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2 11:56 pm

最好的债<6>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打点滴的声音。

 

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小男孩躺在病床上,头上绑了几圈绷带,双眼紧闭,林高远认得出来这是队里的其中一名队员,叫翟树懂。床边围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女人见林高远来了,连忙起身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眼泪汪汪地说:“林教练,你一定替我儿子讨回公道啊……”

 

下机的时候是周启豪开车去接他的,林高远在来医院的路上听他说,翟树懂跟另外一个叫唐泽的男生起了争执打起来,在拉拉扯扯之间唐泽将翟树懂推倒,导致他头磕在球桌上当场晕倒。

 

由于翟家跟省体育局的官员有点关系,队伍高层持续向教练组施压下令尽快解决此事,同时翟树懂父母则强烈要求将唐泽开除出队伍,以换来自家小孩今后的人身安全。

 

据周启豪了解,他们吵架的起因是翟树懂嘲讽唐泽不仅家里穷,还没有爹,笑他妈没人要。唐泽本身生性温和,但也听不得自己妈被侮辱,一怒之下才动手打人,至于将翟树懂推倒则是无心之失。

 

林高远抿了抿唇,问:“你点睇?”周启豪打了两圈方向盘,车子右转进入小路,随后他叹了口气,说:“难搞,望个细路冇事啦。”

 

翟母紧紧攥住林高远的衣袖,他轻拍对方手掌,再用力将衣袖扯出来,酝酿了会儿,说:“先看看树懂的伤势怎么样吧。”

 

言下之意是不同意立马将唐泽开除。毕竟硬生生剥夺一个小孩的前途,将他刚冒芽的梦想幼苗掐断,实在太过残忍,他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女人立马变了脸色,就在她开口之际,病床上的翟树懂醒了过来,伸手扯着母亲的裙摆。翟母即刻转过身去关心儿子的伤势,摸着他的脸问痛不痛,又说放心妈妈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敲门声传来,医生推门而入,“检查报告出来了,目前来说病人没什么大碍,但由于他失去过一段时间意识,我们建议留院观察三天,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翟母这才长舒一口气,连声跟医生道谢,之后对翟树懂又是摸又是亲的,像在哄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一样。

林高远本想顺势交代一下对打架的两名队员作出怎样的处分,但眼看翟母一副心思全在自己的宝贝儿子身上,他是半句话也插不上,只好先离开病房。

 

周启豪刚从口袋摸出来一根烟就被林高远摁了回去,“食少啲啦。”他轻笑一声,把烟收回去,问林高远那个小孩怎么样了。

 

“冇咩事,好快出得院了。”说完,林高远打了个哈欠,习惯性掏出手机才发现自己从下机到现在一直都没开机,来医院一路上忙着跟周启豪商讨怎么解决这次的事。

 

紧绷的弦松下,他终于有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想起今晚答应了王曼昱的音乐会又临时爽约,心里万分愧疚,点开微信想再跟她认真道个歉,就看到对方发过来的语音。他也没多想,直接点开语音,听到的却是王曼昱压抑着哭腔跟他说断联。

 

“大镬!”

 

周启豪见他听完语音后一拍脑袋就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看起来很急的样子,便问他发生什么事。林高远一边解释一边打字,连续发过去三条小作文,又让周启豪帮自己说两句,证明他真的事出紧急才爽约的。

 

但不管他再如何着急,王曼昱也不可能在凌晨三点秒回他的信息。他心里七上八下,二人的关系才刚破冰就又一次跌回到冰点,王曼昱很有可能从此以后不再搭理他。

 

“冇事啦,你都决定辞职了。”周启豪拍拍林高远的肩膀安慰道,“交接完再飞返去,好好哋同人解释。”

 

林高远抬头望着夜空叹了口气,“我惊佢唔会原谅我了。”

 

 

 

王曼昱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昨晚因为林高远爽约的事失眠,在床上躺到快天亮都没睡着。她担心自己第二天会没精神带训练,于是起床翻了瓶已经很久没吃过的褪黑素出来,吃了药后又摔回床上蒙头大睡。

 

镜子里的人面容憔悴,本就不大的一双眼哭过之后更是肿起来,活生生一副金鱼模样。也没闲工夫管这么多,草草打湿毛巾洗了把脸,换身衣服揣上手机就准备出门。

 

收到林高远的小作文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来不及细看,因为眼下有件更紧急的事需要她去处理——王曼昱刚刚才得知,原本属于林亦蓝的市锦标赛的名额被无故占去,而顶替者恰恰是市锦标赛某个赞助商总裁的女儿。

 

她认得这名字,因为此前就对此类事件略有耳闻,不过因为事不关己,她也不愿掺和进这些腌臜事里头,于是就当轶闻听听算了,但现在事情牵涉到自己队员的利益,甚至关系到整支球队的未来发展,她必须挺身而出。

 

门拉开的一瞬间有什么重物往里倒。王曼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坐在地上的林高远。

 

本在睡梦中的林高远失去支撑往地上倒,脑袋咣当一声给他砸了个清醒,揉着后脑勺挣开惺忪睡眼,眼前正是自己等了一宿的王曼昱。

 

于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声喊道:“曼昱,曼昱!”又抓紧她双臂,堵着门不让她离开,“你听我说,听我说可以吗?”

 

“是,是这样的,队里两个小孩打架,其中一个还进了医院,我真的不得不回去处理,我不是故意要爽约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这下王曼昱才看清楚林高远的模样,他面容憔悴,眼球布满红血丝,眼下眼袋乌青,下巴的胡茬冒出密密一片,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不难猜测他是连夜飞来北京的,她睡觉时手机关机,他必然打不通电话,但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在碰钉子后便离开,而是在门外等自己一整夜,甚至没有敲门叫嚷,只是自己静静地睡着。

 

见王曼昱不为所动,他又祈求道:“你先原谅我吧好不好?真的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紧接着又是几秒钟的寂静,随后王曼昱垂下眼帘,一只手握住林高远的小臂将他的手拿开,“你让我先冷静一下好吗?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是什么事?我来帮你好不好?你先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反正你也喜欢我不是吗?”

 

林高远冲口而出的这句话对王曼昱来说堪称羞辱。

 

“你这算什么意思?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我是喜欢你,但是我喜欢你就代表我要原谅你吗?原来我的喜欢是筹码,是免死金牌,甚至连我的自尊都被你贬得一文不值!”

 

她向来自诩算是情绪稳定的一个人,这一刻竟歇斯底里到连声音也染上哭腔,呼吸都带喘。她再听不进任何解释,唯一的想法就是逃离这里,便强硬地挣开林高远的手转身往电梯跑,饶是他怎么喊都不停下,最后只留给追赶的他一扇冰冷的电梯门。

 

 

 

林亦蓝名额被顶替的事原来学校早已知晓,甚至可以说,这是经过学校同意的。

 

早在两周前,那位赞助商总裁便找到校长,称自己有意向大力投资学校正筹备开设的机器人项目,条件是将乒乓球队唯一的市锦标赛名额让出来。

 

校长办公室里,才得知此事的王曼昱不禁大怒,“你们甚至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把名额让出去?”

 

只见校长用中指推了推他那副老花眼镜,抬眼瞧了瞧她,又垂眸继续翻着手中的文件,同时慢悠悠说道:“王教练,你知道的,体育运动队一直都不是我们的重点,我们侧重的是学科竞赛,尤其是物理。创新班的机器人项目目前只缺启动资金了,如果能顺利启动,对我们的办学招生会有很大帮助,但你那个什么比赛的名额,哪怕你把她带到全国冠军,那然后呢?”

 

然后呢?王曼昱的确答不上来。

 

当初应聘的时候她就知道学校的体育运动队不受重视,自己也没什么要带领一支资质平庸且没有经费支撑的球队走向辉煌这种远大理想,只是后来带的时间长了,对队员也逐渐生出感情,总是想方设法帮他们争取利益。

 

从前是运动员,公平与公正在她眼里是金科玉律,是她认为整个世界的运行都应该遵守的规则,现在才终于知道,在资本面前,人是可以被牺牲的。

 

校长没有摊开说固然还是想维护和老师的关系避免僵化,王曼昱了然于心,不再作争辩,只是沉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结果刚出门,就看见站在走廊尽头的林亦蓝。背后是一扇窗,她站在阳光里。

 

刹那间,王曼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感觉好累,浑身都没了力气,艰难地拖着步子走到林亦蓝身后,拍了拍小女孩的肩,随后看见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眼里的高光微微晃动。

 

她一声不吭把小女孩揽进怀里,轻声呜咽。

 

“没关系啦教练,没得打我就不打嘛。”林亦蓝双手抚上她后背轻拍着,就像从前王曼昱安抚她那样,二人竟一夜间身份互换。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片刻的温馨,王曼昱急忙掏出手机,来电是之前给她打过电话的市赛组委会成员。

 

“喂你好,嗯是我……”

“什么?真的吗?确定了吗?”

“好的好的,谢谢你!”

 

王曼昱顿时喜笑颜开,捧起林亦蓝满是胶原蛋白的脸蛋,兴奋地说:“那个什么总裁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说不打了,名额还给我们了!”

 

“真的吗?不会之后又要走吧?”

 

“不会了!他说已经确定了。”

 

名额失而复得,王曼昱太过高兴,甚至忘记了家门口还有个人在等着自己,等她记起的时候,那个人却怎么都联系不上。

 

 

 

夜晚。

 

校医室里,鼻青脸肿的林高远坐在病床上,目光呆滞。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伴随着两把正在交谈的人声。

 

“王教练你可算来了。他他他说要找你,我本来没打算放他进来,你知道的校外人员嘛最近管得严,但是我一看他鼻青脸肿的,说话都说不利索,怕他出什么事儿,赶紧给他招呼进来医务室坐着。”

 

“这么严重?!他有说发生什么事吗?”

 

“他没说呀,只是一个劲问我王教练在哪王教练在哪。你赶紧去看看他啥事儿吧,整个人呆呆的,傻了吧唧的,之前见他也不是这样儿啊!”

 

“好好好,麻烦你了阿叔。”

 

直到王曼昱出现在门口,林高远的脸才有了表情。

 

早上生气的劲头还没过,刚刚又听说他受了伤,王曼昱一时间百感交集,既愤怒又担心,直到见到他安然无恙坐在病床上才放下心来。

 

“林高远你发什么神经?你以为你是谁啊总是要我担心你!”她嘴上指责着,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林高远连忙双手把她整个人捞过来抱紧,眉头紧皱,瘪着嘴央求道:“你别生气了,那个,他跟我保证了说他女儿不会再抢名额了,你别烦了好不好,还有还有,你原谅我好不好?”

 

王曼昱瞬间大脑过载,心里无数个疑问,为什么林高远会知道她在烦名额的事,为什么他会知道是谁抢了林亦蓝的名额,为什么他会知道名额又还回来了?

 

难道这事是林高远摆平的?他受伤也是这个原因?

 

“你不会找人打架了吧?你疯了吗你是公职人员啊,这事要是扬出去了回头省队直接把你开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敢的,我手里有他在外头包情妇的照片,他不会说出去的!况且,我本身就准备辞职了,等昨天那个事解决了我就交申请了。”

 

看着林高远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王曼昱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她仰面用力眨了下眼把泪水憋回去,板起脸问他:“为什么辞职,不是很在意那些小屁孩么。”

 

“是很在意,但是有更在意的人。”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曼昱,原谅我,好吗?”

 

王曼昱别过脸不看他,喉结微微滚动。

 

尽管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林高远还是听到了。

 

她说好。

2023-10-01 11:15 pm

凹凸

林高远来到公寓的时候屋里的灯已经亮起,客厅角落里的脏衣篓几乎堆满了需要换洗的衣服,最上面的是一件汗湿了的女士内衣,原先深蓝的布料被洇得发黑。

 

卧室里没什么动静,他推开房门进去,只见王曼昱穿着他的半袖衬衫蜷缩着侧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而她怀里是同样蜷缩着睡觉的貂蝉。

 

他没打算把她叫醒,只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把夜灯调暗,动作轻得连他那只对声音格外敏感的缅因小猫都未察觉丝毫,甚至安逸得在王曼昱怀里砸吧砸吧嘴。

 

不知道该说是福还是祸,他跟王曼昱原先只止于炮友的关系在他养了貂蝉之后似乎开始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王曼昱是个猫痴,当得知林高远养了猫之后便开始经常问他要貂蝉的视频看,以前只是他们用来睡觉的公寓里逐渐添置了各种宠物猫用品,每每假期林高远都会把貂蝉接过来住,直到他们归队。

 

时间长了,林高远渐渐陷入这种二人一猫的温馨生活,从前王曼昱跟他睡完第二天就走,从不多作停留,如今只要貂蝉在,她便呆在公寓里寸步不离,有时还手里抱着猫脑袋靠在他肩上看电视看到睡着。

 

其实林高远喜欢王曼昱,真的喜欢,不是一时间的荷尔蒙分泌导致产生的错觉,只不过,在他们滚上床的第一天王曼昱就跟他说过,她百分之九十的精力都用在乒乓球上了,剩下的百分之十拿来应付日常的吃喝拉撒,实在不想再分出心来处理情情爱爱的事,这相当于变相给林高远拉了条警戒线,警告他不能越雷池一步。

 

出了卧室,脏衣篓里的衣服一股脑倒进洗衣机,倒点洗衣液,再将洗衣机盖子盖上。大概是脑子里还想着他跟王曼昱这段乱七八糟的关系,林高远一下忘了把王曼昱的内衣用洗衣袋装起来再扔进洗衣机。

 

“嘶。”他懊恼着拍拍脑袋。

 

算了,洗坏了再给她买呗。

 

“你回来了?”

 

林高远转过身,王曼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裤子也没穿踢了双人字拖就抱着貂蝉过来了。

 

“嗯,刚回来,看你睡了就没喊你。”

 

“前段时间比赛连轴转太累了,我换了衣服一躺下就睡着了。”王曼昱把貂蝉放在地上,拿起猫碗边的一袋开封了的猫粮将碗底倒满,貂蝉闻着味儿就把脑袋凑过来开始吃,她于是在旁边蹲下,趁机薅了一把小猫毛茸茸的头,一边摸一边问:“你是要洗完再做还是做了再洗?”

 

稀松平常的语气,像问他要不要吃饭一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些话在他们这段炮友关系里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偏偏这时的林高远已经生了别的心思,再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松应对。他舔了舔嘴唇,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她:“怎么说得像例行公事一样?”

 

王曼昱撸猫的手顿了顿,又续上:“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这样?”

 

“那你难道想永远这样?”

 

他的嘴皮子永远比脑袋快,在自己都还没思考的情况下便冲口而出,但他明显没准备好为自己的冲动买单。

 

王曼昱站起来,“怎么了你今天?”

 

林高远突然心虚得不敢看她,目光转而往下,自己那件衬衫在她身上领口敞得极开,锁骨下方隐约的沟壑看得他喉咙发痒,似有虫蚁在爬。他恨自己还是忍不住在跟她理论前就又被她勾走了魂,尽管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理论的,至少在王曼昱看来是。

 

“没事。”他咬着后槽牙说,沉默片刻后突然往前弯腰一抱把她整个人扛到肩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王曼昱整个人懵了,她的小腿下意识往前踹,一下没分轻重踹着林高远的肋骨,随即听见他发出痛苦的闷响,而当事人却还是没松手。

 

她急了,又不敢真给人踹伤了,只能一边挣扎着上半身一边带着点怒气问:“你干嘛啊?!”

 

“不是你问的么?我想边洗边做。”

 

直到后来被压在淋浴间的玻璃门上从后进入,王曼昱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平日在情事上林高远都是极尽温柔的,笑着应允她种种要求,比如喜欢面对面,比如不要打开灯,俨然一位服务意识一流的服务员。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蛮横过,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单手把她两只手腕箍得死死的,另一只手绕到她身前沿着胸乳挤进去,捏揉起已充血发硬的乳珠在指尖恶劣把玩,下巴靠在她左肩,舔掉刚刚淋浴后残留的水珠再一口朝她脆弱的侧颈咬上去。

 

她像一只猎物,王曼昱想。

 

“能问你个问题吗?”林高远突然喘着粗气说。

 

她原本想说不该问的别问,奈何林高远技术实在太好,她在开口之际被顶得瞬间头脑空白,嘴里的话愣是婉转成娇媚的嘤咛。

 

而始作俑者似乎也了解情况,他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掐稳她的腰不让她因双腿发软而跪下,同时继续在湿润的甬道里慢条斯理地磨。

 

王曼昱终于悠悠开口问他:“什么问题?”

 

“我们能认认真真在一起吗,像情侣一样。”

 

“犯什么浑……我说过了,不想谈恋爱。”

 

“那你喜欢我吗?”

 

“这重要吗?”她几乎是立马反问。

 

他没再说话。

 

 

 

后来再见面是因为貂蝉受伤了。

 

准确来说是貂蝉跟别的猫打架,林高远上前劝架结果反被揍,最后父女俩双双进医院。

 

王曼昱赶到的时候垂直电梯门口排满了人,她心里着急于是毫不犹豫选择了走楼梯,整整五楼眼都不眨直接往上爬,期间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刚才的来电内容——

 

“您是林先生朋友是吗?他刚才从急诊转介上去专科门诊了,不小心把手机落下了。”

“据说是眼睛受伤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您等下过来顺便取一下手机吧,我得先去工作了。”

 

护士交代得简略,她止不住开始乱想,内心乱得像锅沸腾的粥。

 

刚到五楼,她远远看见坐在病床上的林高远,一边眼睛贴了纱布,抬起头安静地听着医生嘱咐,他身边还放着一个猫包,里面是貂蝉。

 

她于是悄悄靠近,以便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听到医生的话:“你的伤没什么大碍,眼球没有受伤,只是眼皮被挠破的地方缝了针,拆线前注意不要沾水。”

 

此刻她才终于放下心来,待医生走后便假装现在才慢悠悠赶到,走到林高远床前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故作轻松道:“害,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肯定没事儿,我先看看貂蝉怎么样了。”

 

说着目光就转向猫包,弯腰下蹲隔着猫包的纱网用手指逗猫,拉开侧链把猫抱出来里里外外检查个遍,之后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摸的,“可怜的貂蝉宝宝,脸上的抓痕会不会留印子呀?指甲也断了俩,流血了肯定很痛吧。”貂蝉也跟能听懂似的,嗲嗲地喵喵叫了几声,像是在应答。

 

林高远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又觉得自己跟一只猫置气很幼稚,“它没啥大事儿。”

 

“啊,那就好。既然你俩都没事儿,那咱走吧?”语气上是在提问,实际她话音刚落就提起猫包准备走了,根本不是在征求林高远的意见。

 

车里两人安静了一路。

 

直到进屋,林高远还在沉默,王曼昱以为他之前因为之前不欢而散那晚的事跟她怄气,于是把貂蝉从猫包放出来后转身握上林高远的手腕,“还生气?”

 

他摇着头将她的手拿下,酝酿了好一会儿,说:“我们还是结束这段关系吧。”

 

这句话的威力无异于一颗小型核弹在她心里爆炸。

 

向来她才是在这段关系里的主宰者,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反过来拿捏的一天。

 

她故作镇静,问:“理由?”

 

“我受够了,我受不了你在我身边但是心只在貂蝉身上,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的,但是你黏着我只是为了跟貂蝉亲近,我甚至比不上一只猫!”

“刚刚在医院,我早就瞄到你了,我以为你是因为担心我才仓促赶来,结果你连问都不问一下就肯定我没事?”

