汩汩水声合奏着一首人类命名为爱情的曲目。
 
至于苹果派么,晚上还能继续做吧,林高远想。
 
 
05 Always Perfect Landing
 
“你一个空乘知道什么叫logbook吗,瞎搞。”
 
“靓仔的事你少管。”
 
林高远把刘诗雯打发走,自顾自地写着他的飞行日志。
 
其实说是logbook也没错,毕竟一般他休假或是跟王曼昱一同休假的时候都不会特意写日志来消磨时间,都是在飞机上得空的时候才翻开来写写,写到哪算哪。
 
如果说每一件他记在飞行日志里的事都是一次航班的话,那王曼昱就相当于是他心里的专属飞机师。无数次起落,绕着他的心脏来回飞,但不管怎么飞,飞机的目的地永远都是他的心。
 
突然就想起他们感情升温的那晚,王曼昱的哭声到现在都还萦绕耳畔。瞭望台的风,自己递过去的一张纸,全都好像只是发生在昨天。
 
所以,当初到底是王曼昱驾着失控的飞机误打误撞闯入他心里,还是他自己拿柔软的一颗心去接那艘紧急迫降的客机?
 
不过都不重要了,总之现在是always perfect landing就好。
 
 
Fin.

如果林高远也开飞机的话,技术应该不赖,这是王曼昱睡着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车开得很平稳,细小的颠簸在她疲倦的状态下未曾被察觉。柑橘味的车载香薰顺着干藤散发,悄无声息地钻进她鼻腔,让她因连日执飞而紧绷的神经都缓缓松弛下来。深夜电台里主持人讲故事的声音愈发低沉,听得她昏昏欲睡。她努力撑着眼皮,想知道故事里的J先生和雪小姐最后有没有重逢,但眼前飞驰而过的风景不停虚化再虚化,最后在她彻底合上眼之后变成了另外一幅景象。

梦里的她和林高远坐在一家陌生的cafe里。林高远特地给她点了一份苹果派,样子看起来跟公司的差不多,就是表面烤得更焦黄一点。林高远跟她说吃点甜食人会开心一点,把苹果派推到她面前哄着她吃。她还在犹豫,就感觉身边有只手在晃着自己的肩膀。

睁开眼才发现已经到家门口了。

王曼昱解了安全带,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抬起手肘撑在窗边,托起腮,微撅着嘴隔着车窗往楼上看。

“不走?”林高远疑惑道。

王曼昱指了指楼上还亮着灯的一户,闷闷地说:“隔壁还没睡,估计又在吵。”

当初是为了离公司近一点能多睡会儿才搬来这个小区,住下之后才发现得不偿失,隔壁户总是三更半夜传来各种乱七八糟的噪音,又是唱歌又是打麻将的,吵得她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掀起来。她也曾试过亲自上门投诉,但门开了之后出来一个挺着一个啤酒肚的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机关枪一样一连串地反过来骂了她一通多管闲事之后就“嘭”的一声甩上门,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总而言之,在林高远车上睡的这十来二十分钟比她搬到这来之后的任何一晚都睡得好。

她转过来,开玩笑般跟林高远说:“要不我给你交点房租,你让我睡你车里。”没等到林高远同意,只看到他下了车之后走到副驾驶这边的门前拉开了车门。

王曼昱撇撇嘴,“赶我走啊?”

林高远没好气地扯了嘴角笑了一下,一只胳膊撑在车门上,“走吧,陪你上去看看。”

王曼昱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要是上门投诉真有用的话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没解决这个问题。先不说能不能解决,她根本不想再跟上次那个粗鲁的家伙交涉。她本来想跟林高远说,别费那精力跟不讲道理的人打交道,结果都还没说几个字就被扯下了车。

所以到底是隔壁户的人更不讲道理一点还是林高远更不讲道理一点?王曼昱把机师帽夹在胳肢窝底下,在电梯上行的十秒里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电梯门开了之后,不出意外就听到了熟悉的噪音。一路带着林高远走到那户人门前,在瞄到地上那张熟悉的地毯之际,王曼昱才发现自己仍心有余悸,耳边又响起那位中年大叔粗犷的吼叫。

她手指放上门铃,又转回去看林高远,眼里带了不常见的怯懦和无助。林高远拍拍她肩,抬起手之前手指还在她圆润的肩头摁了摁,接着努努嘴示意她赶紧上。

结果门在王曼昱摁下门铃之前就开了。门内出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叔,手里提着一袋垃圾。