 

林高远太过激动,连双眼都逐渐猩红。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继续道:“以后你还可以来看貂蝉,但是我和你,我们两个人,没必要有太多接触了。”

 

事实上王曼昱从开头几个字就已经听不下去了,耳边只是嗡嗡作响,眼睛只是盯着林高远那张不停开开合合的嘴,边上的痣晃得她心烦。

 

于是就在他终于闭嘴的那一刻,她一把捧过林高远的脑袋亲了上去,像是终于可以封住这张一直叭叭的嘴。

 

林高远当然是立马愣住了。

 

他们从没有接吻过,这是基于床搭子的基本素养,上床归上床,爱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在王曼昱这边,可眼下首先打破这安全界线的竟然是她。

 

更让他惊讶的事,自己的鼻子上忽然传来一阵凉意,他一怔,向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原来王曼昱也是会为他哭的。

 

“我喜欢黏着貂蝉不是因为我喜欢猫,是因为你,因为貂蝉是你的猫。我总是试图去霸占我所在意的人的所有物,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在不谈恋爱的前提下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单纯的一个床搭子。”

“我也很害怕啊,我怕你瞎了再也打不了球了,可是我能跟谁说去?我除了假装冷静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林高远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自己最喜欢的人在他面前用他最受不了的鼻音毫无保留地表达对他的爱意,焦急又笨拙,却可爱万分。

 

他的心又酸又涨,软得一塌糊涂。

 

于是双臂一伸将抽泣中的她揽入怀。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林高远在她耳边哄着,小心翼翼再次提出那个问题,“在一起,好吗?我答应你,以后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王曼昱半张脸埋进他肩膀,估计是鼻子哭堵了,只能闷闷哼出一声,“嗯。”

 

林高远还想抱着她再缠绵一会儿,不料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二人同时反应过来朝声源望去,只见原先放在窗台上的一盆月季被踹翻在地,泥巴堆里的貂蝉像四只脚上穿了黑丝袜似的。

 

王曼昱终于破涕为笑,轻轻推离林高远的怀抱走去把貂蝉抱起来,从橱柜里扯出一张宠物湿巾给它擦脚。而收拾烂摊子的任务自然落到林高远手里,花盆多亏是塑料盆,不会砸碎,重新添点泥把花差回去就好。

 

倒是把花盆重新扶好后发现此刻窗外月色正好,他又转头看看还在忙着帮貂蝉擦脚的王曼昱,忽而想起之前的某一天二人驱车远出看海,深夜时分王曼昱在副驾驶上抱着猫包酣睡,他从后视镜里瞥到她的恬静睡颜,后回过头往前远眺,公路尽头躺着的那轮圆月格外明亮皎洁。那一刻,他心里竟冒出想跟王曼昱和貂蝉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念头。

 

想到这,林高远又笑了。

 

从今以后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2023-05-19 10:41 pm

小凉伴

广东夏天来得也太早,才五月份屋子就闷热如蒸笼,傍晚无风,即使入夜了也凉快不到哪儿去。王曼昱将电风扇调到最高档,但还是没多大用,坐久了连大腿根都出汗,一站起来就顺着腿往下流。

 

还是开空调吧。趁着间隙,她打算进浴室冲个澡,不然身上黏糊糊的实在难受。凭自己当运动员多年的洗澡速度,她三下五除二就洗完了,正美滋滋想着换衣服出去凉空调的时候发现内衣掉了一边肩带。本来想扣好穿上再出去,但不知怎的死活扣不上去,这件内衣的肩带平时就爱掉,她早就习以为常,每次掉了再给扣回去就是,偏偏现在热得要死了就突然扣不上了。

 

本身就急,加上浴室里残留的热气让她的额头又出了一层细汗,发尾有水珠不停顺着脖子往下流,也不知道是洗完头滴下来的水还是重新冒出来的汗。

 

受不了了,还是出去扣吧。

 

她赤裸上身出了浴室,当然手上还拎着件内衣,踏进房间瞬间被冷气包裹的那一刻不禁感慨空调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太舒服了。她哼着小曲儿,低头专心致志地开始把肩带扣回去,全然没有察觉到房门被推开。

 

林高远没料到自己一到家就能看到这样一幅光景:王曼昱低头侧身朝着房门,上身赤裸,下半身是一条裤腿极宽松的运动裤,手上拿着件豆绿色的内衣不知道在捣鼓啥。浴室的门没关,暖光灯在她嶙峋的背上打上一层橘黄色,被她白皙的肌肤晕染得柔和,没擦汗的水珠攀在她凸起的肩胛骨上,亮晶晶地反射出细碎的光,像锦鲤在夕阳下跃出金灿灿的海面。胸前失去布料支撑的双乳轻微下坠,与平日里隔着衣服透出的完美曲线不同,更显肉感,在冷气拂过后细细颤抖,嫣红的乳珠也随之挺立。

 

而王曼昱显然不知道自己所有动作都收在林高远眼皮子底下,她把肩带扣好便穿上内衣,双手往后捏住背扣,在扣到第三排的时候被指尖突然传来的人体温度吓到。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林高远,他身上那股海盐柠檬味儿她再熟悉不过了。于是她顺从地将背扣交到他手上,随后哼哼唧唧问他:“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啊,吓人。”

 

林高远从鼻子里轻哼出声,吹得她发尾痒痒的,“那你怎么换衣服也不关门啊,要是别人来了怎么办。”

 

“你偷看我!”生气归生气,她还是等林高远帮她把背扣扣好才转过身去,佯装发怒指着他的胸口。

 

林高远只是笑,握紧她的手指拉下来,双臂顺势环住她的腰肢,“咱俩这关系哪有什么偷看不偷看的,嗯?”语毕便吻了上去,怀里的人倒没反抗,一边亲还一边手指在他手心里挠痒痒,他只好再加点力让她手指没法动弹,得意之际被她用另一只手挠腰侧,痒得他直缩。

 

王曼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把他往浴室推,“你好臭,快洗澡去。”结果被林高远一把反握住手腕,“一起洗呗。”

 

她自然知道林高远怀的什么坏心思,板起脸正色道:“松手。”见林高远吓得几乎立马松开,她又眯着眼笑起来,食指挑起他下巴,不怀好意道:“别想了哥哥,我经期还没结束呢,嘻嘻。”末了亲亲他嘴边的痣,对着他做了个“拜拜”的嘴型便转身出了浴室。

 

真是管吃不管饱啊。林高远只好站在原地,看着她光溜溜的背无奈而宠溺地笑。

2023-04-27 09:39 pm

玉蝴蝶

随着最后一球从球台蹦起,之后直直朝球网撞上去,王曼昱听着体育馆内瞬间响起的掌声与喝彩高举起攥紧的拳头。在她胸口憋了长达半年的一口气终于畅快吐出,她捏起项链轻吻,感恩又虔诚。

 

赛后采访时显然是有些语无伦次的,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声线微微发抖,时不时还结巴,但想说的话倒一点没落下:“在拿到这个冠军的路上也是突破了很多战胜了很多,我觉得这个冠军对自己来说也是来之不易,也很感谢很多人帮助自己吧。”

 

退场时,她不经意瞥见工作人员在整理比赛奖品,其中一样是一束紫玫瑰,目测有六七朵,花色鲜艳浓郁,伴着两条绿叶,开得高贵,开得梦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王曼昱的注意力这才从玫瑰花上转移回来,估计着应该又是谁发消息来祝贺自己夺冠。

 

林高远:恭喜恭喜

林高远:[呲牙][呲牙]

 

许是这个呲着一口白牙的黄豆表情让王曼昱无端联想到林高远笑得春风满面的模样,她也忍不住勾了嘴角,正想回复点什么,抬头又看着那束紫玫瑰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才回复:

「嘿嘿,谢谢」

「给你送个礼物,我让同同带过去给你」

 

 

 

 

 

王曼昱在自己被叫到办公室之前,从未想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居然还有比混双抽签前十分钟被通知拆对还要荒谬的事。

 

办公室里坐着几个教练,当中更有那个陪着自己征战了五年,见证她拿到第一个三大赛冠军的主教练,而站在肖战身旁的则是王楚钦。

 

狭小的房间里鸦雀无声,大家都沉默着,似乎在等待着作为“主角”的王曼昱的到来。寂静严肃的氛围让她不禁毛骨悚然,嗡嗡作响的空调吹出飕飕冷风,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瞬间长满她的手臂。

 

“那就不废话了,直接开门见山,现在我们决定将肖指导调离女队,并任命他为混双组组长,同时兼任王楚钦的教练。”

 

一声响雷在王曼昱脑子里炸开,许多复杂的情绪一时间交织在一起,她没办法消化,只懂下意识张开口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肖指导不再是你的主管教练,他本人和王楚钦也愿意服从安排,现在是告知你一声。”

 

王曼昱立马皱了眉头,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质问,然而她太过明白,既然教练组做得出先斩后奏,就必然料到她会反对,也必然不会理会她的反对。

 

像是想从恩师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奖,哪怕他说自己是被逼的,她也不至于心寒,但事实是当她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得到的只是一双冷酷无情的眼,且下一秒就躲开了她的视线。

 

她如鲠在喉,声音沙哑,“好,我知道了。”

 

人们说悲伤分为五个阶段:否认、愤怒、交涉、消沉、接受。遭受到人生当中最大的一场信任危机,王曼昱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悲伤,只知道每天用大量的训练来麻痹自己,同时疯狂购物,把身上能换的东西都换了个遍,企图说服自己接受新生活。

 

然而,低迷的竞技状态让她在比赛时没办法集中百分百的注意力,尽管已经拼尽全力调动自己,仍然被对手打得无力招架,在被动下输掉比赛。

 

她终于知道,想要直接到达接受阶段几乎是不可能的。

 

教练变动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在队里传开了。

 

随着时日过去,林高远也逐渐发现了王曼昱的不对劲,虽然她平常也是面无表情,但他总隐约感觉最近的她身上多了股忧郁,谈话间笑容也是浅得不行,眼神里满是落寞。

 

直到有一晚下训,他撞见了独自躲在角落里抽噎的王曼昱。地方昏暗,起初他还不确定是她,于是走近两步轻唤了一声:“曼昱?”对方吓得抖了一下,随即抬起头,他便看见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王曼昱见是他,连忙揪起衣领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狼狈得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儿。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压下哭腔说:“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教练的事?”

 

林高远关切的语气莫名变成了王曼昱的眼泪开关,他眼睁睁看着她的眼泪瞬间像开闸放水般涌出。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掏了掏背包抓起自己擦汗用的毛巾,又觉得这么脏给人擦眼泪不太好,于是翻出一只新的护腕给她将就着用。

 

在林高远的记忆里,王曼昱鲜少哭得这么伤心过,他向来觉得她是最坚韧的,就算沾了满身血泪也不会停止向前,但现在,她竟在自己面前哭得这样无助,像信徒心里的天主跌落神坛。

 

原来圣洁的玉,饱受雕琢方变得剔透玲珑的玉,也是能够被轻易摧毁的,一碰即碎的玉。

 

林高远抓住她两侧肩膀安慰道:“没事的,会挺过来的,你信我。”

 

王曼昱却突然暴烈起来,睁着一双通红的噙满泪的眼歇斯底里朝他吼:“信你?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我可以相信的人吗?我当初那么信任他,坚信他就是最适合我的教练,两年低谷期别人叫我换教练我都不换,现在呢?”说完自己也崩溃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悲痛万分。

 

林高远的心也跟着酸起来,扶着她的手用力把她单薄的身体拉进怀里,左手虚挂在她后腰,右手握住她后颈将她的脑袋压在自己肩上,“难受的话就尽情哭吧,别死撑了。”

 

看着她连日来逐渐消瘦意志低沉,他又何尝不难受。重感情如她,遭受如此背叛却仍佯装无恙强颜欢笑,对他而言。可他又断定,她宁愿自己偷着难受也不会跟人倾诉,一来队里交心的姐姐早已离开,其他人虽然称得上朋友,但始终存在竞争关系,她不可能对她们完全敞开心扉;二来王曼昱向来不爱给别人添麻烦,她以前总说,如果把烦恼说出来会给别人带来负担的话,那她宁愿把眼泪都咽回肚子里去。

 

他们相识十年,他看着她一点点慢慢长大,又怎会不了解她的脾性。他认为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感情的宣泄口,要调节情绪就必须先接纳情绪。

 

怀里的人额头靠上他肩膀,任由自己的眼泪将他的衣服浸湿,身躯随着哭泣抖动,像一只被抛弃在野外淋了一场大雨的幼狮。狮毛短而软,林高远轻抚上去,贴着她脖颈细腻的皮肤缓慢揉,指尖将汗湿的几绺头发梳开,待她哭声渐小,才徐徐开口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请你一定相信你自己,你不是别人,你是王曼昱。”

 

 

 

 

重拾面对一地破碎的勇气不容易,但王曼昱至少踏出了第一步,幸运的是,她不是孤身一人上路。

 

“哎呀,有人上训下训都是坐专车啊,羡慕死我喽。”林高远杵在运动员通道门口,交叉抱手倚在墙边,笑嘻嘻朝从门外进来的王曼昱挑眉。

 

王曼昱睨了林高远一眼,“哼,人张教练可是看着我长大的。”语毕扯了扯眼前人的衣袖,意思是赶紧进去训练,不然都没桌了。

 

“是嘛,你可是许多人的心肝宝贝啊。”

 

她又怎么会不懂林高远话里的意思?张海峰来到黄石第一时间就是找到她,安慰她说我们曼昱从小到大什么风浪没见过,随后拍拍她肩膀,提议自己可以每天接她上下训,在陪伴她的同时也能让她有一个免受他人打扰的相对安静的环境。

 

而父母也特地飞过来看望她,在力所能及之内给予她鼓励,当初在她最沮丧的时候,视频通话的时候都不敢在他们面前流露出一丝悲伤,没想到几天后便收到了一条项链,爸妈说祝福她未来的每一天。

 

混双训练的时候林高远特地叫来广东队的两个小孩儿来陪他们练,期间闹出不少笑话,逗得王曼昱直乐。她看着林高远跟小队员拌嘴,俩人一着急甚至换成了用粤语交流,她虽然听不懂,但也笑得开怀。

 

混双决赛后,林高远在电梯里提起教练竞聘的事。

 

“你想好跟谁了吗?”

 

王曼昱摇摇头,“还没呢,前段时间没心情,这段时间没时间。”

 

“要不今晚我陪你讨论一下?”

 

“你不累吗?你还有项目呢。”

 

“你哥我体测王,说这些。”

 

王曼昱白他一眼,而后接受了他的提议。二人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王曼昱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尽管名单还未正式公布,但消息早已传开,林高远找别人要来即将竞聘的教练名单,挨个念给王曼昱,后者则根据他说的在网上搜索各人的资料。

 

搜着搜着,王曼昱突然想起来林高远自己也要选教练,便问:“你呢?你不是也得选吗?”林高远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我选啊,但是我选有什么用,我从来都是被安排的那一个。”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林高远直接打断:“好啦先看你的吧,下一个,徐辉……”

 

后来王曼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广东队的外套,原本在腿上的电脑早已摆回到桌上。

 

辗转又过去一个月,在王曼昱终于感觉自己稍微从重大变故中走出来一点的时候,网上的言论却滞后地掀起轩然大波,舆论持续发酵,竟逼得队里叫她亲自下场阐明情况。那阵子她还忙于专心参加冬训,不想被不必要的插曲扰乱心神,遂请求能不能宽限几天再发声明,得到的答复是意料之内的拒绝。

 

“我们已经编辑好了声明的内容,你和肖指导只需要复制粘贴就行。”

 

还真是半点不由人呢。

 

好在,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太大影响,就连林高远都在吃饭的时候夸她胃口好了这么多。她鼓着装着一块糖醋排骨的腮帮子点点头,含糊道:“当然喽,吃饱了才有力气训练嘛。”

 

一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用王曼昱接受采访时的话来说,就是觉得自己整个人成熟了许多。

 

很快她就迎来了新的考验。

 

“这算啥,期中测试?”王曼昱看着预选赛随队教练的名单犯了愁。

 

这段时间以来,在亲朋好友的陪伴下,她的心情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可内心深处的芥蒂尚存,使她一直不敢直面曾经的主管教练,路上看到总会放慢脚步离得远远,平日训练里接触也是能免则免,就算迎面相遇了也低头玩手机假装看不见。可她忽略了的一件事是,如今肖战是混双组组长,只要她还参加混双,就避免不了由他当自己的场外指导。

 

林高远从背后看见王曼昱盯着手机一言不发,想必她是在担心卡塔尔的比赛,上前两步跟她并肩而行,手掌抚上她的肩连续轻拍,“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啦。”

 

说完他看见王曼昱抬头望他,估计是想笑一笑不让他担心,结果笑得难看,跟个苦瓜似的。林高远抬起双手,手指抵住她两侧脸颊,指尖瞬间陷进柔软的肉里,他使了点劲将小姑娘的苹果肌往上提,说:“安啦,不是还有我嘛。”

 

于是林高远像是肩负了什么守护王曼昱任务一样,整个卡塔尔都向日葵一样围着王曼昱转,一会儿给她看自己的小猫貂蝉的照片,一会儿又悄悄跟她说周启豪之前在床头放了枝香槟玫瑰说是能招桃花,结果一天下来掉了三次,气得他一下把花扔进垃圾桶了,逗得王曼昱咯咯笑。

 

当然最让王曼昱动容的是混双局间的时候,林高远知道她别扭,一直躲避肖战的视线,便主动接过肖战的话,不管他布置什么战术,林高远都立即附和上去,不留一点空白时间让她产生多余的想法。

 

王曼昱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开怀大笑过了,大概是因为身处国外没那么多长枪短炮对着,又或许是因为有林高远的陪伴终于将过去释怀。

 

 

 

林高远的手气一直都是可以的,指他抽签总能抽到下下签,比如直通德班混双半决赛就抽到了王曼昱和樊振东。

 

「你是真牛。」

 

「咋,怕输给我啊?」

 

「切,你等着。」

 

林高远对着手机屏幕傻笑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到王曼昱是怎么翻白眼之后咬牙切齿跟他下战书的样子。他确实是等到了,比赛的时候王曼昱凭借她多年来跟林高远搭档的经验,对他的弱点了如指掌,几乎是一打一个中,球像子弹一样射上他的胸口。

 

嘿,这小妮子是真狠。

 

结果第二天上午就得知她发烧退赛了,前一晚还生龙活虎的小狮子瞬间变成了一只病猫。无奈林高远自己的赛程也紧,一天下来也没多少时间关心王曼昱的状况,一直到晚上打完混双决赛才想起来问候一下病号。

 

回房间路上他拨通了王曼昱的电话:“你现在怎样,吃过饭了吗?”对面的声音有点沙哑,软绵绵的像红豆沙,“唔,没胃口吃……”

 

“我也还没吃,我点个外卖上来咱一起吃吧。”“诶等下……”还没等王曼昱说完,林高远就掐掉了电话,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他敲着她的房门喊她。

 

王曼昱走到门边,然而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说:“你不要跟我一起吃,我怕传染给你。”林高远回答道:“不怕,哥有抗体。”“那也不行,就怕万一。”

 

二人就这样隔着门争执了一番,最后商议出的决定是:林高远将王曼昱那份外卖放在门口,等他走远她才出来拿进去,王曼昱关好门以后,林高远再过来门口坐下吃。

 

“怎么样,好吃吗?”林高远倚靠在房门上,嗦了一口炒粉。“唔,我现在没有味觉,吃啥都一个味儿。”王曼昱的嗓音通过门缝传来,比平日更加低沉。

 

“对了,你现在跟徐指磨合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吧,虽然感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打碎重组的过程很艰难,有时候甚至看不见终点,像在沙漠里找一眼不知是否存在的泉,好在,徐辉像是她的引路人,告诉她只要道路对了就不怕遥远。她慢慢明白,人生中有人走就会有人来,如果死死抱着与旧人的回忆不放手,就没法跟新的人创造灿烂的明天。她后脑勺靠上门板,呼出一口气,反过来问林高远:“你呢,当二号不好受吧?”

 

林高远轻笑,“是啊,但是我都看开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王曼昱总疑心自己是不是本命年犯太岁,不然怎么新冠走了没多久就又摊上甲流和腰伤。

 

伤病不仅使她好不容易增上来的肌肉量一下衰减,甚至影响到她的竞技状态和日常训练,连系统训练都做不到,结果无疑是接二连三地输球。

 

如果说蜕变的过程是痛苦的,那这也太痛苦了吧,她趴着床上想,腰部的痛楚让她痛不欲生。正当她瘪着嘴泄气,手机突然弹出来一条微信消息。

 

林高远给她发的是一个视频:毛毛虫在树枝上吐丝作茧,将自己变成蛹,成熟后破壳,待翅膀干燥变硬,最终化为蝴蝶破茧而出。

 

你要静候/再静候

就算失收/始终要守

 

她想起林高远歌单里的那首《葡萄成熟时》。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她跟自己说。

 

 

 

 

林高远从来没跟王曼昱说过,他一直都觉得她很像一只蝴蝶,破茧前沉着坚忍,飞舞时轻盈从容。但随着澳门冠军赛女单决赛最后一球落下,他又觉得,她不止是蝴蝶。身穿红色战袍的她让他联想起家乡的木棉,开得火红而灿烂,如同不屈不挠的战士就算血染沙场也要生命热烈绽放。

 

不,她也不止是蝴蝶和木棉,她是深林里敏捷矫健的鹿,是海面飞跃龙门的鱼,她是傲然挺立的竹,是凌寒怒放的梅。她是万事万物。

 

他看着陈幸同带过来的那朵紫玫瑰出了神。

 

随花还有一张便签,上面是王曼昱的字迹:

「感谢所有帮助我的人,林高远是其中一个。」

2023-01-21 09:29 pm

潮涨

花洒头喷出源源不断的热水打在王曼昱雪白的胸脯上,水温被她调得偏高,热烫的水流经过将细嫩的皮肤烫出一层浅粉,稍微舒缓了她比赛后的劳累。

 

拉开浴室门,王曼昱在涌出的一大片水蒸气中走出来,一条毛巾披在头顶双手揉搓,湿漉漉的发丝甩起一圈水珠滴落在房间内的地毯上。

 

往前走了两步,一抬头就瞅见张缤月举着手机趴在床上,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一张张照片随之飞速闪过,最后停在一张混双决赛后的大合照上。

 

“诶,你看这张,像不像你俩的结婚照?”张缤月翻过身来,将手机举到王曼昱面前晃了晃。

 

王曼昱倾身向前,定睛一看,是她和林高远在颁奖典礼上与广东队的大合照,二人被广东队一众人员围在中央,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若不是他们身穿球服手捧奖状,脖子上还挂着金牌,倒真有副新人与家属合影留念的样子。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被队友打趣自己跟林高远的关系,毕竟他们的亲密程度的确远超普通的混双搭档,时不时也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但涉及到结婚这种敏感字眼还是第一次。

 

她脖子稍稍发热,却强装出一副淡定的表情,抓着手机假装认真地看了两眼,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唔,是挺像的。”

 

好像只要她能从容面对别人的玩笑,她就能避免正视自己对林高远的感情,但暗恋就像一罐汽水,别人谈论起一次就像易拉罐被摇晃一次,气泡密密麻麻地越冒越多,随时都会破开瓶盖涌出来。

 

王曼昱一边吹着头发,脑海中又不自觉开始浮现出决赛时二人因救球而不小心撞到一块的情形。

 

林高远的手臂很热,渗出的汗随着碰撞蹭到她的手臂上,她却没觉得脏,只是站稳身子好让他有个支撑不至于摔倒,他们距离有些近,林高远呼出的气息往她耳边打,让她不禁红了耳根。

 

她心跳加快,又必须装作若无其事般转过身去捡球,捡完球转回来,余光瞄了一下林高远,对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常,似乎没有因为这意外的肢体接触而有任何打球以外的想法。

 

“所以,远哥喜欢你吗?”张缤月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她的心猛地往下坠,从来大家都默认她和林高远之间的亲密关系,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她薅了一把吹得半干的刘海,说:“哈,不知道,可能吧。”

 

王曼昱确实不清楚,但回想起他们撞到一起后连丢五分的事实总让她忍不住想开口问林高远,是不是其实他也动了心。

 

实际上,她曾有过无数次跟现在一样的冲动,想大胆向他袒露自己的心意,但她不敢,不想贸然坏了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关系,更怕有些话说出口就不能回头。

 

熄了灯,二人双双躺上床。黄石的月很亮,月光透过没拉严实的落地窗窗帘照进来,一条银色的线直直打在王曼昱的被子上。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猜测张缤月应该是睡着了。

 

直到王曼昱也快要睡着,意识模糊之际忽然又听到背后传来张缤月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愣是让王曼昱清醒了一瞬——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小腹隐隐传来阵阵绞痛,像有只无形的手拽着王曼昱的肚子往下扯,她一边暗骂这月经来得不是时候,一边又强撑着练完了最后一组摆速。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林高远也来了,在隔壁台跟小队员练着发抢,先是一个短球,接着侧身抢拉,结果球磕在了板边上,啪的一声飞得老远,落地后跳了几下滚到王曼昱脚边。

 

她弯腰捡起来,往林高远所在的球桌走去,林高远大概也是看到她过来,特意停下训练等她,直到她隔着挡板将球递到他手上。

 

“吃药没?”林高远问道。

 

“什么?”

 

林高远把球握进手心,伸出食指指了指她正一手捂着的腹部。

 

“啊……吃了吃了。”

 

也不知道林高远是哪路神仙,总能猜到她什么时候痛经,明明自己也没表现得有多异常,球还是跟平常一样哐哐练。

 

她猜想林高远应该也不像是会专门记住她生理期的人,但他又总能给自己送来适时的关心,有时候是一片压箱底翻了很久才翻出来的暖宝宝,有时候是她疼得没胃口只吃得下白粥时的一碟榨菜。

 

当然,她从不敢将林高远的这些关心视为理所当然,不奢望他总会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不愿猜测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何种地位,因为她太明白期望落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于是她时刻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索取,也不拒绝,林高远给什么她就受什么,哪天他不愿意再给了,她也能全身而退。

 

 

 

比赛撞上经期对于运动员来说是家常便饭,王曼昱早已将痛经跟其他伤病列入同等程度的名单里,并时常告诫自己要与这些痛楚共存。

 

女单决赛上,生理期的疲劳和右臂的伤痛将王曼昱压到了悬崖边上,她尽量抛开杂念,把注意力集中到每一分球上,凭借坚韧的意志一路打到决胜局。

 

可最后还是惜败,只得屈居亚军。

 

王曼昱弯下腰,双手搭在观众席的栏杆上歇息,心里正暗暗复盘着最后两球,越想越觉得可惜。激烈比赛招致的疲倦还未消散,偏偏这会儿止痛药的药效在慢慢减退,她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走完颁奖和采访回到酒店,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空旷漫长的走廊里。小腹的阵痛逐渐加剧,腿开始变得不听使唤,艰难地往前拖着,胃部泛起一阵恶心,让她额头都冒出丝丝冷汗。

 

王曼昱是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遇到林高远的,他从背后唤了她一声,她转过身,看见他跟同行的周启豪说了句什么,周启豪就先回房间了。

 

林高远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笑眯眯地问:“打完啦?”

 

王曼昱点点头,“嗯,输了。”

 

林高远抬起手,手掌覆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鼓励方式。

 

又一阵恶心涌了上来,王曼昱捂了捂胸口,竭力抑制住呕吐的欲望。

 

林高远见状,皱着眉头问:“你没事吧?”

 

王曼昱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觉有呕吐物正沿着食道往上冲,她立马加快脚步往自己房间跑,刷开房门之后甩下背包径直冲向洗手间,灯都没打开就蹲在马桶前吐了起来。

 

林高远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一路跟着走进洗手间,摸到墙上将灯打开,接着默默在王曼昱身边蹲下,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后背上给她顺着气。

 

等王曼昱终于吐干净,林高远伸手摁下冲水按钮,起身扯了张纸巾递给她擦擦嘴,低声问:“还好吗?”

 

王曼昱缓了口气,揩掉眼角因用力呕吐而溢出的生理泪水,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喉咙又涩又酸,扯着嗓子说:“肚子太疼了……”

 

林高远又问她要不要回床上休息,她说好,便借着他的肩膀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他将她扶到床上躺上,给她掖好被角,转身找到房间里的热水壶,装满一壶水来烧。

 

“药在哪?”

 

“包里。”

 

林高远翻找了一会儿,从背包的夹层里找到一板还剩两颗的药片,拇指破开铝模纸拿出来一颗,挑了只玻璃杯倒进半杯烧好的水,再耐心地将水吹凉。

 

王曼昱接过水和药,在林高远眼皮底下乖乖吃完又重新缩进被窝里,棉被拉得高,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头。

 

林高远在床边的沙发坐下,说:“你睡吧,我在这里坐会儿,等张缤月回来我再走,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直接喊我就好。”

 

大概是因为林高远的嗓音很低,温温柔柔的,让人觉得好像在冬日里被厚厚的羊羔绒紧紧裹住,王曼昱的睡意很快就酝酿起来,缓缓合上了眼。

 

 

 

醒来的时候房间漆黑一片,她坐起来环视一圈,林高远早已离开,另一张床上躺着张缤月,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王曼昱听不清的梦话。

 

想必是止痛药已经开始起效,她不再感觉痛,于是起床冲了个澡,接着又躺回到床上,思量再三还是打算给林高远发条微信。

 

「今晚谢啦。」

 

意料之外的是林高远居然还没睡。

 

「小事。」

「现在感觉怎样?」

 

「好很多了。」

 

「那就好,赶紧休息吧。」

「晚安。」

 

王曼昱挠挠脸颊,发了一个小兔子盖上棉被说晚安的表情过去。

 

锁了屏,闭上眼睛后脑子里不断浮现林高远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他安静地坐在那,双肘撑在大腿上,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打了个哈欠后又揉揉眼睛。

 

房间里的灯光不算亮,橘黄色的暗光映在林高远的侧脸上,像是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滤镜,让王曼昱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依赖感。

 

那一刻,她居然希望张缤月不要回来。

 

 

 

 

 

威海的冬天实在冷,尽管气温比起家乡东北高了不少,室外呼啸的风依旧让王曼昱不得不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冒了,就在威海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后。上训的路上铺了一堆又一堆积雪,在太阳下肆意吸取着大气中的热量,令气温一降再降,冻得王曼昱直打哆嗦。

 

阴暗处的雪没多少人踩过,很快结成了冰,将地面上行人留下的卫生纸碎屑牢牢冻住。

 

而让王曼昱万万没想到的是,随着这场雪一起被冰封的,还有她那场无声的爱恋。

 

 

 

许是时间还早,食堂几乎没什么人,没有比赛任务的汕头明润俱乐部几名队员在下训后便来吃晚饭,当中当然包括林高远。

 

王曼昱没打算上前,只是打了饭之后在他们背后挑了个座位坐下。

 

背后的众人热烈地聊着,时而发出些笑声,起初她也没想偷听他们在聊些什么,只是吃着吃着突然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诶远哥,你跟王曼昱真不真啊?”听上去似乎是一名小队员问的,语气十分八卦,显然不知道另一位当事人也在场。

 

王曼昱的心情跟着忐忑起来,对林高远的回答既期待又害怕。

 

“什么真不真?”林高远说。

 

“网上不老说你俩在一起了啥的。”

 

林高远连声咳嗽,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假的啊,我俩怎么可能在一起,这概率比陵水下雪还低。”

 

听见这话,王曼昱捏着汤勺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勺里的汤汁都洒回到汤碗里,她的心脏忽然又酸又涨,像被扔进了咸菜缸里,偏偏众人在林高远回答后的哄笑声更在她心上划了一刀,浓度极高的盐水毫不留情地浸蚀着伤口,疼得她几乎发不出声。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去质问林高远,这些年来的关心和亲昵到底算什么,但无奈对方的确从来没表明过喜欢她,纵使他们之间有再多暧昧举动,充其量只能说明二人因相识多年而关系熟稔,跟她自以为的爱情沾不上一点边。

 

突如其来被宣告暗恋终结,王曼昱食不下咽,又怕自己晚点可能会饿,于是硬是塞了两口白米饭进嘴里,接着端起餐盘快步离开。

 

 

 

王曼昱本以为,凭二人在乒超联赛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产生交集的机会,她能得到一段时间来缓冲自己的感情,再好好想想怎么重新面对林高远。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又怎么会想到她的好闺蜜好室友陈幸同会连她感冒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跟自家男朋友讲,而现在很明显,周启豪转身就将这事告诉了林高远,否则林高远怎么会特意等她下训。

 

王曼昱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周启豪明明跟林高远不在同个俱乐部也能唠上,就要应付林高远迎面而来的关心。

 

“你感冒啦?”

 

王曼昱不去看他,只是一边点点头一边继续收拾东西。

 

也不知道林高远从哪里掏出来一罐柚子蜜往她手里塞,“喝点这个,止咳润肺,很有效的。”

 

“不用,我快好了。”王曼昱也不知道是跟他赌气还是跟自己赌气,明明昨晚咳得睡不着,却还是黑着脸将罐子推回给他。

 

“拿着呗,对身体好。”林高远还是笑嘻嘻的。

 

王曼昱挣开他的手,抬头怒目圆睁,朝他吼道:“哎呀我都说了不要!”

 

林高远明显是吓着了,怔了会儿,用怯生生又带着关切的语气问出一句:“你怎么了?”

 

王曼昱看着他那双眼就来气,好似天生多情的,总是如同春天融化的雪水一般柔,让人不受控陷进去,好像只对她这样,又好像对所有人都这样。

 

她终究还是没收下那罐柚子蜜,只是丢下一句“没什么”就转身走了。

 

 

 

陈幸同看着王曼昱床头堆成一座白山的纸巾,拔了自己刚充好电的热水袋扔到她被子上,“你这感冒都多少天了,还没好。”

 

一颗棕栗色的脑袋从被窝里翻出来,接下来是沉闷的混着浓浓鼻音的嗓音,“我也忘了,好几天了吧。”

 

王曼昱扯了扯喉咙,干涩的感觉仍然难以消除,她突然想起林高远那罐被她拒绝的柚子蜜,又有些后悔当时没收下来。

 

“话说,高远没关心关心你?”

 

王曼昱一听这名字就压不住火,“还说呢,我就知道是你说的,你告诉他干嘛啊?”

 

陈幸同没见过王曼昱这副样子,毕竟平日里若是聊起林高远,她总会喜上眉梢,顺着继续往下说他怎么怎么样说得眉飞色舞。

 

“你俩……吵架啦?”陈幸同思忖片刻,终于小心翼翼问出一句。

 

王曼昱的心又酸了一下,想破口大骂林高远不知分寸的关心,气林高远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又气自己没有勇气跟他摊牌。

 

“是也不是吧,不说了,睡了。”王曼昱扯过被子蒙住头,过了会儿又翻出来补了一句:“这次别跟周启豪说了啊。”

 

说完在被窝里打开微信聊天界面,林高远连着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内容都是围绕着王曼昱为什么故意疏远他,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这两天开始思考,我们只是混双搭档的关系而已。」

 

王曼昱看着屏幕上方的“一直输入中”和林高远的名字反复交替持续了好一会儿,大概过了半分钟,才又收到林高远的回复。

 

「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又是沉默的一分钟后,林高远回复「我先睡了。」

 

王曼昱咬了咬下唇,铁下心锁了屏幕。

 

 

 

山东鲁能俱乐部的庆功宴就设在酒店食堂这事总让王曼昱忍不住吐槽这俱乐部连几百万的球员都买得起,怎么就没钱让球员吃点好的。更离谱的是,这庆功宴竟然只有队员出席,教练员和领队不见人影,一问说是让队友们培养一下感情。

 

不来就不来吧,大家都没太在意。王曼昱夹了好大一块猪肘子到旁边的陈幸同碗里,说是好好犒劳一下今天鲁能的MVP同姐。

 

陈幸同也玩得开,回敬了她一个鸡腿,俩人一边吃一边说笑,从陈幸同吃香蕉被镜头拍到,到王曼昱在颁奖的时候狠狠给同姐嗑了个响头。

 

王曼昱的心情本来也算愉悦,直到看到林高远跟两个小队员来食堂吃饭,还故意往她们这边走,在自己身后挑了个座位坐下。

 

她假装不在意,继续低头边玩手机边吃着饭。

 

谁知林高远突然靠近,在她们桌上放下两瓶豆奶,“球迷送的,我喝不完,请你们喝。”

 

陈幸同连忙道谢,可王曼昱头都没抬,直接伸手拿起一瓶豆奶放到钱天一面前,“来,远哥请你喝的。”意思是不领他情。

 

林高远尴尬地抬起手蹭了蹭鼻尖,向陈幸同投去无助的眼神,可对方也能只对着他摇头。他灰溜溜回到座位上吃饭,不料身边的敖华磊直接点燃了他俩之间的炸药包。

 

“王-曼-昱-喜-欢-林-高-远-吗?”敖华磊对着手机逐字念。

 

林高远一听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乱说什么啊!”

 

敖华磊拼命挣扎,“不是,这知乎……”

 

还没等他说完,王曼昱的一句话就让两桌人都当场石化。

 

“怎么可能,除非陵水下雪我才会喜欢他。”

 

食堂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没有人敢继续说话。

 

沉默了几秒后,王曼昱擦擦嘴,说自己吃完了先走了,便端起餐盘离开食堂。

 

被一场闹剧搅坏了心情,王曼昱不想回房间,于是径直走出了酒店,打算一个人逛逛散散心,而冲动的后果就是,她没有从房间里拿件袄就走出室外,薄薄的队服外套和一件连帽卫衣根本抵挡不了天寒地冻。

 

她搓着手往里哈气,边在街灯下走边回想起刚才自己用同样的话对林高远进行回击,说不上出了多少气,但至少没有让一厢情愿的她一败涂地。

 

恍惚着,一下没留意斑马线上的绿灯已经转红,恰好碰上个急性子司机,直接踩了油门上来狂摁喇叭。

 

王曼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抓着带离了斑马线,又顺势虚靠进那个人的怀里。

 

抬头一看,又是林高远。

 

她轻轻推开他,“你来干嘛?”

 

“来跟你解释清楚。”

 

林高远直直跟她对视,她明明可以不去看他,却觉得他的眼神有千万种魔力让她移不开目光。

 

“你一定是上次听到我们吃饭的时候说的话了对不对?我当时这样说,是因为不想他们随随便便给女孩子安个名分,感觉这样……太冒犯你了。”

“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想说你在我心中真的很重要很重要,不管是搭档还是别的什么,所以,请你不要再避开我了,好吗?”