“又是你?我在我家唱歌关你什么事啊,三八!”话音刚落,对方突然抬起一只手朝王曼昱扇过来。她来不及躲,下意识眯起眼睛别过脸,后退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人抓住她的手腕。

一睁眼才发现林高远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半边身护住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男人欲施暴的手。他们靠得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林高远脖间那股松木香。

林高远义正言辞地跟男人理论着,微热的手还虚握着她手腕。她盯着林高远后脑勺的头发发着呆,突然被身前这个人说出的话逗笑了。

“总之你要再这样,我就叫大家以后垃圾全扔你门口,看谁斗得过谁。”

“反正我看你仇家应该也挺多的,这么多垃圾加一块应该能淹掉你家门口吧?”

实在没想过如此流氓的话能从外表斯斯文文的林高远嘴里说出来。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男人气愤又无奈,咬牙切齿地冲林高远说:“算你狠。”接着甩上门,连垃圾都忘了扔。

随着门一关,她在电梯里思考的问题也有了答案,那就是林高远更不讲道理一点。她戳了戳林高远后背,笑着打趣他怎么这么流氓,林高远故作认真地回答对付流氓只能用更流氓的手段,但说完不够三秒,就也忍不住跟她一起笑起来。

从隔壁户走回到她自己家,前后加起来要不了二十步。

“谢谢你。”王曼昱站在门口说。

“王曼昱,你除了谢谢之外还能跟我说点别的吗?”林高远翘着腿倚在她家门框上,冲她挑了挑眉。

她看着林高远这副表情,没多加思索就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那……晚安?”

许是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林高远挤出一脸褶子笑起来,微微点头之后把露齿笑换成表情幅度小一点的微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晚安。”


通常来说,休假中的王曼昱会在天都还没亮的时候就被隔壁的噪音吵醒,然后翻个身捂着耳朵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试图降低噪音的分贝,但基本上都是无用功。等她实在睡不下去了,就会起床收拾收拾,再挑几本复习要看的书装进包里,接着逃命似的离开家。

但,任何行为都有一种惯性, 哪怕是被动形成的习惯也同样遵循这一规律。

前一晚终于睡了个好觉的王曼昱此刻躺在出奇安静的卧室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发呆。难得耳根清净,她却一大早醒来之后怎么也睡不回去。

大概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吧。她想着,微微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手机从床头传来振动声。

是一条好友申请,来自林高远,时间是凌晨五点半。

脑海中闪过一丝对林高远如何取得自己联系方式的疑惑,不过也没有必要深究,毕竟在同一家航空公司工作,联系方式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况对方帮过自己好几次,也算得上是朋友。

她轻触屏幕同意了申请。

想了一会儿,又打开聊天页面在对话框里敲了三个字发过去。

「早上好。」

嗯,应该是好朋友才对。


王曼昱其实不太喜欢下雨天,尤其是阴雨连绵的日子。湿漉漉的空气,湿漉漉的楼道,连心都受了潮一样皱皱巴巴的,好端端的心情都被泡坏了。

书店里也是潮的,木制的桌椅用手指轻轻揩一下都觉得黏糊糊的,白茫茫的水汽给玻璃窗加了一层磨砂的滤镜,几道较清晰的划痕在玻璃中央,看上去像是被哪个坐在窗边的人用指头往上面写了字,但很快又变得模糊不清。

点餐处的咖啡师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研磨着咖啡豆。王曼昱点了一杯无糖拿铁,候餐时百无聊赖地端详起收银台前的香膏来。她挑了淡绿色的一盒拿起来举到鼻尖,轻轻推开盖子去嗅。

是松木香。思绪又飘回到前一天晚上,微热的虎口,挂着笑纹的眼尾,还有那一句晚安。

她抽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收到八条新信息。点开聊天界面,却发现没有一条是来自林高远的,对话框里最新的内容还停留在她四个小时前的「早上好」上。

她的脸上闪过一刹那的落寞。

付了钱,王曼昱端着咖啡挑了墙边的一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书逐本摊在桌上,翻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抓起花纹被磨得一干二净的笔,全神贯注地开始复习起来。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但她离开之前还是买下了那盒香膏。