 

路灯下的林高远的双眼透出琥珀一样的瞳色,温柔的,真诚的,坚定不移的。

 

那一刻,王曼昱好像想通了,哪怕跟林高远和好也许是飞蛾扑火,日后会继续以朋友的身份和自己倾慕已久的人做着情人才会做的事情,很残忍,但也甘之如饴,毕竟这些年来林高远的陪伴是真,他在她心里同样很重要很重要。

 

脑海里闪过无数帧过往的画面,他们是怎么为了相同的梦同奋斗,同希冀,低谷时互相激励,并肩时振臂呐喊。没有什么比她能继续陪在他身边更重要,任何意义上都是。

 

最后,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轻声说:“好。”

 

 

 

 

 

塑胶跑道在陵水的烈日下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王曼昱捏了捏鼻子,在教练一声令下后跟大家一同在起跑线上冲了出去。

 

她向来不太喜欢长跑,倒也不是觉得累,只是觉得跑步的时候没有别的事可干,时间特别漫长。所以一般她都会想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最近的训练有什么收获,自己的技术还有哪里需要改善,诸如此类。

 

极少数的情况下,她才会想到球以外的事,比如林高远。

 

上午上训时他恰巧跟在她后面,她在拐弯的时候偷瞄了一下,发现他今天穿的是前段时间新买的蓝色卫衣。为什么她会知道衣服是新买的,因为林高远当初在挑款式的时候问了她的意见。

 

当时他甩了几张淘宝卖家秀截图过来,让自己帮忙挑一下哪个颜色好看,她随意看了几眼,没挑到一款特别出彩的。

 

「这不都差不多嘛。」她说。

 

「哎呀你帮我选一下嘛。」这句是林高远发来的语音,是他一贯的哼唧着撒娇的语气。

 

「事儿事儿的你。」

 

后来她就挑了一件蓝色的,说衬他皮肤白。

 

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挑的这件衣服不太吉利。

 

“高远阳了。”

 

就在新年前的最后两天,上午集合的时候,王曼昱才从教练嘴里听见这消息。

 

第一反应当然是担心,想着前一天见他还好好的没什么异样,今天就卧病不起了。

 

直到中午下训才有机会问他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疼……」林高远的声音很浑浊,她几乎能想象到他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眼睛几乎睁不开的样子。

 

「行,你多休息。」王曼昱吃了一口饭,左手打下几个字。

 

「好。」

 

 

 

跨年那晚,队里难得去了海边庆祝。

 

夜里的海黑黢黢的,仿佛是夜空的倒影,与其他被花花绿绿的灯光框住的海不同,这里海面辽阔,周围没有建筑,海平面向远方无限延伸,让人愈发觉得自在又惬意,海风裹着点咸味迎面吹来,跟翻腾的浪花一同到达岸边。

 

王曼昱在沙堆上坐下,呆呆地看着远方的海浪,不自觉想起之前自己跟林高远提过一嘴她很喜欢看海,她记得当时的林高远说:“来深圳我带你去看。”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回应,只记得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明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承诺,她却记了很久很久。

 

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嬉笑声,发现是几个妹妹围在一起点燃背着教练偷偷带出来的烟花棒。

 

跟王曼昱正脸对着的杨屹韵发现她在朝这边看,于是抽起其中一根烟花棒和一个打火机,迈着鬼鬼祟祟的步子走到王曼昱面前递给她,古灵精怪地说:“曼昱姐,送你一根,嘿嘿。”接着又蹦蹦跳跳回到姐妹堆里了。

 

王曼昱看着手上捏着的细细一根烟花棒,笑了笑,右手打火,橘黄色的火苗将烟花棒点燃,接下来是星星一样的金灿灿的光辉。

 

猛地想起什么,她连忙掏出手机给林高远拨过去一个视频通话,接二连三的嘟嘟声听得她急躁,怕赶不及在烟花棒燃烬之前让林高远看见这灿烂的花火。

 

好在,电话接通了。

 

林高远刚喂了一声,王曼昱就赶紧把镜头转到后置,将正在燃烧的烟花棒展示给他。

 

“新年快乐!”她说。

 

“你也是。”

 

微信视频的像素不高,林高远的脸像是被美颜相机磨过皮一样,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但笑起来的时候鼓起的卧蚕和洁白的牙依旧明显,给他病怏怏的面容添了些活力。

 

王曼昱其实很少跟林高远视频聊天,毕竟日常训练几乎天天见,也没有什么必要的时刻,但刚刚就在烟花棒被点燃的那一刻,看着迸发的星火,她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跟林高远一同分享眼前的美景。

 

她盯着屏幕里林高远专注看着烟花棒的双眼出了神,不由自主地低声呢喃出一句:“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很轻的一句话,下一秒就被海风吹散了。

 

但林高远听见了,就在烟花棒燃烬,一切又重归黑暗的那一刻。

 

才反应过来把内心话说出口的王曼昱连忙解释:“呃,我是说,这种时刻大家都聚在一起的话会更加开心。”

 

电话对面依旧是沉默,王曼昱有些紧张。

 

半晌,林高远才重新说话。“你让我看看你。”

 

她起初不愿意,觉得面对面视频怪别扭的,怕气氛太暧昧让自己说不出话,可禁不住林高远的软磨硬泡,妥协了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确定发型还不错之后才把镜头转到前置。

 

她看见自己在小框里的样子,有点傻气。周边环境很黑,她的脸只能依靠手机屏幕的亮光照亮一点。

 

“好了,看我干嘛?”

 

林高远不说话,王曼昱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约摸过了半分钟,他才开口,却答非所问,直接顺着王曼昱前两句的话说:“明年吧,明年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海边跨年。”

 

王曼昱没办法描述此刻的心情,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好像在吃跳跳糖,糖果在口腔里上下来回蹦,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炸开。

 

她觉得2023一定是个好年。

 

 

 

元旦当天,王曼昱收到了李宁送来的一束捧花。

 

或许是节日总会让人更开心一点,她难得来了兴致,抱着花束拍了两张照片,还精挑细选了不同的贴纸分别装饰在照片上,随后发了一条微博。

 

朋友圈也不能落下,她飞快地编辑好文案,将两张照片发了出去。

 

没想到收到了林高远的秒赞和评论。

 

「这花挺好看的。」

 

她抿嘴笑笑,回复「哼,是呢。」之后顺势点击他的头像进入聊天界面。

 

跟他寒暄了好一番,反复确认他身体状态有没好转,又聊了一些不搭噶的碎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训练,他说快了。

 

结果第二天晚上果然看见他上训了。

 

她一边热身,一边隔着好几张球桌朝他笑。

 

他也笑了。

 

 

 

出发去卡塔尔的前一晚,王曼昱还忙着收拾行李,就收到了林高远的微信,说让她帮个忙,去运动场帮他找点东西,他上午跑完步落下了。

 

「很急吗?」

 

「对,要带过去比赛的,我现在有点忙走不开,只好拜托你了。」

 

当时的王曼昱已经洗过澡,有轻微洁癖的她向来抗拒在洗澡后出门,但眼下事情紧急,加上叫自己帮忙的不是别人,而是林高远。从来为了他,或多或少打破自己固守的原则已是常态。

 

林高远托她找的是一块玉,说是陪了他很多年的,他很宝贝的,总是有它在才能安心。他估计是跑步的时候揣在兜里不小心掉了出来,让王曼昱在跑道上找找看。

 

夜里的运动场没开灯,尽管不算很黑,王曼昱仍然要打开手机的电筒才能获得足够亮的光线。她沿着跑道走了整整一圈,还是没找到林高远口中的那块玉。

 

她泄气地叉起腰,撇撇嘴鼓起腮帮子,懊恼地薅了把头发。本来想直接告诉林高远找不到,但是解锁手机之后又犹豫起来,手指在屏幕上一直敲,最后还是决定再找一遍。她再次沿着跑道一步一停地走,每一处都仔细地搜寻过,就差把足球场里的草每根都拔起来找,仍然没找到。

 

王曼昱只好放弃,倚在灯柱上拨打了林高远的电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身后传来电话铃声。

 

她转过身一看,是林高远。

 

“你怎么来了?”王曼昱掐了电话。“我刚想跟你说我找不到来着,怎么办?”

 

与王曼昱的急切相反,林高远的表情十分从容,完全不像是丢了重要的东西。他浅浅笑起来,说:“没事,我找到了。”

 

“真的?在哪?”

 

“就在这。”林高远指了指她。

 

“啊?”

 

王曼昱还疑惑着,林高远就突然上前,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突然被喜欢了很久的人抱紧是什么感觉?首先是大脑宕机,全身紧绷,心跳加速。

 

她的鼻尖蹭到了他鬓角的发丝,还有点潮湿,散发出的洗发水味道被他脖颈的热度蒸开,馥郁的香气扑进鼻腔,闻得她有些晕头转向。

 

身高相仿让林高远的唇在她颈侧擦过,触感有些粗糙,应该是他因为不涂润唇膏而起的皮屑,而此刻却像是在她心上挠。他的鼻息温热,一下一下打在她脖子上,让那跳动着的脉搏中流经的血液都因此沸腾。

 

她曾经幻想过,林高远那么瘦,他们拥抱的时候她会不会被他的骨头硌到,但在美梦终于成真的这一刻,她却觉得他的胸膛无比宽阔,是结实的,热烫的,好像能承载起世间所有重量。

 

他们贴得是这样近,近到王曼昱担心林高远会不会听到自己此刻如擂鼓的心跳声。

 

她僵在原地,感觉自己有很多东西要问,却怎么捋都捋不顺,脑袋还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林高远就仿佛是读取了她的脑电波般,温柔的声音就在她耳畔缓缓响起,解答她的所有疑惑。

 

“你就是那块玉,陪了我很多年的。”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花好看,是你好看。”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王曼昱的心脏强烈震动,随后鼻子开始止不住泛酸。

 

过去多少个夜里,她以为自己一直仰望的那轮月从来都不属于自己,月光每每洒到她手心里又统统从指缝流走,而如今,她的月亮竟主动朝她奔来,使得那名为少女心事的潮汐汹涌澎湃。

 

原来她的爱一直有回应。

 

眼前突然飘下雪,王曼昱怔了怔,确认这里是陵水没错,又以为自己在做梦,掐了掐大腿感觉疼,于是抹干净眼泪再看,发现是林高远在她头上撒了一把泡沫。

 

她破涕为笑,心想这人是哆啦A梦吗怎么总能从口袋掏出乱七八糟的东西,结果还没来得及问他在干嘛,她就穿过纷纷扬扬的泡沫看见林高远露出他那傻子似的招牌笑容,眼尾的纹路都被他的笑眼挤得往上翘。

 

林高远笑着捧起她的脸,指腹轻轻帮她拭去泪痕。

 

再然后,她听见他问:“你看,陵水下雪了,你可以喜欢我了吗?”

 

她的眼泪再次决堤。

2023-01-20 09:12 pm

潮涨

花洒头喷出源源不断的热水打在王曼昱雪白的胸脯上,水温被她调得偏高,热烫的水流经过将细嫩的皮肤烫出一层浅粉,稍微舒缓了她比赛后的劳累。

 

拉开浴室门,王曼昱在涌出的一大片水蒸气中走出来,一条毛巾披在头顶双手揉搓,湿漉漉的发丝甩起一圈水珠滴落在房间内的地毯上。

 

往前走了两步,一抬头就瞅见张缤月举着手机趴在床上,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一张张照片随之飞速闪过,最后停在一张混双决赛后的大合照上。

 

“诶,你看这张,像不像你俩的结婚照?”张缤月翻过身来,将手机举到王曼昱面前晃了晃。

 

王曼昱倾身向前,定睛一看,是她和林高远在颁奖典礼上与广东队的大合照,二人被广东队一众人员围在中央,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若不是他们身穿球服手捧奖状,脖子上还挂着金牌,倒真有副新人与家属合影留念的样子。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被队友打趣自己跟林高远的关系,毕竟他们的亲密程度的确远超普通的混双搭档,时不时也会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但涉及到结婚这种敏感字眼还是第一次。

 

她脖子稍稍发热,却强装出一副淡定的表情,抓着手机假装认真地看了两眼,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唔,是挺像的。”

 

好像只要她能从容面对别人的玩笑,她就能避免正视自己对林高远的感情,但暗恋就像一罐汽水,别人谈论起一次就像易拉罐被摇晃一次,气泡密密麻麻地越冒越多,随时都会破开瓶盖涌出来。

 

王曼昱一边吹着头发,脑海中又不自觉开始浮现出决赛时二人因救球而不小心撞到一块的情形。

 

林高远的手臂很热,渗出的汗随着碰撞蹭到她的手臂上,她却没觉得脏,只是站稳身子好让他有个支撑不至于摔倒,他们距离有些近,林高远呼出的气息往她耳边打,让她不禁红了耳根。

 

她心跳加快,又必须装作若无其事般转过身去捡球,捡完球转回来,余光瞄了一下林高远,对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常,似乎没有因为这意外的肢体接触而有任何打球以外的想法。

 

“所以,远哥喜欢你吗?”张缤月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她的心猛地往下坠,从来大家都默认她和林高远之间的亲密关系,很少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她薅了一把吹得半干的刘海,说:“哈,不知道,可能吧。”

 

王曼昱确实不清楚,但回想起他们撞到一起后连丢五分的事实总让她忍不住想开口问林高远,是不是其实他也动了心。

 

实际上,她曾有过无数次跟现在一样的冲动,想大胆向他袒露自己的心意,但她不敢,不想贸然坏了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关系,更怕有些话说出口就不能回头。

 

熄了灯,二人双双躺上床。黄石的月很亮,月光透过没拉严实的落地窗窗帘照进来,一条银色的线直直打在王曼昱的被子上。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猜测张缤月应该是睡着了。

 

直到王曼昱也快要睡着,意识模糊之际忽然又听到背后传来张缤月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愣是让王曼昱清醒了一瞬——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小腹隐隐传来阵阵绞痛,像有只无形的手拽着王曼昱的肚子往下扯,她一边暗骂这月经来得不是时候,一边又强撑着练完了最后一组摆速。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林高远也来了,在隔壁台跟小队员练着发抢,先是一个短球,接着侧身抢拉,结果球磕在了板边上,啪的一声飞得老远,落地后跳了几下滚到王曼昱脚边。

 

她弯腰捡起来,往林高远所在的球桌走去,林高远大概也是看到她过来,特意停下训练等她,直到她隔着挡板将球递到他手上。

 

“吃药没?”林高远问道。

 

“什么?”

 

林高远把球握进手心,伸出食指指了指她正一手捂着的腹部。

 

“啊……吃了吃了。”

 

也不知道林高远是哪路神仙,总能猜到她什么时候痛经,明明自己也没表现得有多异常,球还是跟平常一样哐哐练。

 

她猜想林高远应该也不像是会专门记住她生理期的人,但他又总能给自己送来适时的关心,有时候是一片压箱底翻了很久才翻出来的暖宝宝,有时候是她疼得没胃口只吃得下白粥时的一碟榨菜。

 

当然,她从不敢将林高远的这些关心视为理所当然,不奢望他总会注意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不愿猜测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何种地位,因为她总害怕期望会落空。

 

 

 

比赛撞上经期对于运动员来说是家常便饭,王曼昱早已将痛经跟其他伤病列入同等程度的名单里,并时常告诫自己要与这些痛楚共存。

 

女单决赛上,生理期的疲劳和右臂的伤痛将王曼昱压到了悬崖边上,她尽量抛开杂念,把注意力集中到每一分球上,凭借坚韧的意志一路打到决胜局。

 

可最后还是惜败,只得屈居亚军。

 

王曼昱弯下腰,双手搭在观众席的栏杆上歇息,心里正暗暗复盘着最后两球,越想越觉得可惜。激烈比赛招致的疲倦还未消散,偏偏这会儿止痛药的药效在慢慢减退,她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走完颁奖和采访回到酒店,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空旷漫长的走廊里。小腹的阵痛逐渐加剧,腿开始变得不听使唤,艰难地往前拖着,胃部泛起一阵恶心,让她额头都冒出丝丝冷汗。

 

王曼昱是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遇到林高远的,他从背后唤了她一声,她转过身,看见他跟同行的周启豪说了句什么,周启豪就先回房间了。

 

林高远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笑眯眯地问:“打完啦?”

 

王曼昱点点头,“嗯,输了。”

 

林高远抬起手,手掌覆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鼓励方式。

 

又一阵恶心涌了上来,王曼昱捂了捂胸口,竭力抑制住呕吐的欲望。

 

林高远见状,皱着眉头问:“你没事吧?”

 

王曼昱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觉有呕吐物正沿着食道往上冲,她立马加快脚步往自己房间跑,刷开房门之后甩下背包径直冲向洗手间,灯都没打开就蹲在马桶前吐了起来。

 

林高远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一路跟着走进洗手间,摸到墙上将灯打开,接着默默在王曼昱身边蹲下,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后背上给她顺着气。

 

等王曼昱终于吐干净,林高远伸手摁下冲水按钮,起身扯了张纸巾递给她擦擦嘴,低声问:“还好吗?”

 

王曼昱缓了口气,揩掉眼角因用力呕吐而溢出的生理泪水,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喉咙又涩又酸,扯着嗓子说:“肚子太疼了……”

 

林高远又问她要不要回床上休息,她说好,便借着他的肩膀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他将她扶到床上躺上,给她掖好被角,转身找到房间里的热水壶,装满一壶水来烧。

 

“药在哪?”

 

“包里。”

 

林高远翻找了一会儿,从背包的夹层里找到一板还剩两颗的药片,拇指破开铝模纸拿出来一颗,挑了只玻璃杯倒进半杯烧好的水,再耐心地将水吹凉。

 

王曼昱接过水和药,在林高远眼皮底下乖乖吃完又重新缩进被窝里,棉被拉得高,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头。

 

林高远在床边的沙发坐下,说:“你睡吧,我在这里坐会儿,等张缤月回来我再走,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直接喊我就好。”

 

大概是因为林高远的嗓音很低,温温柔柔的,让人觉得好像在冬日里被厚厚的羊羔绒紧紧裹住,王曼昱的睡意很快就酝酿起来,缓缓合上了眼。

 

 

 

醒来的时候房间漆黑一片,她坐起来环视一圈,林高远早已离开,另一张床上躺着张缤月,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王曼昱听不清的梦话。

 

想必是止痛药已经开始起效,她不再感觉痛,于是起床冲了个澡,接着又躺回到床上,思量再三还是打算给林高远发条微信。

 

「今晚谢啦。」

 

意料之外的是林高远居然还没睡。

 

「小事。」

「现在感觉怎样?」

 

「好很多了。」

 

「那就好,赶紧休息吧。」

「晚安。」

 

王曼昱挠挠脸颊,发了一个小兔子盖上棉被说晚安的表情过去。

 

锁了屏,闭上眼睛后脑子里不断浮现林高远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他安静地坐在那,双肘撑在大腿上,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打了个哈欠后又揉揉眼睛。

 

房间里的灯光不算亮,橘黄色的暗光映在林高远的侧脸上,像是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滤镜,让王曼昱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依赖感。

 

那一刻,她居然希望张缤月不要回来。

 

 

 

 

 

威海的冬天实在冷,尽管气温比起家乡东北高了不少,室外呼啸的风依旧让王曼昱不得不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饶是如此,她还是感冒了,就在威海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后。上训的路上铺了一堆又一堆积雪,在太阳下肆意吸取着大气中的热量,令气温一降再降,冻得王曼昱直打哆嗦。

 

阴暗处的雪没多少人踩过,很快结成了冰,将地面上行人留下的卫生纸碎屑牢牢冻住。

 

而让王曼昱万万没想到的是,随着这场雪一起被冰封的,还有她那场无声的爱恋。

 

 

许是时间还早,食堂几乎没什么人,没有比赛任务的汕头明润俱乐部几名队员在下训后便来吃晚饭,当中当然包括林高远。

 

王曼昱没打算上前,只是打了饭之后在他们背后挑了个座位坐下。

 

背后的众人热烈地聊着,时而发出些笑声,起初她也没想偷听他们在聊些什么,只是吃着吃着突然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诶远哥,你跟王曼昱真不真啊?”听上去似乎是一名小队员问的,语气十分八卦,显然不知道另一位当事人也在场。

 

王曼昱的心情跟着忐忑起来,对林高远的回答既期待又害怕。

 

“什么真不真?”林高远说。

 

“网上不老说你俩在一起了啥的。”

 

林高远连声咳嗽,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假的啊,我俩怎么可能在一起,这概率比陵水下雪还低。”

 

听见这话,王曼昱捏着汤勺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勺里的汤汁都洒回到汤碗里,她的心脏忽然又酸又涨,像被扔进了咸菜缸里,偏偏众人在林高远回答后的哄笑声更在她心上划了一刀,浓度极高的盐水毫不留情地浸蚀着伤口,疼得她几乎发不出声。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去质问林高远,这些年来的关心和亲昵到底算什么,但无奈对方的确从来没表明过喜欢她,纵使他们之间有再多暧昧举动,充其量只能说明二人因相识多年而关系熟稔,跟她自以为的爱情沾不上一点边。

 

突如其来被宣告暗恋终结,王曼昱食不下咽,又怕自己晚点可能会饿,于是硬是塞了两口白米饭进嘴里,接着端起餐盘快步离开。

 

 

 

王曼昱本以为,凭二人在乒超联赛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产生交集的机会,她能得到一段时间来缓冲自己的感情,再好好想想怎么重新面对林高远。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又怎么会想到她的好闺蜜好室友陈幸同会连她感冒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跟自家男朋友讲,而现在很明显,周启豪转身就将这事告诉了林高远,否则林高远怎么会特意等她下训。

 

王曼昱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周启豪明明跟林高远不在同个俱乐部也能唠上,就要应付林高远迎面而来的关心。

 

“你感冒啦?”

 

王曼昱不去看他,只是一边点点头一边继续收拾东西。

 

也不知道林高远从哪里掏出来一罐柚子蜜往她手里塞,“喝点这个,止咳润肺,很有效的。”

 

“不用,我快好了。”王曼昱也不知道是跟他赌气还是跟自己赌气,明明昨晚咳得睡不着,却还是黑着脸将罐子推回给他。

 

“拿着呗,对身体好。”林高远还是笑嘻嘻的。

 

王曼昱挣开他的手,抬头怒目圆睁,朝他吼道:“哎呀我都说了不要!”

 

林高远明显是吓着了,怔了会儿,用怯生生又带着关切的语气问出一句:“你怎么了?”