飞行员的时间概念似乎是以飞行时间作为基本单位来建立的。时日飞逝,当飞机起落频繁遇上大雨,王曼昱才惊觉季节已经由春入夏。

她觉得自己二副二阶段的运气还不错,编到跟教员一同执飞的航班还算多,操纵起落数没有落下基本飞行时间很远。

倒是其他运气就稍微差点。那天以林高远加她好友为开头的故事只有一个平淡的后续,那就是林高远在傍晚才回复她说因为要飞好几趟,下班才有空回消息,之后也只是顺着话题闲聊了寥寥几句就结束了对话。

事实上,就算林高远不说,同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她自然也知道对方不回消息的理由多半是人在天上,就像自那晚他送自己回家之后二人就没再碰过面,大概率是因为没编到同一趟航班或是各自的航班完全错开一样。

跟林高远缘悭一面并没让她有多神伤,只是在跟对方一下子由相识到一同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之后,突然停下来的发展节奏有点像她小时候读到一个开头很有趣的故事突然没了下文一样。这种未完成的感觉时不时从内心深处跳出来挠她一下,让她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曾经在哪看到过有人说,有些人你认为很重要,是因为他刚好出现在了你人生当中某个关键的节点上,你们一同造就了某些不可复制的珍贵回忆,从而让他变得不可替代。她想,林高远正正是那个重要的人,但目前看来他似乎不是她故事里的男主角。

然而,她忽略了的一点是,故事总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如果两个人之间真的存在缘分的话。

亚热带的夏天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明明几分钟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乌云密布,雷声都还没来得及传来,豆大的雨就争先恐后砸下来,把街上原先拥挤的人群打得七零八落。

王曼昱刚从书店出来没多久就撞上这场大雨。她把抱在怀里的书举到头顶挡雨,正烦恼找不到栖身之地,慌乱之间瞥见路边一家营业中的cafe,于是毫不犹豫地小跑着过去,急促的脚步还溅起一些混了些泥沙的雨水,湿了裤管一角。

进门一瞬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脸的主人也恰好抬头看刚进门的她。

她嘴角不禁上扬,又竭力抑制自己心里的惊喜。像是偶遇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但他们明明才不见了小一段时间,也称不上是老朋友。

“这么巧?”林高远微笑着托起一边腮帮子。

她扬扬下巴,指了指窗外,“躲雨呢。"

王曼昱在他对面坐下,唤了服务生来点了一杯冰美式。刚买的新书封面被雨打湿,让她皱起了眉,但好在她没淋到多少雨,在极短的时间内水还没能渗透进封面稍厚的书页。她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仔仔细细地给书擦干,余光瞄到林高远手边的那杯肉桂苹果茶。

杯壁上的黑色马克笔字迹通常都是客人的姓名,她原本没打算仔细去看,但就在收回目光的前一秒发现上面写的是英文,便起了好奇心定睛去看。

E…r…i…c?Eric?!

她忽然有种很久之前就被盯上了自己却浑然不知的感觉。

“你就是E先生?!”

林高远轻声笑了一下,指尖在鼻头蹭了蹭,刚好看到侍应端着一份新鲜出炉的苹果派靠近。他从对方手上接过碟子,又将它推给王曼昱,“既然被你发现了,王小姐这次能赏面尝一尝我点的苹果派吗?”

王曼昱恍惚间感觉眼前的画面似乎在哪里见过。

像是猜到她会拒绝,林高远又补了一句,“吃点甜的……”

“能让人开心一点?”王曼昱抢过话。

林高远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说我做梦梦到过这个场景,你信吗?”

从前她也不信什么预知梦的把戏,如今却觉得这际遇太过奇妙,无法用常理去解释,好似冥冥中有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和林高远,线很细很浅,却一直存在。

后来她就着冰美式尝了人生第一口苹果派,惊奇地发现二者的味道竟出奇地相配。以前曾听朋友说过,苹果派会下很多很多的糖和蜂蜜,甜得腻死人,本身不好甜品的她因此更是对苹果派产生了抵抗心理。但今天之后,她想她应该会经常想吃苹果派。

载她回家是林高远主动提议的。明明那会儿雨已经转小,看上去快停了。

起初他们还聊着飞行的事,王曼昱说自己二阶段快完成了,明天是最后一次起落。林高远的手指头不规律地敲打着方向盘,说她肯定能过,过了之后三阶段就轻松很多了,升FO就是临门一脚的事。她纳闷他怎么这么清楚流程,他就问她是不是忘了他有个机长朋友。

后来又从飞行聊到工作时间,二人都在感慨在航空公司上班,同事几乎跟网友没区别,就拿他们自己当例子,今天是王曼昱最后一天假期,而林高远才刚刚开始休假。

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话题的,安静下来之后王曼昱开始盯着车窗上上下摆动的雨刮发呆。雨还是在下,她却没从前雨天时那么烦躁了。车停在斑马线前等绿灯,她看着眼前密密麻麻过马路的行人,没来由地就想起上次买的香膏。她从背包外侧翻出那块淡绿色的方盒,往林高远面前递过去。

“送你。”

林高远把香膏握在手里,"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

“啊?”