 

王曼昱看着他那双眼就来气,好似天生多情的,总是如同春天融化的雪水一般柔,让人不受控陷进去,好像只对她这样,又好像对所有人都这样。

 

她终究还是没收下那罐柚子蜜,只是丢下一句“没什么”就转身走了。

 

 

 

陈幸同看着王曼昱床头堆成一座白山的纸巾,拔了自己刚充好电的热水袋扔到她被子上,“你这感冒都多少天了,还没好。”

 

一颗棕栗色的脑袋从被窝里翻出来,接下来是沉闷的混着浓浓鼻音的嗓音,“我也忘了,好几天了吧。”

 

王曼昱扯了扯喉咙,干涩的感觉仍然难以消除,她突然想起林高远那罐被她拒绝的柚子蜜,又有些后悔当时没收下来。

 

“话说,高远没关心关心你?”

 

王曼昱一听这名字就压不住火,“还说呢,我就知道是你说的,你告诉他干嘛啊?”

 

陈幸同没见过王曼昱这副样子,毕竟平日里若是聊起林高远,她总会喜上眉梢,顺着继续往下说他怎么怎么样说得眉飞色舞。

 

“你俩……吵架啦?”陈幸同思忖片刻,终于小心翼翼问出一句。

 

王曼昱的心又酸了一下,想破口大骂林高远不知分寸的关心,气林高远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又气自己没有勇气跟他摊牌。

 

“是也不是吧,不说了,睡了。”王曼昱扯过被子蒙住头,过了会儿又翻出来补了一句:“这次别跟周启豪说了啊。”

 

说完在被窝里打开微信聊天界面,林高远连着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内容都是围绕着王曼昱为什么故意疏远他,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这两天开始思考,我们只是混双搭档的关系而已。」

 

王曼昱看着屏幕上方的“一直输入中”和林高远的名字反复交替持续了好一会儿,大概过了半分钟,才又收到林高远的回复。

 

「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又是沉默的一分钟后,林高远回复「我先睡了。」

 

王曼昱咬了咬下唇,铁下心锁了屏幕。

 

 

 

山东鲁能俱乐部的庆功宴就设在酒店食堂这事总让王曼昱忍不住吐槽这俱乐部连几百万的球员都买得起,怎么就没钱让球员吃点好的。更离谱的是,这庆功宴竟然只有队员出席,教练员和领队不见人影,一问说是让队友们培养一下感情。

 

不来就不来吧,大家都没太在意。王曼昱夹了好大一块猪肘子到旁边的陈幸同碗里,说是好好犒劳一下今天鲁能的MVP同姐。

 

陈幸同也玩得开,回敬了她一个鸡腿,俩人一边吃一边说笑,从陈幸同吃香蕉被镜头拍到,到王曼昱在颁奖的时候狠狠给同姐嗑了个响头。

 

王曼昱的心情本来也算愉悦,直到看到林高远跟两个小队员来食堂吃饭,还故意往她们这边走,在自己身后挑了个座位坐下。

 

她假装不在意,继续低头边玩手机边吃着饭。

 

谁知林高远突然靠近,在她们桌上放下两瓶豆奶,“球迷送的,我喝不完,请你们喝。”

 

陈幸同连忙道谢,可王曼昱头都没抬,直接伸手拿起一瓶豆奶放到钱天一面前,“来,远哥请你喝的。”意思是不领他情。

 

林高远尴尬地抬起手蹭了蹭鼻尖,向陈幸同投去无助的眼神,可对方也能只对着他摇头。他灰溜溜回到座位上吃饭,不料身边的敖华磊直接点燃了他俩之间的炸药包。

 

“王-曼-昱-喜-欢-林-高-远-吗?”敖华磊对着手机逐字念。

 

林高远一听赶紧捂住他的嘴,“在乱说什么啊!”

 

敖华磊拼命挣扎,“不是,这知乎……”

 

还没等他说完,王曼昱的一句话就让两桌人都当场石化。

 

“怎么可能,除非陵水下雪我才会喜欢他。”

 

食堂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没有人敢继续说话。

 

沉默了几秒后,王曼昱擦擦嘴,说自己吃完了先走了,便端起餐盘离开食堂。

 

被一场闹剧搅坏了心情,王曼昱不想回房间,于是径直走出了酒店,打算一个人逛逛散散心,而冲动的后果就是,她没有从房间里拿件袄就走出室外,薄薄的队服外套和一件连帽卫衣根本抵挡不了天寒地冻。

 

她搓着手往里哈气,边在街灯下走边回想起刚才自己用同样的话对林高远进行回击,说不上出了多少气,但至少没有让一厢情愿的她一败涂地。

 

恍惚着,一下没留意斑马线上的绿灯已经转红,恰好碰上个急性子司机,直接踩了油门上来狂摁喇叭。

 

王曼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抓着带离了斑马线,又顺势虚靠进那个人的怀里。

 

抬头一看,又是林高远。

 

她轻轻推开他,“你来干嘛?”

 

“来跟你解释清楚。”

 

林高远直直跟她对视,她明明可以不去看他,却觉得他的眼神有千万种魔力让她移不开目光。

 

“你一定是上次听到我们吃饭的时候说的话了对不对?我当时这样说,是因为不想他们随随便便给女孩子安个名分,感觉这样……太冒犯你了。”

“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想说你在我心中真的很重要很重要,不管是搭档还是别的什么,所以,请你不要再避开我了,好吗?”

 

路灯下的林高远的双眼透出琥珀一样的瞳色,温柔的,真诚的,坚定不移的。

 

那一刻,王曼昱好像想通了,哪怕跟林高远和好也许是飞蛾扑火,日后会继续以朋友的身份和自己倾慕已久的人做着情人才会做的事情,很残忍,但也甘之如饴,毕竟这些年来林高远的陪伴是真,他在她心里同样很重要很重要。

 

脑海里闪过无数帧过往的画面,他们是怎么为了相同的梦同奋斗,同希冀,低谷时互相激励,并肩时振臂呐喊。没有什么比她能继续陪在他身边更重要,任何意义上都是。

 

最后,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轻声说:“好。”

 

 

 

 

 

塑胶跑道在陵水的烈日下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王曼昱捏了捏鼻子,在教练一声令下后跟大家一同在起跑线上冲了出去。

 

她向来不太喜欢长跑,倒也不是觉得累,只是觉得跑步的时候没有别的事可干,时间特别漫长。所以一般她都会想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最近的训练有什么收获,自己的技术还有哪里需要改善,诸如此类。

 

极少数的情况下,她才会想到球以外的事,比如林高远。

 

上午上训时他恰巧跟在她后面,她在拐弯的时候偷瞄了一下,发现他今天穿的是前段时间新买的蓝色卫衣。为什么她会知道衣服是新买的,因为林高远当初在挑款式的时候问了她的意见。

 

当时他甩了几张淘宝卖家秀截图过来,让自己帮忙挑一下哪个颜色好看,她随意看了几眼,没挑到一款特别出彩的。

 

「这不都差不多嘛。」她说。

 

「哎呀你帮我选一下嘛。」这句是林高远发来的语音,是他一贯的哼唧着撒娇的语气。

 

「事儿事儿的你。」

 

后来她就挑了一件蓝色的,说衬他皮肤白。

 

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挑的这件衣服不太吉利。

 

“高远阳了。”

 

就在新年前的最后两天,上午集合的时候,王曼昱才从教练嘴里听见这消息。

 

第一反应当然是担心,想着前一天见他还好好的没什么异样,今天就卧病不起了。

 

直到中午下训才有机会问他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疼……」林高远的声音很浑浊,她几乎能想象到他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眼睛几乎睁不开的样子。

 

「行,你多休息。」王曼昱吃了一口饭,左手打下几个字。

 

「好。」

 

 

 

跨年那晚,队里难得去了海边庆祝。

 

夜里的海黑黢黢的,仿佛是夜空的倒影,与其他被花花绿绿的灯光框住的海不同,这里海面辽阔,周围没有建筑,海平面向远方无限延伸,让人愈发觉得自在又惬意,海风裹着点咸味迎面吹来,跟翻腾的浪花一同到达岸边。

 

王曼昱在沙堆上坐下,呆呆地看着远方的海浪,不自觉想起之前自己跟林高远提过一嘴她很喜欢看海,她记得当时的林高远说:“来深圳我带你去看。”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回应,只记得她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明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承诺,她却记了很久很久。

 

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嬉笑声,发现是几个妹妹围在一起点燃背着教练偷偷带出来的烟花棒。

 

跟王曼昱正脸对着的杨屹韵发现她在朝这边看,于是抽起其中一根烟花棒和一个打火机,迈着鬼鬼祟祟的步子走到王曼昱面前递给她,古灵精怪地说:“曼昱姐,送你一根,嘿嘿。”接着又蹦蹦跳跳回到姐妹堆里了。

 

王曼昱看着手上捏着的细细一根烟花棒,笑了笑,右手打火,橘黄色的火苗将烟花棒点燃,接下来是星星一样的金灿灿的光辉。

 

猛地想起什么,她连忙掏出手机给林高远拨过去一个视频通话,接二连三的嘟嘟声听得她急躁,怕赶不及在烟花棒燃烬之前让林高远看见这灿烂的花火。

 

好在,电话接通了。

 

林高远刚喂了一声,王曼昱就赶紧把镜头转到后置,将正在燃烧的烟花棒展示给他。

 

“新年快乐!”她说。

 

“你也是。”

 

微信视频的像素不高,林高远的脸像是被美颜相机磨过皮一样,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但笑起来的时候鼓起的卧蚕和洁白的牙依旧明显,给他病怏怏的面容添了些活力。

 

王曼昱其实很少跟林高远视频聊天,毕竟日常训练几乎天天见,也没有什么必要的时刻,但刚刚就在烟花棒被点燃的那一刻,看着迸发的星火,她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跟林高远一同分享眼前的美景。

 

她盯着屏幕里林高远专注看着烟花棒的双眼出了神,突然情不自禁低声呢喃出一句:“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很轻的一句话,下一秒就被海风吹散了。

 

但林高远听见了,就在烟花棒燃烬,一切又重归黑暗的那一刻。

 

才反应过来把内心话说出口的王曼昱连忙解释:“呃,我是说,这种时刻大家都聚在一起的话会更加开心。”

 

电话对面依旧是沉默,王曼昱有些紧张。

 

“你让我看看你。”半晌,林高远才重新说话。

 

她起初不愿意,觉得面对面视频怪别扭的,怕气氛太暧昧让自己说不出话,可禁不住林高远的软磨硬泡,妥协了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确定发型还不错之后才把镜头转到前置。

 

她看见自己在小框里的样子,有点傻气。环境很黑,她的脸只能依靠手机屏幕的亮光照亮一点。

 

“好了,看我干嘛?”

 

林高远不说话,王曼昱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约摸过了半分钟,他才开口,却答非所问,直接顺着前面王曼昱的话说:“明年吧,明年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海边跨年。”

 

王曼昱没办法描述此刻的心情,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好像在吃跳跳糖,糖果在口腔里上下来回蹦,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炸开。

 

她觉得2023一定是个好年。

 

 

 

元旦当天,王曼昱收到了李宁送来的一束捧花。

 

或许是节日让人更开心一点,她难得来了兴致,抱着花束拍了两张照片,还精挑细选了不同的贴纸分别装饰在照片上,随后发了一条微博。

 

朋友圈也不能落下,她飞快地编辑好文案,将两张照片发了出去。

 

没想到收到了林高远的秒赞和评论。

 

「这花挺好看的。」

 

她抿嘴笑笑,回复「哼,是呢。」之后顺势点击他的头像进入聊天界面。

 

跟他寒暄了好一番,反复确认他身体状态有没好转,又聊了一些不搭噶的碎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训练,他说快了。

 

结果第二天晚上果然看见他上训了。

 

她一边热身,一边隔着好几张球桌朝他笑。

 

他也笑了。

 

 

 

出发去卡塔尔的前一晚,王曼昱还忙着收拾行李,就收到了林高远的微信,说让她帮个忙,去运动场帮他找点东西,他上午跑完步落下了。

 

「很急吗?」

 

「对,要带过去比赛的,我现在有点忙走不开,只好拜托你了。」

 

当时的王曼昱已经洗过澡,有轻微洁癖的她向来抗拒在洗澡后出门,但眼下事情紧急,加上叫自己帮忙的不是别人,是林高远。从来为了他,或多或少打破自己固守的原则已是常态。

 

林高远托她找的是一块玉,说是陪了他很多年的,他很宝贝的,总是有它在才能安心。他估计是跑步的时候揣在兜里不小心掉了出来,让王曼昱在跑道上找找看。

 

夜里的运动场没开灯,尽管不算很黑,王曼昱仍然要打开手机的电筒才能获得足够亮的光线。她沿着跑道走了整整一圈,还是没找到林高远口中的那块玉。

 

她泄气地叉起腰,撇撇嘴鼓起腮帮子,懊恼地薅了把头发。本来想直接告诉林高远找不到,但是解锁手机之后又犹豫起来,手指在屏幕上一直敲,最后还是决定再找一遍。她沿着跑道一步一停地走,每一处都仔细地搜寻过,就差把足球场里的草每根都拔起来找,仍然没找到。

 

王曼昱只好放弃,倚在灯柱上拨打了林高远的电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身后传来电话铃声。

 

她转过身一看,是林高远。

 

“你怎么来了?”王曼昱掐了电话。“我刚想跟你说我找不到来着,怎么办?”

 

与王曼昱的急切相反,林高远的表情十分从容,完全不像是丢了重要的东西。他浅浅笑起来,说:“没事,我找到了。”

 

“真的?在哪?”

 

“就在这。”林高远指了指她。

 

“啊?”

 

王曼昱还疑惑着,林高远就突然上前,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突然被喜欢了很久的人抱紧是什么感觉?首先是大脑宕机,全身紧绷,心跳加速。她的鼻尖蹭到了他鬓角的发丝,还有点潮湿,散发出的洗发水味道被他脖颈的热度蒸开,馥郁的香气扑进鼻腔,闻得她有些晕头转向。

 

还没等王曼昱问出口,林高远温柔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你就是那块玉,陪了我很多年的。”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花好看,是你好看。”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王曼昱的心脏强烈震动,随后鼻子开始止不住泛酸。

 

月亮主动朝她奔来,那名为少女心事的潮汐汹涌澎湃。

 

原来她的爱一直有回应。

 

眼前突然飘下雪,王曼昱怔了怔,确认这里是陵水没错,以为自己在做梦,掐了掐大腿感觉疼,于是抹干净眼泪再看,发现是林高远在她头上撒了一把泡沫。

 

之后,她看见林高远眼带笑意捧起她的脸,指腹轻轻帮她拭去泪痕。

 

她听见他问:“你看,陵水下雪了,你可以喜欢我了吗?”

2022-12-30 06:37 pm

抱紧夜明火

上午十多点的茶楼坐满了人,大堂里吵哄哄的充斥着各种声音,大爷叼着烟头高谈阔论,小孩儿成群在过道里滋哇乱叫,服务员握着对讲机在桌与桌之间来回跑忙得不可开交,感觉脚下都要磨出火星子来。

 

林高远好不容易逮住一名路过的服务员小哥,让他管管那些吸烟的,小哥摆摆手,一脸窘迫地说这个我们管不了。

 

“怎么就管不了了,那禁止吸烟的标签不是你们贴上去的么,合着这是摆设是吧?”林高远连炮珠似的质问了一番,眉毛都气得歪歪扭扭变了好几个样。

 

坐在对面的樊振东见状连忙抓住林高远的手把服务员的衣服松开,一边笑着给人赔礼,“那个,不好意思啊,他吃炸药了。”

 

直到瞅着小哥一路走远了,樊振东才对上林高远的眼,“我说你冷静点儿吧,没必要把气往别人身上撒吧。”

 

林高远提起茶壶往杯子里沏了点儿普洱,如果让他用一种颜色来描述现在的心情的话,那必然是跟这普洱一样棕黑棕黑的。“现在说的是离婚啊大哥,我怎么冷静?”

 

一提起这两个字林高远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脑子里满是王曼昱板着一张黑脸,眼神冷冰冰地跟他说离婚的画面。他抿了一口茶,试图用茶水将心头的焦躁稀释开来。

 

“可你不也口快快答应了吗,还连夜从深圳跑来广州,害我一晚上没睡好。”

 

林高远蹙了眉,抓抓那把枯草般的头发,仰天长叹了一口气。直到现在,林高远都难以置信王曼昱竟然因为两朵月季要跟他离婚。

 

 

 

二人结婚后不久,王曼昱就迷上了栽花养草,看房子的时候特地挑了间有后院的,方便她在闲时种点盆栽陶冶性情。

 

院子中央那盆月季属王曼昱最爱,从购置回家的那天开始她就悉心照料,浇水施肥一个不落,每天用手机拍一张照片记录花的生长状况。

 

运动员向来偏爱信奉天道酬勤那一套,退役了依旧如此,看着月季在自己细心栽培之下日渐生机蓬勃,成就感也随之油然而生。

 

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有几根花茎断了头,一问才知道是林高远自作主张剪掉了。

 

“你干嘛剪我的花?”

 

王曼昱找到林高远质问的时候,他还在厨房里刷着碗,听见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语气有些严厉,但他不以为然,依旧低头洗着碗,不紧不慢地说:“留太多了不行,得剪掉一些。”

 

“谁跟你说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个屁知道,我的花你没经我同意就剪了。”

 

“不就剪你几朵花嘛怎么了?”他逐渐不耐烦。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琐碎事上争吵了,过去几年里,无论多鸡零狗碎的事都能让二人争论不休,谁忘记关煤气,谁炒菜炒得咸了,谁下雨不收衣服,通通都能成为导火索。

 

昔日作为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在赛场上再如何伟大,当所有功与名褪去之后,也不过是两具血肉之躯,同样遵循普通人之间热恋期过去后相看两相厌的发展规律。

 

矛盾日积月累,如同用不规则的石子堆一座塔,到塔尖的时候哪怕是最小的一颗石头,都能令整座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塔轰然倒塌。

 

如今,两朵月季就是那颗最后的石子。

 

林高远还记得他听到王曼昱提离婚后夺门而去前,她对他说的最后一番话:“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大家相处下来越来越累了,不是吗?”

 

他不愿承认,又无法反驳,只好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樊振东啃完一只凤爪,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角沾上的XO酱,喝了两口普洱,接着摆出一副老人家劝慰年轻人的姿态。

 

“如果真的那么辛苦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真的不爱了的话,就分开好啦,但是你得想清楚,是不是真的不爱了。”

“你俩当初是为什么在一起,好好想想。”

 

 

 

 

一月份的澳门尚未开始转暖,冬风凛冽,在深夜里刮起仍能像刀尖划过脸一样带来刺痛。常绿树木立在道路两旁,在狂风下哗哗作响。

 

去游戏厅是王曼昱的主意,美其名曰自己失眠想要林高远陪着出来走走,但实际上,林高远知道她这是想要安慰几个小时前以两分的分差输了决赛最终与金牌失之交臂的他。

 

彼时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处在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一切为对方好的行为都不会直截了当表明自己的目的,而总是找各种理由作为借口,绕着弯儿默默关心着对方。

 

林高远跟在王曼昱身后半步,瞄到她两只手缩进袖子里,只漏了两根圆圆的指头在袖口外面。他猜她觉得冷,又往她身上瞧了瞧,她只套了一件薄外套,凸起的肩胛骨鼓起两道轮廓。

 

“披着吧,别着凉,待会儿传染我了。”好在林高远从小在深圳长大,对大湾区的气候了如指掌,于是出门前多穿了一件卫衣,又在外面套了件厚外套,现在才有多余的衣服脱下来往王曼昱肩上披。

 

“嘁,那你别跟我出来呗。”王曼昱嘴上跟他犟,身子却往林高远宽大的外套里缩了缩,两只手抓紧衣摆把自己紧紧包裹住。

 

与寥无人迹的街道相反,凌晨的游戏厅热闹非凡,年轻男女围着不同的游戏机转,欢快的电子音乐响彻每一个角落。

 

王曼昱带着林高远在大厅里绕了好一大圈,愣是没挑出个感兴趣的游戏项目来,毕竟二位运动员在豆丁点儿大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乒乓球,平日里除了睡觉干的最多的就是训练,连手游都碰得少,更别说来游戏厅。

 

经过多番思考,王曼昱最终在跳舞机前停了下来,然后趁林高远不注意,手掌贴着他后背一使劲把人给推上了舞台。

 

“喂,你干嘛。”

 

“看你跳舞呀。”

 

王曼昱奸计得逞似的眯起两只小鱼眼笑,一边往机子里塞了两个游戏币,随便乱摁了一通给林高远挑了首歌,之后杵在一旁掏出手机,等着将他精彩的舞步录下来。

 

得亏戴着口罩,不然丢死人了,这是林高远开始跳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不过事实证明,王曼昱的选择是对的,林高远随着歌曲的节奏律动四肢,很快就全情投入不亦乐乎,连旁边本来在歪着脑袋给她录视频的王曼昱什么时候走开了都没发现。

 

“老板,你可以帮我调一下那个夹娃娃机吗?”