好在身为飞行员的她有着超强的接受能力和应变能力。“那,生日蛋糕就没有了,生日香膏倒是有一个,别嫌弃哈。”

林高远翘了翘嘴角,"好啊,那我许个愿。"他闭上双眼,双手握着香膏抱拳,“祝……”

眼看林高远就要把生日愿望说出来,王曼昱一着急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小臂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好吧。”他放下手,绿灯刚好亮起,车重新开动。

到家的时候天终于放晴。被雨水冲刷过的大地有着别样的气味,是王曼昱喜欢的。

她跟林高远道别之后就下了车往小区大门走,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林高远从背后唤她。

“曼昱——”

她转身,歪着脑袋遥遥望着马路对面的他。

“你明天一定能过。”

“加油。”

大概是林高远攥拳的动作有些滑稽,又或许是他的鼓励给自己添了信心,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笑什么,只是抬起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作为回应。

今天的她终于发现,原来甜食也可以很好吃,而雨天也并不总是那么讨人厌。


碧蓝的天空中,一架飞机缓缓穿过云层,逐渐下降朝机场进近,机头对准跑道中央线。

40,30,20,RETARD.」

5.」

飞机自动喊话结束的三秒后,随着“咚”的一声,机轮着地,飞机平稳降落。

“SPOILERS.”

“REVERSE GREEN. DECEL.”

飞机沿着跑道减速滑行,最后按地面指引驶入停机位。

王曼昱摘下耳麦呼了一口气。她解开安全带,抬头挨个关着控制按钮,感觉左座的机长拍了拍她的肩。

低头就看见对方给她竖了一根大拇指。她抿嘴笑了笑,以答谢机长对她此次飞行操作的夸奖。

出了机舱门,刚踏上舷梯就摸出手机摁下电源键,紧接着拨通了林高远的电话。

“喂,林高远,我能升FO了。”

“哦……”

“……”

电话那头意料之外敷衍的语气压下了她跳得雀跃的一颗心。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下楼梯的脚步变得缓慢。

她差点就要挂掉电话,如果林高远迟一秒才重新开口的话。

“Perfect landing啊,王小姐。”

“才刚落地就打给我,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在你心里很重要?”

她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抬头看向瞭望台,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高远那被电子加工过的嗓音变得更富磁性,在被对话内容催化的暧昧氛围之下,声音像是实体化成一丝丝电流把王曼昱的耳朵烫红,连带整个人都变得酥酥麻麻起来。

她感觉自己手心也出了一层薄汗,黏黏糊糊地贴在微微发热的手机背部。停机坪上飞机起飞降落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她却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再度加快的心跳。

但好像又无需掩饰自己的心意,既然爱来了,勇敢地迎上去便是。于是她缓了缓自己的呼吸,用轻柔又坚定的语气肯定了对方的问题,“嗯。”

“曼昱。”

“嗯?”

“我们在一起吧。”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接着她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她朝着瞭望台上的他傻笑着挥挥手。

林高远倚在栏杆上,身体逆着光。起风了,条纹衬衫的衣摆微微翻起,薄而软的纯白布料贴上他腰侧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宽松的牛仔裤像高空三万尺上的天一样蓝。

其实她心里还有很多个疑问,为什么他明明休假还会出现在机场,为什么上了瞭望台,又为什么掐着点看她降落。不过,现在似乎已经没有要迫切问出一个答案的必要了,她大可在未来随便哪一天的任何一个时刻——说不定是两个人一起喝着冰美式吃苹果派的时候——将所有的疑惑一一解开。

「当一个人总是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俯瞰芸芸众生,他对这个世界自然有独特的思考。他的视野是如此广阔,相比之下人的狗苟蝇营却显得那样渺小。头上是浩瀚的星空,心中是澎湃的感情。」

林高远曲起食指,用关节敲了敲书页,纸张发出的沉闷“咚咚”声淹没在机舱内的噪音中。

他不能说自己完全看懂了,可能是因为此刻舷窗外并没有星空,而是一碧如洗的苍穹和望不到边际的白茫茫的云海。不过,身处如此广阔的天空之中,倒也真让他的坏心情消下去了些。

与其说是坏心情,不如说只是些琐碎事激起的烦闷。他想起昨晚那个还在读五年级的梳着一条高马尾的干侄女笑嘻嘻地问他Uncle Lam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啊。

什么跟什么,现在的小孩也太早熟了吧?要不是樊振东好说歹说声泪俱下还用他们从小到大相识这么多年的交情说服他帮忙接她放学,他宁愿连飞两个星期都不愿对着这个比他遇过最麻烦的乘客还难搞的小王八蛋。他敲了敲小女孩的头,告诉她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虽说他也知道童言无忌,劝自己别往心里去,但这话又确确实实勾起了那么一点不愉快的回忆。其实并非他不想谈,当空乘的几年时间里也有过两三段恋情,但都没谈多久就以分手告终。有时候他真的觉得是不是女生的思维都一样,不然怎么每段恋情的分手原因都是对方嫌自己整天要飞没有时间联络感情,明明她们刚开始就知道他当空乘休息时间不稳定的啊。

不过,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因为空闲时间少就忽略了感情的培养。扪心自问,他每一段感情都有用心经营,只不过是因为工作性质而缺少陪伴另一半的时间而已。但事实往往是,比起他掏出一颗真心奉上,对方更希望能把他整个人捆在身上,恨不得当一对一天到晚都形影不离的连体婴。

这些勉强能称之为情伤的经历多多少少在他心中落下了阴影,以至于后来就算依然不断有新的追求者,他都毅然决然地关上心门,再在门前挂上一个“谢绝恋爱”的门牌。

为什么谈恋爱就非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呢?唉,搞不懂。

正当他准备翻开书的下一页,后方就传来乘务长的声音。

“高远,准备送餐了。”

“诶,来了。”



不是不知道飞机师也有男女之分,只是当林高远真的亲眼看见驾驶舱后排坐着一名女机师的时候,内心着实惊讶了一下。

但好像也没有将好奇表露在面部表情上的必要,毕竟这只是人类在面对新奇事物时的正常情绪,只一瞬便消下去。林高远按照程序给她递过去了一份还温热的午餐,对方接过饭盒,道了谢之后问他可不可以要一杯冰美式。

“可以的,稍等一下。”

做冰美式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技巧,拿一只玻璃杯,夹进几块冰,兑大半杯水,再倒进浓缩咖啡液搅拌两下,整个过程连两分钟都用不到。

就是这黑咖啡味他闻着都觉得苦。

“我记得你不喝斋啡的啊。”刘诗雯推着餐车过来,把空了大半的两瓶饮料塞回到柜子上。

“还是雯姐了解我啊,”他端起杯子笑了笑,“是那位女机师要的。”

“诶,对了姐,她叫什么名字啊?”

“好像叫什么......哦对,王曼昱。”
“曼是张曼玉的曼,昱是日立昱。”

林高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FO?”

“那我倒不清楚了。”
“怎么,对人有意思?”

林高远刚要张嘴反驳,就看见王曼昱从驾驶舱里走了出来。

刘诗雯用手肘撞了撞林高远小臂,小声说了句加油,完了还朝他使劲眨了两下眼,就差把“把握机会”四个字刻在脑门上,接着又推着餐车离开了。

林高远把咖啡递给她,“你的咖啡。”

“谢谢。”
“那个,请问飞机上还有布洛芬吗?”

林高远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咖啡,又抬起头看她,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得找找看才知道有没有。”
“要不你先回驾驶舱,待会儿我找到了给你送过去?”

“好,谢谢。”

这就是林高远对王曼昱的第一印象,生理期还喝冰美式的狠人。



飞机降落的Z市天朗气清。

林高远照常踏上回公司的机组车,慢悠悠地走在过道上物色着坐哪个座位,刚要往后排走就听到身后的两名空姐讨论着公司cafe的拿铁好喝还是摩卡好喝,接着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忘了重要的事,于是丢下一句“不用等我”就急匆匆地下了车。

辗转找到王曼昱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偌大的瞭望台只有她一个人。她面朝停机坪靠在栏杆上,手里捧着一本笔记,远远望着一架准备起飞的飞机缓缓驶到跑道上。风有点大,翻起的书页胡乱地与彼此相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头顶的发丝不停在风中交错,洁白宽松的机师服轻轻鼓起,以它覆盖着的瘦削而笔直的脊背为支撑随意晃动。