“我给你一百块,能不能让我朋友夹到那只兔子?”

“拜托拜托。”

 

游戏厅老板推了推眼镜,起初没想搭理王曼昱,但看她眼神诚恳也不像是肚子里会装着坏水的人,又考虑到有傻子愿意花一百块买个破兔子玩偶,这生意不做白不做,于是合起手上的账本,抬头说:“辣个系你朋友啊?”

 

老板操着一口不咋流利的普通话,王曼昱费了老半天劲儿才勉强搞清楚老板的意思,于是指了指远处还在跳舞机上跳得忘我的林高远,“就那个,我等下带他过去娃娃机那。”

 

林高远从跳舞机上下来的时候王曼昱刚插着兜回来,见他刚好跳完,抬手便握住他手肘往娃娃机的方向拖。

 

王曼昱脚步匆匆,生怕给人抢在前头把兔子夹了,林高远倒悠哉悠哉地被她拽着,两条腿像没长骨头似的晃着走,一边看着眼前圆乎乎的脑袋嘟嘟囔囔,说哎呀你慢点儿。

 

娃娃机里堆满各式各样的玩偶,其中包括王曼昱一直钟爱的超级英雄,可偏偏这次她却没对英雄们有丝毫兴趣,而是隔着玻璃橱窗指了指角落里一只被埋得只剩两只耳朵半个头的兔子。

 

“喏,我要那个。”

 

“啊……这个我不行。”林高远摆摆手,他向来不是夹娃娃的高手,更自知这种需要拼运气的时刻欧气从来不会偏袒他,就像他在球场上经历的种种不如意。

 

“你都没试呢怎么就知道不行了。”

 

王曼昱往机子塞了三个游戏币,游戏机瞬间发出启动的声响,电子屏里红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她抓起林高远的手放在遥控杆上,“快点快点。”

 

林高远只好试着夹,结果果然以失败告终。

 

他看着空空的铁抓手回到原处摇了摇头。

 

王曼昱好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但游戏厅太过嘈杂,他一下没听清,于是转过头又问了她一遍。

 

不料王曼昱左右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凑了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让你不要摇头,林高远。”

 

她的双眼清澈明亮。

 

他分明知道王曼昱意有所指。

 

“我们再来,一定能成功。”

 

于是林高远跟着做了,左手操控着遥控杆,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铁爪,慢慢向兔子上空靠近,再一点一点对准兔子的头部,接着右手一摁,铁爪成功抓住兔子将它拔出来,再摇摇晃晃一路移动到出口……

 

成功了。

 

那晚王曼昱抱着兔子一路回到酒店,在进房间前转过身来跟他道了晚安。

 

他当时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哦,他说的是——

 

“昱,谢谢你。”

 

从来不管多少跌宕,王曼昱永远相信林高远。

 

直至后来,伤病、失利、换教练,他们面临数不清的困境,林高远选择在最苦的日子里跟她表白。

 

任岁月再坏,他们始终支撑着彼此,跌跌撞撞走过。

 

 

 

 

 

回忆太多,如熊熊烈火。

 

林高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心底里慢慢浮现出答案。

 

“因为在最苦的日子里,我俩是对方唯一的后盾。”

 

可明明当初答应过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如今却一点小事都起争执,现在甚至闹得要离婚的地步。

 

他不愿意相信大家都变了。

 

“你真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

 

“我……”

 

是啊,明明曾经会因对方的支持而表达感谢,反观婚后这些年,起初他和王曼昱还保持着热恋的状态,会对对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后来激情褪去,日子也在柴米油盐中变得逐渐乏味,大家都越来越爱在小事上挑刺,也会认为对方对自己好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还会在此基础上数落对方做得不够好。

 

“不是谁变了的问题,一段关系久了这是必经的过程,但是毕竟那是自己心爱的人,不能因为时间长了就懈怠了。”

“被爱不是必然的,要懂得时刻感恩。”

 

林高远突然觉得樊振东时至今日仍然是钻石王老五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有时候总觉得他看得太过透彻,以至于到了一个看破红尘的地步。

 

“不该说的我也跟你说了,你不是快生日来着,她前段时间还特意问我艇仔粥怎么煲,说你爱吃,我说我哪会啊我给你问问我妈。”

 

听完樊振东这番话,林高远终于长吁一口气。

 

其实他无非是想弄清楚王曼昱是否还爱着他。离开家的时候假装潇洒,实际上自己也为这事一整晚坐立不安,让他烦躁的不止争吵本身,还有王曼昱的决绝带给他的恐惧,他不敢求证自己是否彻底失去了在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位置。

 

他明明可以自己找王曼昱问个明白,却非要缠着樊振东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下控诉王曼昱的狠心,一下说自己心里有多委屈,愣是不肯放下身段去挽回这段关系。

 

可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还相爱,为什么不能继续走下去?

 

就在林高远拿起手机查询合适的高铁信息时,他收到了王曼昱发来的微信。

 

「我今晚回黑龙江,离婚协议我签好放茶几了,你回来记得签。」

 

“今次扑街了!”林高远一拍桌子,当机立断买了一张最早的高铁票,急吼吼地买了早茶的单之后扯着樊振东离开茶楼,在去停车场的路上跟樊振东解释着要他载自己去高铁站。

 

樊振东自然爽快答应,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嘛。

 

 

 

 

 

林高远握着钥匙拧开家门的时候刚好撞上王曼昱拉着行李箱准备走。

 

“别走。”

 

“凭啥?”

 

尽管王曼昱背着灯光,眼尖的林高远仍能注意到她微微发红的眼尾,再结合刚刚短短两个字里听出的鼻音,他推断王曼昱应该是哭过。

 

“凭你是我老婆。”

 

“很快就不是了。”

 

王曼昱没再多说,只是别过脸兀自拉起行李箱从他身旁经过,一直往门外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眼看着王曼昱就要离他而去,林高远一个箭步跟上去,双臂张开,从后把王曼昱紧紧抱进怀里。

 

“别走,你别走。”

“我认真想过了,一直以来我的确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我会努力去改变,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林高远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双臂将王曼昱箍得更紧以防她挣脱,见她不回答又准备继续说,不料刚要开口就被王曼昱抢了先。

 

“我刚刚收拾东西的时候想了很久,我应该拿走些什么,好像所有东西都是成对的,金牌、球拍、证书,我试着拿走其中一个,发现剩下的那个也变得黯淡无光。”

 

王曼昱的声音有些哽咽,林高远抬头去看她的脸,却没发现想象中的泪痕。她转过身来,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其实我也舍不得丢掉你。”

 

林高远终于笑了,抬起手揉揉她的短发,一边收紧手臂,牢牢抱紧他失而复得的挚爱。

 

 

当晚,二人头一次认真地讨论起如何解决矛盾。

 

过往他们很少会寻找一个确切的解决争端的方法,每次吵架都是以沉默告终,双方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平息怒火,过后也默契地不会重提,以免再次激起争斗。

 

但这总归是治标不治本,只会让二人对对方的怨气日益累积,悄无声息地腐蚀着这段亲密关系,到最后当事人反应过来早已为时已晚。

 

还好,他们还珍惜爱。

 

王曼昱面对林高远侧躺着,手指在他眉骨上轻轻描摹,缓缓说:“其实我也有做得不好,我总觉得凭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有些事儿不用我多说你都会明白,但是原来所有关系都是需要沟通的。”

 

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像从前复盘比赛时一样,条理清晰地顺着逻辑。

 

林高远点点头,手上使了点劲把王曼昱搂近一些,王曼昱顺势将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脸颊贴上他起伏的胸膛。

 

王曼昱听着他的心跳,喃喃道:“你好像很久没这样搂着我睡觉了。”

 

“那我以后天天这样搂着你睡,好不好?”

 

“嗯……”王曼昱在他刚长出来的胡茬上啄了一口。

 

林高远把王曼昱往自己身上抱,让她面对自己趴着,接着对着她的唇亲了上去,左手从她腰间慢慢滑到臀,右手撩起她的衣摆准备伸进去,却被王曼昱一把握住。

 

“我来了。”王曼昱抬起头说。

 

林高远顿了顿,抱紧王曼昱把脸埋进她脖颈狠狠亲了一口,之后把人轻柔地翻过来重新放倒,扯扯被子在她身上盖好。

 

他在她额头上印了个吻,说:“睡吧。”之后便翻身下了床。

 

浴室的灯被打开,透过磨砂玻璃门映出柔和的暖光,紧接着是水流的声音,像是有人为了掩盖什么而故意将花洒打开。

 

王曼昱拧开门把进来的时候,林高远刚把下半身脱了个精光,一抬头看见王曼昱,便急忙用手挡住胯下。

 

“喂,你怎么都不敲门啊……”

 

林高远的表情带了些委屈,王曼昱笑,合上门朝他走过来,手绕到他身后把花洒关上,“你也没锁门呀。”

 

随着水声停止,寂静的浴室里只听得见二人的呼吸声,排气系统将热水蒸发出的水汽缓缓带走,对方的面容逐渐在一片雾蒙蒙中变得清晰。

 

王曼昱往林高远身上贴,定定地与他对视了半秒,随后左手伸向他正挡着自己下半身的手,两根指头圈住腕子将他的手移开,右手轻轻覆上那物,葱白的五指将它拢住。

 

林高远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喘息,喉头滚动,吞咽声在此刻显得及其暧昧。王曼昱的虎口长着运动员时期长期握拍留下的茧,硬疙瘩带来一阵粗糙的触感,让林高远的脊背酥酥麻麻的,但粗粝过后又变作柔软,那是她曾无数次用来捏住那颗白色塑料球的圆圆的指腹。

 

王曼昱耐着性子揉捏,直到手中的物什逐渐充血变硬,再直直立起来。修得圆润的指甲在顶端细细剐蹭,听到头顶的呼吸声忽然加重,下一刻她的手指就沾到一股粘腻的水。

 

“你怎么突然这么会了?”林高远的话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似的,黏黏糊糊地掺了点罕见的娇媚,平时王曼昱只会在他跟自己撒娇的时候听到。

 

王曼昱只是笑,气声在林高远耳畔萦绕。

 

林高远低头瞧她,盯着她那两排细密的睫毛出神,静了两秒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把抓住王曼昱的手,声色俱厉地问道:“你不会真的找了别的男人吧?!”

 

王曼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什么呢,怎么可能。”说着手上又使了点儿劲,像是要惩罚他胡说八道一样。

 

突然加剧的快感让林高远不受控制哼出声,上半身下意识往王曼昱身上靠,脑袋也跟着埋进她颈窝。

 

王曼昱手有点发酸,刚想问他怎么还没好,就被他宽大的手包住带着她一起加速套弄,手里的那根沾了她手心沁出的汗与体液混在一起,湿答答的有点握不住,林高远只好再用力将她的手握紧。

 

林高远灼热的气息打在王曼昱颈侧,呼吸的节奏随手上的速度一同加快,直到她手心触到一阵微凉的粘液,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林高远吻住。

 

释放后的疲软让林高远全身乏力,却仍然抬起另一只手臂将王曼昱抱紧,吻得热烈又缠绵。

 

绵长的吻结束,二人的额头紧紧相贴。

 

“昱,我爱你。”

2022-12-02 05:45 pm

天光

 

今晚应该是下过雨。地铁口的台阶湿漉漉的,布满了凌乱的行人鞋印。王曼昱在踏下扶手电梯的一刻点开手机日历,数字日期的下方标着方方正正的霜降二字,表示着秋季的时令已然过半。

 

她微微叹了口气,灰白的水雾在昏黄路灯下从口中喷涌而出,缓缓升腾后逐渐消散,深夜里湿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笼罩上她的面庞,不禁又让她眼底涌出点泪来。

 

尽管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王曼昱仍然对自己被无故辞退耿耿于怀。那是她跑了数十场面试才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结果试用期一结束就收到了解雇的通知。她当然不解,自问每天都兢兢业业,也从未迟到早退,就连被强制加班都无半句怨言,要说真的开人她也绝对不会是第一个被宰的。

 

而公司的回应是:考虑到王曼昱家距离公司太远,长时间的通勤影响到她的日常工作,因此决定将她辞退。实在是荒唐,她自己都没觉得有影响呢。直到后来她才在卫生间偷听到人事走漏的风声,说是老板有个亲戚要来,应聘的刚好是她这个岗位,而这个岗位又已经饱和,所以才着急赶她走。

 

眼前蒙上一层水汽模糊了街景,王曼昱吸了吸鼻子,竭力忍住哭泣的欲望。天上突然又开始下起雨,不大,但密密麻麻飘到脸上也带来一丝寒意。

 

王曼昱没带伞,发愁之际摸到衣兜里揣着的对折起来的传单。这是她在招聘会回来的路上从一只人形玩偶手上得到的,起初她因为找工作碰壁而烦于应对,但对方硬是将传单塞进她手里,她也只好勉强收下,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

 

然而,渐大的雨势让王曼昱不得不还没走到家就停下来找寻歇脚的地方,风也大了起来,薄薄一张传单纸压根挡不住迎面接二连三砸来的雨点。

 

慌乱之中街角的一家小店映入眼帘,王曼昱不假思索小跑着过去躲到,屋檐下的位置很窄,尽管她尽量贴向背后的玻璃落地窗,雨丝仍然能斜着吹进来。

 

怎么连天都要跟她作对呢?鼻尖酸起来的同时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她在冷风中不停跺脚取暖,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只缩成一团就不会受凉的猫。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街上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路边的水洼在轮胎摩擦之下溅起无数的泥点,瞬间沾污了王曼昱全身。

 

委屈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王曼昱倚着玻璃窗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抽噎,泪水不断涌出来,透过指缝渗出来又滑落进袖子里。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脚步声,再然后,她听到了一把男性嗓音。

 

“你好。”

 

王曼昱下意识抬头,眼前是一名男青年,看上去应该是店老板。对方估计是被她哭得狼狈的样子吓到,前进的脚步突然顿了顿。

 

“不……不好意思,等雨小一点我……我就走了。”王曼昱的肩膀随着抽噎一下一下耸动,道歉的话也断开几节。

 

老板眨了两下眼,之后用温和的语气问道:“那个,我是想说,你要进来躲一下雨吗?”

 

雨夜似乎让人的情绪更敏感一些,他人小小的善意都能触动到王曼昱的神经,像是在雪地里跋涉找到了一间木屋。

 

她忍不住在对方面前嚎啕大哭起来,比刚才更加惨烈,哭声撕心裂肺,惹得路过的人都好奇地转过头瞧了瞧。

 

老板手足无措起来,一只手抬起到半空中想要安抚她,但觉得似乎不太礼貌,中途又收了回来。“喂,你别哭呀……”

 

王曼昱还是站在原地哭,看着老板转身回到店里。她以为他不愿搭理她了,不料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把伞出来,站到自己面前朝外撑开。

 

伞的面积刚好能够遮住两个人,灯光被伞布遮挡,圆圆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带来莫名的安全感。

 

“等你什么时候想进来了再进来吧。”她又听见他说,之后默不作声地待在原地,手依然撑着那把伞。

 

当时的王曼昱并没有想过,这一晚的这把伞隔绝的远不止冷冰冰的风和雨,脏兮兮的泥,路人异样的目光,还有生活的不堪与现实的荒诞,让她有勇气把破碎的心一块一块重新嵌上。

 

 

雨敲在店外的铁屋檐上,像坏了的老钢琴发出跑调的乐声。王曼昱坐在木制的小板凳上,手捧一杯温热的茶,抬头环视着这家二手书店。

 

店面不大,几个残旧的书柜相互紧挨着,之间的空隙宽度目测只够容纳一人。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画框有几道斑驳的刮痕,灰白的漆块堆在墙角,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剐蹭而掉落的。门边立着一把电风扇,约莫一米高,扇叶边缘有些锈迹,电线绕了几圈挂在扇脚的旋钮上。

 

王曼昱站起来,走近书柜仔细摸了摸,竟意料外一尘不染。书籍摆放地十分整齐,分门别类罗列在书柜的每一层。柜壁贴了好些信件和明信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黑色的字,内容大致都是感谢老板。

 

她挑了离她最近的一封信,食指点在抬头上,一边看一边不自觉低声念了出来:“林……高……远……”

 

“你叫我吗?”

 

王曼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身去,手里的姜茶因她剧烈的动作而淌出来些。

 

“抱歉,吓到你了。”

 

王曼昱摆摆手,侧过身指着书柜壁上的感谢信,问:“这些都是别人寄给你的吗?”

 

林高远点点头。

 

“为什么呢?”

 

“因为大家累了的时候总会来这里休息,而这里永远欢迎任何人。”

 

“就是这样?”王曼昱睁圆了眼睛,“如果是累了,干嘛不直接回家休息呢。”

 

“那你怎么不回家休息呢,都这么晚了。”

 

王曼昱低头抿了一口姜茶,暖烘烘的茶水沿着食道一路流进胃里,“因为下雨了,我本来是要回家来着。”

 

她绝口不提自己哭了的事,毕竟事后想想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面前情绪崩溃实在太过丢脸,她现在只祈祷林高远不会再问,最好他直接统统忘掉。

 

林高远双臂交叉怀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嗯……那既然雨停了,我也要回家啦。”王曼昱将姜茶一饮而尽,把空杯子递回给林高远,“谢谢你的茶。”

 

临走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来,问林高远要了张便签纸和签字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之后在满是感谢信的书柜壁上找了一小块空位贴了上去。

 

便签纸上是这样写的:感谢林老板的伞,祝老板生意兴隆。

 

 

 

 

 

梦里是一片黑色的海,汹涌的海水漫上胸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踮起脚尖似乎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海浪很快淹没肩膀、脖颈,然后到鼻腔。缺氧让人下意识张开嘴汲取氧气,但灌进来的只有无尽的冰冷的水。

 

王曼昱在窒息边缘惊醒。

 

她揩了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接着摸到不知何时甩到枕头底下的手机,点开招聘软件。这是她每天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从软件里接收到的消息决定了她当天的心情,而这一个多月来基本是悲大于喜。

 

不出她所料,投出去的简历没有半点回音,如同一周前在招聘会上碰壁。她退出招聘软件,手机往床头一甩,被子蒙上头想要继续睡,但脑海仍然被无数条已读不回的应聘消息塞满,将她折磨得愈发清醒。

 

无奈之下,睡意全无的她只好爬起床做早饭。

 

天蒙蒙亮,王曼昱拉开厨房的窗户,室外的风卷着点湿气吹进来,燃气灶上蓝黄交融的火苗在风下左右摇晃。

 

自她大学毕业以来,一家三口的早饭都由她一人包办,不论她要工作与否,每天早上都是雷打不动六点起床做饭。

 

饭都做好端上桌的时候,王曼昱看见自己那刚起床的母亲从房间里出来。

 

“早。”她兀自拉开椅子坐下,语气不带半点感情。

 

“怎么不叫你弟出来吃?”

 

“他爱吃不吃。”

 

王曼昱不用抬头看都知道母亲肯定又黑着脸瞪着她,然后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弟弟房门前喊他出来吃早饭。

 

“别叫了,那个废物昨晚打游戏打到凌晨四点才睡。”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弟呢?!”

 

王曼昱撂下碗和筷子,“他就是废物啊,高中毕业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工作也不找天天就知道躲房间里打游戏,饭都要给他喂到嘴边才会吃,不是废物是什么?”

 

“他再不好也是你的弟弟我的儿子!”

 

“那我也是你女儿啊!从小到大你都偏心他,我读书比他好比他懂事,但是家里的钱都只往他身上花,我说过什么了?你跟爸离婚之后家里哪件事不是我来操心,现在连饭都做给他吃了你还不满意吗?”