方才在飞机上无暇留意,现在安静地从远处打量她,林高远才发现王曼昱跟自己平日里接触到的女生似乎不太一样。

他迈开步子走近到她身后,还没开口,对方就转了过来。

面对面的这一刻他才明白那一点不同在哪里。跟那些喜爱调脂弄粉,闲下来就从口袋里掏出口红来添色的空姐不同,也跟自己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几乎一天换一种首饰的追求者不同,站在林高远面前的王曼昱素面朝天,皮肤清透,面颊上仍留着隐约可见的两三点浅浅的痘印。

王曼昱见到林高远有些错愕,她把笔记合上拿在右手,抬起左手理了理被吹得凌乱的头发,宽大的运动手表与她纤细的手腕形成强烈的反差。

“Hi!”王曼昱礼貌地笑了笑,“找我吗?”

林高远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被裁成半板的药,“飞机上没有布洛芬了,我刚要跟你说就被叫过去处理乘客的事了,等我忙完了又忘了告诉你一声了,抱歉。”

王曼昱笑着摇摇头,“没事,我知道你们cabin crew都挺忙的。”

她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药,拇指抵住最边角的一颗胶囊用力一推,药便破开铝箔纸落入掌心。拿起脚边随身带的保温瓶,想拧开瓶盖的时候才发现另一只手还拿着笔记本的自己腾不出手来,困窘之际,手里的书就被扯了去。

“谢谢。”

“小事。”

林高远低头瞄了瞄笔记本,在活页本的透明封壳下能看到写在扉页的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几行字下来是看起来像是手画的一些操作图解。

“不过,女孩子生理期还是少喝冰的吧。”

王曼昱愣了愣,吞咽的动作停顿了会儿,单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把水咽下去。

“谁说女生要吃布洛芬都是因为痛经了?”她说着,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是头疼。”

林高远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把本子递回给她,刚想转移话题问她在看什么笔记,对方就看了看表,说自己等下还要再飞一趟,要先走了。

“谢谢你的布洛芬。”王曼昱挥手离开。

远处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跑、离地、爬升,最后渐渐消失于天际。



林高远隐约记得,他那个干侄女还在读二年级的时候,曾写过一篇暑期日记,叫《飞机师的一天》。彼时的樊振东刚当上一副驾驶,趁着早班航前会前的两个小时带她进公司溜达了一圈。

日记的开头是这样的:“我的伯父是一名飞机师。他早上会先回公司签到,然后去开会,然后吃早餐,然后……”然后,林高远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匆忙地从准备去开会的樊振东手里接到她,又是怎么在公司的cafe里伺候这只小化骨龙的。

今天的樊振东仍然是早班,不过因为时间太早没在开会前赶上cafe开始营业,于是托林高远给他点一份菠萝油,还叮嘱他早点去排队,因为公司的菠萝油十分畅销,每次刚开卖没多久就卖完了。

不就是菠萝包夹块黄油吗,有什么好吃的?林高远打了个哈欠,跟着队伍往前走了一步,无意中竟瞥到cafe角落的一张方桌前坐着王曼昱。

她趴在桌子上睡觉,桌上是一堆资料书和几只笔,还有一杯被喝了一大半的咖啡。

林高远端着菠萝油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曼昱身旁,还没坐下,对方就突然抬起头来。

“吵醒你了?”

王曼昱揉着眼睛摇摇头。

林高远在她对面坐下,“你别告诉我你在这里通宵看书啊?”

“哪那么夸张,到得早而已。”王曼昱端起陶瓷杯,把剩余的咖啡一口灌进嘴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把咖啡咽下去,“唔,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诶。”

“林高远,山高路远的高远。”

王曼昱抬了抬下巴,接着抿嘴笑了笑,“又高又远的,看来你就是走航空业的命。”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了。”

王曼昱捂着嘴笑起来,挥起的手差点打翻了身旁侍应的餐盘。她收起笑容想要道歉,对方却把餐盘上的甜点放到她桌上,“小姐您好,这是E先生给您点的一份苹果派,请慢用。”

“什么E先生,我不认识.......”还没等王曼昱说完,侍应已经转身离开了。

王曼昱盯着眼前这份苹果派,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叉子,在苹果派尖的那头挖起一小块,又犹犹豫豫的迟迟不往嘴里送。

林高远原本低着头看手机,又忍不住抬起眼瞟了瞟她,故作随意地问:“怎么了,不喜欢吃?”

“不怎么爱吃甜的。”

“那,那还是别吃了吧。”

“不想浪费别人一片心意嘛……”

“你知道人是谁吗就说不想浪费,万一人对你图谋不轨呢?”

王曼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这么夸张吧林先生,说不定人家是可怜我这个小小的SO,看我大早上都没吃早餐就在这背书,可怜我呢。”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的林高远摸了摸鼻子,伸手抓住碟边把苹果派扯了过来,“那要不我帮你吃了吧。”

“好啊,但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林高远从她手里接过叉子,挖了一大块苹果派往嘴里送,黄油和肉桂的芳香混着苹果酱的酸甜充斥了整个口腔。

“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就算清了两次人情咯。”他冲王曼昱眨了一边的眼睛。

王曼昱交叉双臂,手肘挂在桌边,身子微微向前倾,一字一顿地说:“王,曼,昱。”

林高远注视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忽地觉得今天的苹果派是不是糖放多了。



夜晚,华灯初上。

林高远从公司回到家,刚打开家门,就看见樊振东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汽水,接着听见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

他三两下脱掉鞋甩进鞋柜里,左右脚轮流一勾穿上一双人字拖,“我就不懂,家里明明这么多速食,你就不能吃了再去公司吗,非要我去排队买菠萝油。”

“你不需要懂,”樊振东用塑料叉子卷了几根方便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之后又喝了一口汽水,“就像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穿着袜子穿人字拖一样,咱彼此尊重就好,明白了吗?”

“你懂屁,这叫潮流。”林高远抄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就往樊振东后背扔过去,“依我看,你不仅不懂潮流,你还不懂女生,你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说女生都喜欢吃甜食啊?”

林高远一想起今天早上王曼昱那紧皱的眉头就觉得丢脸。要不是他在买菠萝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樊振东说女生爱吃甜食,他也不会给她点一份自己平常最喜欢吃的苹果派。现在想想,幸好他没用大名点,不然都找不着地缝钻。

“我侄女就很爱吃啊。”

“……”

林高远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不过,虽然嘴上抱怨着排队买菠萝油排到他腿软,还险些在王曼昱面前出糗,但他至少因祸得福,误打误撞碰到了王曼昱,还得知她目前是二副驾驶的事。

“诶,我问你,SO升FO难吗?”

“只能说跟升机长比起来简单太多了。”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flight crew的事?”

“没什么,有个朋友在升FO,看她最近一直在看书,就来问问你这个小神童有没什么升得快点的技巧咯。”

樊振东把最后几口面嗦完,抽了张纸擦擦嘴,“什么朋友这么重要啊,我年头焦头烂额考机长试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你别管。”林高远盘腿坐上沙发,遥控器的换台按钮被他摁了不下十次。

原本坐在地上面朝茶几的樊振东转过身来抬头看着林高远,不怀好意地眯着他那双大小眼笑起来,“女朋友吧?这次又是谁啊,Isabel?Chantel?还是Nicole?不对不对,你说在升FO,那就是飞机师啦,咱公司也没几个女机师,那应该是……”

林高远强忍着把遥控器塞进樊振东嘴里的冲动,“哎行了行了你别猜了,你就说有没有吧,我看你房间书柜堆了这么多笔记,肯定有能用上的。”

樊振东举起三根手指头,“三顿菠萝油。”

“Deal.”



也不知道该说是他们前两次的相遇已经把缘分耗完了,还是说他们之间压根就没多少缘分可言,自从那次在cafe分别之后,林高远再也没遇上过王曼昱,尽管他早就买够三次的菠萝油换来了樊振东的飞行笔记,之后依然天天都到cafe去随便吃点brunch顺便看看能否偶遇上王曼昱,但每次都落得一场空。

不过林高远当然也知道,在现在这个个人信息无处可藏的世界里,如果真的想找一个人又怎么会找不到。再说,航空公司里每班机的机组信息都能查得到,只要他想,他随便抓个同事帮他查一查roster就能知道王曼昱每天飞几点飞哪趟,再算好时间去堵人,自然就能把笔记转交给她。

但是,太刻意终归是不好,况且他也尚未清楚了解自己的内心。

林高远盯着桌面上的笔记发呆,一下没留意就端起手边那杯还没下糖的咖啡喝了一口,味蕾才刚辨别出极苦的味道,喉咙就忙不迭地把整口咖啡咽下去。

太苦了,苦得他五官都皱成一团。他从小到大都嗜甜,吃颗费列罗都嫌可可味儿苦,实在是无法想象王曼昱是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喝黑咖啡的。他赶紧吃了一勺早就放得酥皮都软下来的苹果派,中和掉停留在舌面久久不散的酸苦味。