 

王曼昱眼眶红起来,眼泪滴入桌上的白粥,融进透明的粥水里。她扯了扯衣领擦去眼泪,之后猛然站起来,揣上手机和背包便奋力冲开家门跑了出去。

 

 

深秋的晨间寒意很重,湿气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裹上皮肤,激起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

 

清晨的街道空空荡荡,街边尚未营业的店铺都紧闭着大门。王曼昱蹲在街角,泪眼朦胧地望着渐亮的天,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无助感吞噬——世界明明如此之大,她却找不出哪怕一处容身之所。

 

耳边忽然传来猫叫声,接着是毛茸茸的触感。王曼昱低头,发现是一只瘦小的橘猫,头不停往她脚踝上蹭,嘴里发出细碎的喵喵叫。

 

王曼昱被蹭得有点痒,于是伸手挠了挠。橘猫见了又往她葱白的手指上蹭,黑不溜秋的猫鼻子耸动着嗅她的指尖,嗅了一会儿像是认出点什么味儿来,又探出淡粉的小猫舌头舔了几下。

 

她刚想要摸摸小猫的脑袋,就被一声呼喊喝住了。

 

“阿橙!”

 

似曾相识的面容出现在王曼昱眼前,她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通,终于记起来面前向她跑来的人是一周前给她撑伞的书店老板林高远。

 

林高远应该是没注意到她,一心只有那只叫阿橙的猫,他在她跟前弯下腰试图把猫从她脚边捞起来,结果猫一直躲,最后竟钻到王曼昱怀里。

 

“不好意思啊,它……”他说道,一边抬头看向她。和她不太一样的是,对方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她,“诶,是你。”

 

王曼昱张嘴想要回答,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浓重的鼻音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刚哭过,于是面上又挂了点窘迫,心里暗自嘀咕怎么每次遇到他都撞上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刻。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清了清喉咙,手掌抹去脸上的泪痕,接着迅速换了一个喜悦的表情,音调故意拔高体现自以为饰演得绝佳的假开心,“嗨,又碰到你了。”

 

林高远似乎没太在意她的失态,只是咧开嘴冲她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下眼睑鼓起两条厚厚的卧蚕,眼尾叠了好几层褶皱。

 

“早上好啊。”他说话有点嗲,字与字之间像挂了糖水似的黏在一起。

 

“你小子,驱虫药不肯吃,倒知道躲女孩子怀里。”林高远伸手想要揪着猫耳朵把它抓起来,猫却像见着鬼一样拼命甩着脑袋躲开,四个爪子紧紧扒住王曼昱的衣服一个劲往她肩上爬。

 

王曼昱被这场面逗得破涕为笑,抬起手捋了捋小猫身上柔顺的毛,一边问林高远:“这是你养的猫?”

 

“我捡的流浪猫,每天晚上都看见它在翻垃圾桶找吃的,觉得怪可怜的就捡回店里养了。”林高远蹲下来,狠狠揉了一把小猫的圆乎乎的脑袋。“它可皮了,给他喂个药不肯吃,一下窜出来跑得飞快,差点找不着它。”

 

猫在王曼昱肩上似乎格外温顺,不再躲开林高远的手,而是主动往他手掌心里蹭。林高远垂眸,宠溺地看着猫,尽管嘴里嫌弃,手上的动作倒是轻柔,指关节一下下蹭着猫下巴。猫十分享受,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不过它看起来好像很喜欢你。”林高远突然抬头跟王曼昱对视,眼神看似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一片柔情就这样落入她眼底。

 

她看见他又笑了。

 

有那么一刹那,王曼昱觉得季节突然由秋转春。

 

“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林高远又说。

 

“什么?”

 

“去我店里给它喂药。”

 

王曼昱即刻答应了,囿于眼下自己急需一个能收留她的地方好好调整情绪,更何况,没人能忍心拒绝一只黏人的小猫。

 

或许,应该再加上一个曾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给她施予援助的,笑容灿烂得不值钱的阳光老板。

 

 

 

 

林高远经营的其实是一家二手书店。店里的书大都由客人捐赠而来,他挑选过后留下合适的书,将当中较为破旧的一一修缮好,再整齐地摆放到书柜上。跟多数二手店一样,这家店不怎么挣钱,尤其在电子浪潮席卷全球的今日,一家靠纸质书为生的小店的生存状况更是岌岌可危。

 

“不挣钱的话,那干嘛要开呢?”王曼昱听完林高远的描述之后不禁疑惑。

 

阿橙似乎也感到不解,跟着喵喵叫了两声。王曼昱把它抱起夹在腿间固定,一手捏着它的下巴,一手迅速地把药喂进去,等它乖乖把药吞下之后,再揉揉它的肚皮作为奖励。

 

“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不应该被遗弃,它们只是旧了,变得不好看了,但仍然还有存在的价值。”

“我不是为了挣钱,是希望有价值的东西不被轻易埋没。”

 

林高远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敲了敲她坐着的木凳——是她第一天坐的那张——接着抬起眼与她对视,微笑着说道:“这张凳子也是我捡的。”他接着站起来,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油画,“那幅画也是,明明还很新啊。”

 

他叉起腰,若有所思地盯着油画看了两秒钟,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那不挣钱,你靠什么活?你别告诉我连饭你都要捡来吃。”

 

“哈哈哈,那倒不会!”林高远转过头来,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平时就送外卖挣钱。”

 

王曼昱有点难以想象,因为他温顺的外表和清瘦的身材看上去更符合他书店老板的人设,她尝试幻想了一下林高远用他那有点嗲的口音跟一些无脑客人争辩的画面,那场景滑稽得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那你呢?”林高远又问。

 

“我什么?”

 

“姓甚名谁啊,干的什么工作啊,家里几口人啊之类的。”

 

王曼昱眼珠子提溜了两圈,把阿橙放到地上,找到一支笔,走到书柜旁在自己之前写给林高远的便签纸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林高远从她背后凑上去,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一边低声跟着念,声音含含糊糊的听起来像是把“王”念成了“丸”。

 

“那就,谢谢王小姐帮我给阿橙喂药咯~”

 

王曼昱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手机就响了起来,接听之后发现是电话初试,便急匆匆跑到书店外。

 

林高远隔着书店的玻璃落地窗望向王曼昱,瘦削的身子只套了薄薄一层卫衣,嶙峋的肩胛骨向外凸起显得格外脆弱,宽松的裤管在秋风吹拂下紧贴上笔直纤细的双腿,好似分分钟会在膝盖处断裂弯折。

 

直到王曼昱转过身来重新推开门,林高远才惊觉自己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离开过。王曼昱还听着电话,一边用气声叫他帮忙拿纸和笔。

 

“嗯对,好,试用期五千是吧……”

“通勤时间还好……”

“好,拜拜。”

 

挂掉电话之后,王曼昱长舒一口气。

 

林高远从她手上接过笔把笔帽盖上,转而问道:“你在找工作啊?”

 

“对啊,上次来这躲雨就是刚从招聘会回来来着……”王曼昱说着,脑子里又想起那天自己在他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下舌头打结,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她很肯定林高远没有忘记,因为她确确实实在零点一秒里看见他的表情凝固了,但又迅速恢复正常,且没有表示出任何讶异或嘲笑。

 

林高远大概是注意到她神情里不易察觉的尴尬,主动把地上正在扒拉着凳腿磨爪子的阿橙抱起来塞到她怀里,故意转移了话题:“以后常来呗。”

 

“啊,我是说,有你在这它乖很多。”

“不是诅咒你碰上下雨的意思。”

 

王曼昱起初也没往别处想,倒是林高远急急忙忙的澄清让她才绕过弯来。她被他因为自己说错话而挠挠鬓角的样子逗笑,点点头答应请求,接着抓起阿橙两只爪子举起到面前,亲昵地蹭着它舔得湿答答的鼻子,又同它宝石般的眼睛对视。

 

阳光从窗外打进来,暖洋洋地晒到二人身上,阿橙两条悬在空中的腿挣扎地蹬了蹬,身上橘黄色的绒毛随着晃起来,掉落的毛絮在阳光下飘浮。

 

 

 

 

 

王曼昱家附近有一家皮鞋厂,在大概十年前,那块地是一个公园,那是她曾经的庇护所。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家里每天都充斥着父母争吵的声音,偶尔还有玻璃酒瓶的破裂声,突如其来的掌刮声。她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听懂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读透恶毒言语之下一对曾恩爱的夫妇对彼此的怨恨。

 

她努力置若罔闻,一心专注在学习上,希望能通过取得好成绩以平息父母的怒火,换来家中片刻宁静。直到有一天,她在劝架的时候被父亲一下拉扯到摔在地上,痛感在尾椎震开的那一刻,她才知道父母怨恨的不仅仅是对方,还有她这个累赘。

 

从那以后,她每天放了学就喜欢往公园跑,一直待到饭点才不情不愿踏上回家的路。

 

记忆里,花园中央有个圆形的花圃,里面种满了浅蓝色的绣球花,每到夏天都成朵成朵地绽放,一簇挨一簇,绚丽又灿烂。

 

那阵子,王曼昱最喜欢做的就是蹲在花圃前,对着绣球花自言自语,说爸爸妈妈多爱吵架,说弟弟有多调皮多不懂事,每次说不到十分钟鼻子就酸起来。

 

转眼她就上了高中,花园也被拆毁,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

 

她再也无处可去,千疮百孔的心终日流浪。

 

好在,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公园。

 

 

“妈,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冰箱有些调好味的排骨,你拿出来蒸一下就好了。”

 

拇指一松,一条绿色的语音消息出现在对话框的最下方。

 

王曼昱今天跑了两场面试,本以为上午下午各一场,时间也算宽裕,不料下午的面试压场,一直到五点才轮到她,面试结束的时候天色已晚,想必菜市场也已打烊,便打消了回家做饭的念头。

 

意外躲掉厌恶的饭局自然令她暗喜,但眼看饭点将至,咕咕叫的肚子也提醒着她必须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地铁口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不少人被吸引驻足。王曼昱也在小摊前停下,要了一袋新鲜出炉的栗子。

 

她双手捧着满满一纸袋的糖炒栗子,满怀期待地往书店走去,结果还没走到店门前就看见店里黑漆漆的,再走近几步,玻璃门上了锁,门柄上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心里掠过一丝失望,她瘪着嘴蹲下,敲了敲玻璃门,店里头正在睡觉的阿橙耳朵尖动了动,接着醒过来跑到王曼昱面前,扒拉着玻璃冲她喵喵喵叫起来。

 

王曼昱还隔着玻璃逗它,身后突然有束亮光照过来,随后是一声喇叭响。

 

林高远骑着电动车,在马路对面笑着跟她打招呼,头盔上的小风车在晚风下呼呼转。

 

 

“真巧啊。”林高远摸到墙上的按钮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整间小店,气氛分外温馨。

 

他摘下头盔,刚把手里提着的两袋在送最后一单外卖路上买的烧腊放到桌上,阿橙就闻着味儿一溜烟似的跑过来,两个爪子不停挠着白色塑料袋。

 

王曼昱将阿橙抱离桌面放到地上,轻车熟路找到置物架上的半袋猫粮,拿起来往猫盆里倒了些,阿橙把头埋进棕色颗粒堆里,嘴里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不巧,我特意来的。”

“买了点糖炒栗子,可以在你这儿坐会儿吗?”

 

林高远连连点头说当然可以,又得知她还没吃晚饭,正好烧腊也买多了,他一个人吃不完,于是分成两人份,推了一份到王曼昱面前。

 

面对面吃饭似乎是关系很亲密才会做的一件事,但王曼昱并未感觉不自在,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把糖炒栗子从纸袋里倒出来几个,挑了个大的递给林高远,自己也挑了个,细心地剥着外面那层硬壳。

 

“其实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林高远问到她心坎里了。

 

王曼昱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看穿,于是顿了顿,接着点点头,“我不想回家。”

 

话音刚落,她突然就想起第一天跟林高远认识的时候他说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他所说的“累了”和“休息”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林高远掰了半个栗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原则上,赤裸裸向他人袒露伤口并不是明智之举,但在这一刻,王曼昱脑子里掌管理智的神经突然崩断,过后她像是终于找到情绪宣泄口,开始滔滔不绝挨个数落那些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

 

糟糕的生活像张网,将她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总有办法逃出来的。”林高远单手托腮朝她笑。

 

“我刚开这家店的时候没什么收入,每天捉襟见肘,路上买瓶水都跟那一两块较劲,后面开始送外卖,才勉强能填回开书店的成本,也算有了一点积蓄,起码养得起自己。”

“但是送外卖,你知道的,总能遇到千奇百怪的客人,我记得有一次,那人让我放楼下外卖柜,我就放了然后走了,结果后来跟我说拿不出来,电话骂了我一顿还投诉我。”

“不过我很少将这些放心上,第二天睡醒了就啥都忘了,要是哪天真的受不了了,大不了再换一份工作,总是饿不死的嘛。”

 

王曼昱突然觉得林高远很像以前读书时候学校里的心理导师,说话温声细语的,又总是把笑容挂在脸上,永远不急不忙,所有事都能从容面对。

 

那会儿她总是想,这些人是不是从来不会有烦恼。

 

“你总是这么乐观吗?”王曼昱又剥了一颗栗子塞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充斥着口腔。

 

“唔,可能是天生的吧。”

“所以大家都爱跟我倾诉,我这小店藏了可多人的秘密了。”

 

王曼昱想起那些感谢信,心里竟莫名不是滋味。

 

“意思是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咯?”她假装不在意地问,手上夹了一块叉烧。

 

林高远冲她挑挑眉,勾着嘴角说:“你猜。”

 

她感觉自己耳根微微发热,“切,不说算了。”

 

阿橙饱餐一顿后餍足地伸了个懒腰,踩着猫步慢悠悠晃过来,贴在王曼昱裤腿上蹭,没蹭多久就被抱了起来放到大腿上。

 

王曼昱故意往它耳朵里吹气,惹得它一直甩着脑袋想跑,又被抓住两条后腿不让跑,一下急眼了,两只前爪气鼓鼓往她肚子上踹,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似在控诉她欺负自己。

 

阿橙幽怨的眼神逗得王曼昱笑起来,她不再吹气,抬手呼噜了两把它的脑袋,“哎呀,小猫真可爱。”

 

“嗯,是啊。”林高远回应道。

 

但他的目光分明落在王曼昱身上。

 

 

 

 

 

林高远有一台胶片机,是一位客人赠送的。

 

若不是午后刚好收拾一下店里的杂物,在纸皮箱底翻出来这台相机,他差点都忘了前几天拿了一卷胶片去洗。

 

点开邮箱,下载附件,解压,一张张相片陆续在文件夹中加载完毕。照片是他平日里断断续续拍的,没有特定的时间和对象,内容大多是蓬勃的花草,街头的特色老式建筑,深夜里往外冒着水汽的粥铺,午后手里拿着气球嬉戏的小孩。

 

气球……林高远定睛看了看,被气球挡住的地方有半个模糊的身影。

 

是王曼昱。

 

脑海中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他记起来了,这个小孩是自己在兼职派传单那天遇到的。气球被吹到树上,小孩够不着,让他帮忙捡。

 

后来他拿起脖子挂着的相机给小孩拍了张照,不曾想这张照片竟无意中把王曼昱也照进来了。

 

他笑,原来他们的缘分比他所认知的开始得更早。

 

一下就联想起当晚她来店门前躲雨时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他起初还没认出来,怔了怔才从记忆深处拾回她的模样。彼时的他尚未知晓王曼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碍于陌生人的身份也不好多问,只好问她要不要进店里来躲雨,没想到对方哭得更凶,他束手无措,只好拿了把伞出去给她挡雨。

 

再相遇时她依旧在哭,他却仍然没问。比起知晓她的遭遇,他更希望当下的她能恢复笑容。

 

于是他邀请她帮忙喂猫。

 

其实他一直想告诉她,她笑起来很可爱,但只敢趁着夸赞猫的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

 

吃过晚饭,喂好猫,林高远抄起鸡毛掸子开始打扫店面,在扫过书柜的时候留意到王曼昱当天留下的便签。他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针所指的数字已经在他们约定好的时刻上加了二,而王曼昱依旧没有出现在书店。

 

林高远决定打个电话,顺便问问她夜宵想吃什么。

 

结果手机先响了起来。

 

他轻快地打着招呼,对面的反应却让他始料不及。

 

“林高远……我好像真的……真的没办法活下去了……”

 

王曼昱哭得撕心裂肺,每个字都没办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喘息和呜咽相交杂,句末还带着颤抖的悲鸣,让林高远不得不费劲心思连蒙带猜才能听清楚她说的话。

 

他好像看见了一只落水的小猫挣扎着向他求救。

 

“你现在在哪?”他一边问,一边捎上电动车钥匙走出书店。

 

车把一拧,一辆黑色电动车消失在夜幕里。

 

 

这是林高远第三次看见王曼昱在他面前哭了。

 

路灯下的身影薄薄一片,好像随便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王曼昱背靠灯柱双手掩面,瘦小的肩膀随着哭泣抽动,灯柱随之摇晃发出刺耳的响声,像是底座零件生锈后金属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

 

越靠近,抽噎的声音不断放大,加剧了他心中的不安感。

 

“曼昱。”

 

名字的主人抬头,小小一张脸上布满斑驳的泪痕,眼圈是红的,鼻子也一样,凄楚的模样在微弱的橘黄色灯光下显得无比破碎。

 

“我,我的钱……”

“我妈拿我的钱去给我弟买……买房。”

“我要怎么办啊……”

 

女孩抽噎着说道,声音嘶哑,眼泪一颗接一颗滚落。

 

林高远只觉得心脏揪着疼。

 

他一把握住王曼昱的手臂轻柔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王曼昱这么瘦,他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整个人紧紧圈住。

 

“工作也找不到,好几个面试都没过……”

“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这个世界也没有变好一点点?”

 

王曼昱趴在他肩上,绝望地抛出一个他也无力解答的问题。

 

林高远肩上传来不间断的悲鸣,震波一次次击穿他的心。他无计可施,只能把她抱得再紧一点,箍紧她弱小身躯的两只手臂上用力再用力,希望在寒风凛冽的夜里能力所能及分给她足够多的体温。

 

后来王曼昱在他怀里哭了足足二十分钟,直至气息平缓了些,才从他肩上抬头。

 

下雨了,跟他们相遇那天相似,天空中飘落着零零散散的雨丝。

 

林高远见她不哭了,便连拉带推地把她扯到电动车后座坐下,接着拿起自己的头盔塞到王曼昱手里。

 

“走,哥哥带你去兜风。”

 

“那你不戴头盔吗?”王曼昱哭过之后鼻子还堵着,声音闷闷的。

 

林高远敲了敲她脑袋上的头盔,塑料壳发出清脆的咚咚声,“我只有这一个,因为以前后座从没坐过人。”他也坐上车,双手握着车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坐好咯,我的烈火战车可快了。”

 

王曼昱没忍住笑了出声,双手乖乖抓紧车座。

 

电动车缓缓开动驶出巷口。

 

深夜的马路万籁俱寂,偶尔有一两台轿车稀稀拉拉驶过,过后又恢复一片寂静。车速加快,风也大起来,雨丝吹落到王曼昱脸上,她却不觉寒冷。

 

她听见林高远好像说了些什么,声音被风声掩盖,于是往前凑了凑,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哎哟……”林高远扭过头来,一下没控制好车头,车身忽然剧烈摇晃,吓得王曼昱赶紧搂住他的腰。他把头转回去,重新摆好车头,加大音量说:“我说,你有什么烦恼全都喊出来,这里没人。”

 

王曼昱深吸一口气,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破公司——赶紧倒闭——”再吸一口气,继续喊:“狗屎弟弟——我好讨厌你——还有妈妈——”

 

黑夜似乎能吸收人的所有情绪,王曼昱心里的苦闷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整个人平静而舒畅,下巴抵在林高远背上咯咯咯地傻笑起来。

 

林高远也跟着笑,振动透过他的身体传到王曼昱下巴。

 

电动车沿着马路一直向前驶上大桥,桥底流淌着一条河,弯弯曲曲蜿蜒向天边,直至与夜晚融为一体。过了桥,眼前出现一片辽阔的土地,密密麻麻立着一排又一排树。王曼昱愣了愣神,揉揉眼睛认真再看了一下,确信那是一个果园。

 

果园越来越近,她能听见风在树叶间隙流过,沙沙的响声像是在给大地奏响安眠曲。

 

不经意间,车子已经在果园围栏边停下。

 

“要干嘛?”王曼昱问。

 

“偷闯进去。”

 

她还拧着眉毛疑惑,就稀里糊涂被林高远牵下车。头盔安放好在车头篮子里,两个身影悄悄溜进黑夜。

 

一路畅通无阻,先是钻过围栏的一个缺口,再经过果园仓库,最后到达种植地。

 

茂盛的果树整齐排列,树上挂满沉甸甸的果子,王曼昱凑上去闻了闻,柑橘香萦绕在她鼻尖。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熟练?”她想起刚才林高远一连串的带路行为,很难不怀疑此人是“惯犯”。

 

“嗯……因为我每次不开心都会来这里。”

 

王曼昱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原来你也会不开心?”