本想叫侍应拿点方糖来,抬起头才发现天似乎已经黑了很久了,整家cafe就剩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正在柜台处趴着休息的侍应。林高远不好打扰人家,就自己起身去拿方糖,却无意中听到cafe门外路过的两名空姐的对话。

“你别自己吓自己啊,哪来这么多鬼。”

“没骗你啊,真的有一把女声在哭,我进去看了两眼又看不到人,瞭望台那么空一块地,要是真有人肯定能看到啊……”
“啊啊啊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回家吧。”

高跟鞋的踢踏声渐行渐远。

隐隐的不安感涌上林高远心头。他迅速付了钱,拿起笔记就往停车场跑。

喘着气插进车钥匙,车子启动的那一刻,他的思绪依旧混乱。他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希望那个在瞭望台的人是王曼昱,又不希望那个伤心的人是她。



夜里的瞭望台漆黑一片。

林高远是在一处旮旯角找到王曼昱的。她人瘦,缩在拐角的一小块地里自然难以被人发现。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蹲坐在墙边,肩背随着哭声一抽一抽的。

“你……没事吧?”

王曼昱闻声抬头,发现来人是林高远后一边胡乱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摇头。

林高远在她身边坐下,把手伸进口袋掏了两下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谢谢……”王曼昱接过纸,声线还颤抖着。

林高远把笔记从背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王曼昱膝盖上,“帮你要的笔记,朋友是很年轻的机长,我想他的笔记对你应该有用吧。”

“谢谢。”

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并排坐着吹着晚风。停机坪上各式各样的飞机有条不紊地起飞降落,夜空中的星星不知疲倦地闪。林高远听着王曼昱抽噎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余光中她抬手擦眼泪的次数也慢慢降低,最后只能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声。

“我今天landing做得太差了,当时慌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但是机长可能看我是女生,也没凶我,就是说了几句,让我下次不要再犯了。”
“我忍了好久才忍到下机,跑到这来一个人哭。”
“结果被你发现啦,有点丢脸。”

林高远偏过头去看她,漆黑中依稀能从侧面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应该是在笑。

王曼昱把笔记从膝盖上拿下来,随手翻了几页又合上放在腹前,双臂环上自己双膝。

“每次背书背不下去或者操作失误挨批了,我都会来瞭望台,看着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看看蓝天白云,就又有动力走下去了。”
“女生走飞行员道路就是特别苦,要比男生多付出很多的努力。但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克服性别带给我的困难。”

“所以你才喜欢喝这么苦的咖啡?”

王曼昱笑了笑,“一半一半吧。我本身不太喝甜的,还有就是苦涩能时刻提醒我自己,这么苦的路都走过来了,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林高远听王曼昱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她当飞机师的事,大到从一名飞行学员到进航空公司当副驾驶,小到某一次在飞机上看到一朵长得像小狗的云,全都如数家珍般说给他听,哪怕是诸如哪次航班吃的是什么食物这种小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像是所有的这些事她都会在每晚睡前复习一遍一样。

直到听完王曼昱说她的邻居有多爱制造噪音影响到她背书睡觉之后,林高远打了今晚的第一个哈欠。

“诶,不好意思,是不是太无聊了。”王曼昱一脸歉意。

林高远摇摇头,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看时间,“无聊倒不是无聊,只是现在你得回家休息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王曼昱伸出一只手,好让她握着借力站起来。

“载你回家?”

王曼昱咬着下唇想了想,“那又麻烦你了。”

“没事,等你升了FO请我吃饭就好。”林高远狡黠地眨两下眼。

“哈哈,行。”

后来林高远给王曼昱讲她差点成为鬼故事女主角的事,笑得她捂着肚子前仰后合,还心生妙计一边拍着林高远的肩膀一边说他俩可以一个装鬼一个驱鬼,应该能赚到不少钱。王曼昱说得手舞足蹈,脸上的表情丰富而有趣。

这一晚的林高远才发现,原来王曼昱并不是无时无刻都像外表那样硬朗,也不是只有对谁都礼貌微笑这一种表情。

白天与黑夜之间,落泪与大笑之间,她到底还有多少种他没见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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