 

“嘿,你这话说的,我也是人啊。”林高远偷偷在她背后抬起手,狠狠敲了一记她的脑袋。

 

王曼昱嗷呜一声抱住头,朝他哼了一声,不料踢翻了脚下一个果篮。她弯下腰打算捡,忽然一声呵斥从二人身后传来,伴着一束强烈的亮光。

 

“快跑!”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林高远就已经迅速抓住她的手带她跑起来。

 

眼前他宽阔的肩背随着奔跑的步伐晃动着,微热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果园里黑漆漆的,只能借着远处的路灯勉强看清周围的事物,加上身处陌生的环境,王曼昱压根儿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但跟在林高远身后却感到莫名安心,好像只要是他带着自己,不管终点是哪,她总归能安然无恙。

 

她跟着林高远一直跑,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空水缸。

 

林高远掀起水缸上的木盖,带着她躲进去,再把盖子盖上。

 

水缸里说大也不大,但勉强能容纳两个人。二人面对面屈身蹲着,狭小逼仄的空间让他们不得不膝盖贴着膝盖挤在一块儿。

 

水缸外脚步声逐渐接近。

 

王曼昱低着头,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不敢发出丝毫动静。脖子因为长时间低头而发酸,又怕乱动发出声响引来果园的保安大叔,只好捏捏自己的后颈缓解,奈何起到的效果十分短暂。

 

她梗着脖子尝试缓缓抬头,鼻尖却在下一秒与林高远相触碰。

 

四目相对的一刻,周遭的空气开始升温。

 

王曼昱分不清自己此刻猛烈的心跳是出于躲避抓捕的紧张,还是因为面前近在咫尺的林高远的脸。他也同样在喘气,急促呼出的鼻息热得不像话,与她自己的交融在一起。

 

感觉应该为刚才无意的失误道歉,王曼昱的唇动了动,不料刚要张开就被林高远一根温热干燥的食指抵住。

 

“嘘。”

 

木盖的缝隙很宽,漏进一点不算亮的光,让水缸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她看见林高远拢圆了两瓣唇,他明明没有发声,她却瞬间心领神会。

 

脚步声渐远。

 

直至外头全然安静,林高远探出头来瞄了瞄,确认保安已走远,才把王曼昱也喊出来。

 

“万一他等下又过来怎么办?”王曼昱还站在水缸里。

 

“不会的,这是最后一趟巡逻了。”

 

听闻此话,王曼昱才终于放心下来。

 

她跨出水缸,把盖子盖上,接着坐在上面。水缸很高,她双脚稍稍离地,晃悠着撞击在缸面上,叮叮当当的。

 

林高远斜靠在水缸上,双手揣在外套兜里,跟她一起抬头看着夜空。

 

漆黑的天里繁星点点,像天上的神女不小心把数颗钻石打翻进墨盒里,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

 

“好久没试过好好看看星空了,毕业之后就是工作,不停地工作,被辞之后就是不停找工作,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

“加上家里那些破事儿,明明流着相似的血液,他们却总是像刀子一样刺痛我,让我觉得我的世界是黑色的。”

 

林高远微微侧首,坐在水缸上的王曼昱比他高半个头,一头柔软的短发被风吹起,侧脸在黑夜里轮廓模糊,但他仍然能看见她那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扇动。

 

“谢谢你,林高远。”

 

王曼昱突然低下头,他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林高远的眼里又多了两颗星星。

 

 

 

 

 

王曼昱决定从家里搬出去。

 

“所以你就不管我们母子俩了是吧?”

 

客厅墙面的镜子里倒映出母亲佝偻着腰从沙发上站起来的身影,面容憔悴,应该是感冒未愈,声音还略带沙哑。

 

王曼昱睨了一眼,神情冷得像块冰,手上拾掇衣物的动作依然持续,“我管你们管得还不够多么?”

 

拉上背包拉链,余光中瞥到母亲从置物架上翻找着什么,她转过去,只见母亲单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翻出一本白色病历本。

 

她想起前一晚,林高远送她到家楼下时跟她说的最后两句话——

 

“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难,我永远都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比如说,如果你想搬出来的话,可以搬来我这。”

 

大概是夜晚太黑,她太渴望有一双手能带她逃离。于是她考虑了一宿,终于鼓起勇气下定决心。

 

王曼昱握着背包带的手紧了紧,连着喉咙也哽住,牙关紧咬,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走上前去抢过病历本重新放好。

 

“你别弄了,我会定时回来带你去复诊的。”

“钱我也会每个月给你塞点,你爱拿去干啥干啥。”

“那个废柴就不用管了,他有手有脚饿不死。”

 

短短三句话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脑子里关于过往的回忆一帧一帧重现,她是如何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年纪小小就被逼着懂事,父母离异后挑起家里的重担,母亲病倒后一个人养三个人。

 

带上家门那一刻,泪水浸润双眼。

 

因为道别,也因为重生。

 

 

林高远家就在书店楼上,巴掌大的地方有着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王曼昱拖着行李箱进去,眼见只有一个房间,问道:“那我睡哪?”

 

林高远将手里的王曼昱的背包放下,“睡我房间啊。”

 

“那你呢?”

 

“客厅。”

 

客厅靠墙放了张矮小的木桌,边上是个黄色的蒲团,是林高远平常吃饭打盹用的。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柔软的布料顿时往下陷。他拍拍屁股下的蒲团,亮出一排洁白的牙傻乎乎地说:“睡这个,挺舒服的。”

 

二人将王曼昱的行李安放好后,林高远牵着她到客厅,像地产商推销似的给她介绍着这间屋子。

 

客厅看起来是用心装饰过,墙上挂了一串小灯泡,下方是木绳系着的明信片,以及胶片机前段时间洗好打印出来的照片。

 

王曼昱一张张看过去,指头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稀疏的眉毛往上抬了抬,“诶,这个……好像是我?”

 

“就是你,我也是后来洗照片才发现的。”

“那天我派传单来着,你记得吗?”

 

王曼昱一敲脑袋,“噢,我想起来了,那张传单还被我拿来挡雨来着。”

 

她静静端详着照片感慨这场不期而遇。

 

原来在他们留意到之前,有些冥冥中注定的缘分早就生根发芽。

 

 

幸福这个词几乎没有在王曼昱的认知里出现过,如今却在眼前这锅滚烫的牛肉粥里感受到了。

 

小小的一块方寸之地,四面墙,两双木筷,一锅往外冒着热气的粥。壁灯散发暖黄色的光将客厅填满,阿橙窝在脚边呼噜噜地睡着觉。

 

原来真的有属于她的避风港,王曼昱想,抬手又夹了一只煎饺,蘸了点醋汁儿,接着一整个塞到嘴里。

 

林高远看着她笑,问:“你很饿吗?”

 

她鼓着腮帮子摇头。

 

“是太好吃了。”

“不过跟我的手艺比还差点儿,哈哈。”

 

王曼昱曾经想过,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她应该可以找个馆子应聘一下厨师,她相信凭她十岁就会洗猪大肠,十五岁就会做三菜一汤的水平,顶级大厨可能当不上,但简单打个下手还是小菜一碟。

 

林高远听她笑着说起自己的经历,不由得生出同情与怜悯,脸色也转而变得沉重了些。他注意到王曼昱捋起衣袖的胳膊肘上有块浅浅的疤,于是指了指,关切地问:“你这儿怎么有个疤?”

 

“哦,小时候我弟咬的。”王曼昱的语气稀松平常。

 

他不敢想象是多么严重创伤才让这个疤痕多年都未能消散,而王曼昱却表现得像只是路上摔了一跤一样淡定。

 

“疼吗?”

 

“肯定疼啦。”

 

林高远知道王曼昱指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痛感。

 

 

 

这里的夜静得出奇。

 

月亮挂在天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倾泻而下,把枕头泡进月色里。

 

王曼昱侧身躺在床上,抬起手,月光从指缝穿过。她素来认床,在陌生的环境不易入睡,躺了一刻钟也未有丝毫睡意,只好望着窗外发呆。

 

倒也不是没有丁点儿好处,至少在林高远这边,她能够获得内心的平静,暂时将种种苟且抛诸脑后,再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想到自己目前仍属于失业状态,突然又被焦虑侵占了思绪,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拿起手机给林高远发了条消息:「睡不着,可以来陪陪我吗?」

 

林高远抱着一团棉被进来,在衣柜里翻到一张毯子铺在床边,接着躺了上去。

 

床上床下,二人面对面。

 

“在想什么?”林高远语速缓慢,音量刚刚好控制在她能听到的范围,像是她的独家排解员。

 

“在想我还没找到工作……未来虚无缥缈。”

“我甚至……没多少钱能给你交房租,我不想白住你的。”

 

林高远眼里满是笑意,逗她说:“没事,我可以偷电瓶养你。”

 

月光如水流淌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他咧开嘴的弧度让王曼昱想起自己在月初夜里看到的那弯银白色的月牙。她的耳根有些发烫,因为这共处一室时月光下暧昧至极的话唔,但她始终没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毕竟她连自己明天身处何处都未知。

 

她整理了下语言准备回答,林高远又接着说起来:“别担心,都会好的。”

 

 

 

王曼昱难得一觉酣睡到天亮。

 

如果她没听到手机的消息通知铃声的话,她应该会睡得再久一些。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揉揉惺忪睡眼,再解锁手机,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她盼待已久的消息——

 

「恭喜您通过面试,请您于下周一上午9:00到我司正式入职,如有特殊情况请提前与我们联系,期待与您共事。」

 

喜上眉梢的同时,笑容也在她脸上绽开。

 

她猛地坐起来,迫不及待翻了个身想要告诉林高远,却发现床边只剩下一席被铺。

 

下床走到客厅,发现门开着,门外的楼梯间亮了灯。

 

通往天台的楼道十分狭窄,阶梯也高,王曼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睡衣料子很薄,她披了一件棉服外套才勉强挡住楼道里湿冷的空气,脚下蓝色的棉拖鞋一级一级踩在干净的水泥砖上,脚步有力而缓慢。

 

推开天台的铁门,只见林高远背对她交叉着腿,双手撑在矮墙上,远远遥望着清晨灰白的天。迎面而来的风扬起他纯白色的外套,像自在飞翔的和平鸽的翅膀,惬意非常。

 

林高远听见她推门的声音转过身来。

 

一见到她,他的笑意又藏不住了。

 

“天亮了。”他说,眯成一条缝的笑眼里像藏了一万个的晴天。

 

王曼昱感觉到自己轻松愉悦的心在蓬勃地跳,于是她也笑,回答道:“嗯,天亮了。”

2022-11-07 10:11 pm

错戒

 *退役后重逢。假现背。全文1.1w。正文算是王曼昱视角,隐藏结局是林高远视角。

*一颗虔诚的心盼望解封,不然只能写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了。

*苯人小徐飞刀。

 

正文配乐:fue mejor - Kali Uchis/SZA,不知道配不配,不配就算了

 

千百人里,他望向她。

她躲开他,望向千百人。

 

 

 

 

 

「壹」

已是结婚的第三年了。

京市的那套房,林高远在退役俩人分手后就过户给了她,她也理直气壮地住了进去。

想想也是,那时候装修格局都是俩人敲定的。他自愿给的,还担了税钱——反正他也不缺,何苦为他做那没必要的担心。

只是别别扭扭的还是严成铨,一头儿是心里介怀,另一头儿是舍不得这大几千万的房的本质婪性。

大多数人都这样儿的,王曼昱倒不觉得自己是。

真要问她什么心理,她还真在心里给不了自个儿一个答案。

否决爱且恨,两者皆无。

是为可有可无,才团自个儿手里,说是天天见,挺好的,代表她才没有流连旧事的习惯。

因此她住在这套林高远为她和他筑的爱巢里与新人笑,因此她摆着林高远曾经求婚给她的空戒指盒子在梳妆抽屉里。

 

和幼时教练的亲戚儿子结婚,也是相亲所致,严成铨虽不是京户,但好歹是名校毕业,母亲当时已是焦急万分,撺掇她定下来,说是双方都能知根知底。

 

可对那些越是知根知底,严成铨就越是耿耿于心,前几日他母亲从齐市来京,明里暗里催她该有些后患意识,或去看看医生,毕竟年岁也已经不小了。

严成铨在一旁递着眼色。

婆婆跟媳妇儿少有对付的,这还不住一起。

王曼昱也不敢叹气。

只说,妈,我知道了。

 

严成铨当日晚上摩挲她右手,她常忘了抹护手霜,略微有点糙了,严成铨摸了两下手,拭着手感不好,就往旁的地儿鼓噪。

“你妈还在呢。”

“哎,我妈来了就为了这点事儿,你要让她老人家操心多久啊。”

王曼昱皱了皱眉,掸开他作乱的手:“多不好……你等妈走了也不迟……”

严成铨胡乱地蹭她嘴唇和下颌,他未刮干净的胡茬扎得她生疼,只含含糊糊地哄:“我妈说了,等咱俩有了小孩还要照顾你呢,她不走,等你啥时候生下孩子的……”

饶是她性子这么温吞的,烦躁的火也压不下。

“……搞什么,别闹了,”王曼昱耐着性子试图娓娓道来,“你说妈在我们怎么生活啊?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

这一下倒把包裹着严成铨这颗炮仗的纸皮儿蹭开了,腾地一下就炸了。

“你不好意思?王曼昱,你他妈收你前男友的房子都不手软,都没不好意思呢,怎么着了,以前是没少跟他在这儿翻云覆雨地媾和是吧?怎么?又想了?时不时地触景生情?我还他妈告儿你……”

王曼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把巴掌招呼到严成铨脸上去了,手像缺了毒似的颤得止不住。

严成铨捂着半边儿被打红打肿的脸颊,伸出食指不可置信地指着她:“王曼昱!你这个……你这个……”

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因为她以前和林高远那些破事儿剑拔弩张,但王曼昱也还真是第一次动手。

 

两年间他妈不过是明里暗里抓来各式各样的中药方子逼着她灌,尚还能忍让,如今盘踞在这儿当起来假模假样的地头蛇了,还要阴阳怪气重提她和林高远那些旧事,旁敲侧击地嘲讽,严成铨也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总归是和他娘是一家人,也难怪以往还能应付下他的欲求,如今冷淡之下他还更强硬,两败俱伤得难堪。

 

“我什么?”

严成铨手指也发抖:“你什么?你好意思问,那我也好意思答。王曼昱,你这个婊子!婊子!”

王曼昱愣了下。严成铨从没这样讲过。

她斜过眼睛不小心瞥到门缝。

细细的一条,黑豆样的眼仁插在中间。

她衣服还被扯得凌乱。

 

“严成铨,你我冷静下吧。”

她停顿了一会儿:“我固然有错,你也未必好到哪去,你只说忠贞,那我问心无愧。”

 

 

 

 

 

 

「贰」

王曼昱盯着幽绿荧光的走廊里的紧急出口那起势要跑的小人发呆。

这楼道很脏,约摸着是90年代的老筒子楼,贴着壮阳开锁的小广告,只剩下浆纸的部分未被磨毛。

这流浪的日子算不上安稳,也算不上好过,睡了几天车后座腰便酸痛得受不了。

于是在网上app里踅摸了间民宿,没料到广告诈欺得这么猖狂。

破旧脏乱就不说了,在山沟里,周围山丛生着阴郁的暗绿,小区圈着大大的一块空地,里边杂草丛生,许多户的窗玻璃皆是破的,估计是早就搬走了,楼还没来得及拆。到了这家民宿门口,才发现还没换掉古旧的锁扣,房主竟还托了个龆龀的小崽子来给她送钥匙。

 

崇西是倚仗着一算是西南都市边陲的小山城。

王曼昱租了辆敞天的军绿色迷彩吉普,窜到城乡结合部的小聚落里四处游荡。崇西又没怎么被商业开发侵蚀,景色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能说也还是有些典型的西南风味儿,况且这里离城市还是比较近,半个钟的车程,生活也方便,这才定了在这儿暂住。

 

那小男孩脸色黝黑,远远见了她,不过挥了挥手以示招呼,就把那串钥匙扔到了她怀里。

“那个混子晚上或许回来找你定租金的事情,也或许不回来,你打他电话就行。”他声音有着浓郁的西南口癖,说完掉头就走。

王曼昱手里捧着钥匙。

 

 

 

打开了房门才知道,其实屋里还算干净。墙壁上东一处西一处地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摄影作品,也同样杂乱无章的摆着些许花盆,种着鲜艳的品红或者是大红的不知品种的花和吊兰。

有一间空房子里面竟然摆着一张乒乓球桌。

王曼昱也觉得吊诡,她这生命还是注定地跟这轻若无物又重若千钧的小东西有缘分得很。

后来才知道,既是跟乒乓球有缘分,又是跟因为乒乓球而结缘的那个人有缘分。

只不过是,一项是正缘,一项是孽缘罢了。

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进了屋,揉了揉腰,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夏日的天色,苟延残喘,暗得很慢。她很倦了,也没怎么下心注意观察这屋里的陈设,连了蓝牙音响,放了首歌就昏昏睡下去了。

也是听了窸窸窣窣的钥匙卡扣碰撞的声音,还有门板的拍响,她才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起来。

男的剪了个板寸,穿着皮夹克儿,脖子上挂了个相机。

退役后手机玩得太多,王曼昱少说也有小二百度的近视,摸起放在茶几上的金丝边眼镜,仰起头看。

“你谁呀?怎么不经允许就进别人房间啊?我要报警。”

那人一扭头,王曼昱看清了他脸。

男的笑了笑:“那你报吧。我这最擅长进女人房间的罪早该被治治了,就是没人管我。”

 

林高远,我去你大爹的。

 

 

她心里有很多想问的,但她又不想问。

他心里有很多想问的,但他也不想问。

 

林高远从裤兜里拿出盒中华,朝她晃了晃。

“不介意吧?”

王曼昱摇了摇头。但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套着的一个男戒。

“……你结婚了?”

林高远看了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尾戒做的尺寸大了,省得浪费钱嘛。”

 

 

白日还尚且对着夜晚欲拒还迎,没黑透,暧暧昧昧的,开灯也好像有些矫情了。

于是就这么暗着。

王曼昱只在身上披了条薄毯,在镜片反射的亮光之下,看不太清楚她眼神。

林高远在调镜头,对着窗户咔咔拍。

闲下手来就起来吸口,团团的蘑菇云烟雾像氢弹爆发,紧张暗流孳涌。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王曼昱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闲闲散散:“分手以后学会的。”

王曼昱才不会那么不识好歹,问他是和谁分手以后学会的。

毕竟,他从以前,女人就多。

看她不说话,林高远把粘在他嘴唇上的烟拿出来反复看了看,把燃烧的烟头那面朝着自己手心,笑得还挺无害,伸到王曼昱口唇跟前蹭了下,王曼昱没防住吓了一跳,呛了口,一脚不自觉就像以前一样踢了过去,又被林高远一侧腿躲开。

林高远笑得不行:“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呀啊。”

王曼昱用眼神剜了他一刀:“有病。”

又沉默了一会儿,王曼昱突然笑起来:“林高远,还真别说,跟我比起来,你还真变了挺多的。”

林高远瞅她:“比如?”

“我发现你黑了,誒,对你发际线好像前移了,这个发型也不显得你头发像以前那样了……你做植发了?”

“……你有病啊王曼昱。”

 

 

林高远手指戳着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不容分说地脱了夹克,丢在她坐着的沙发旁边。烟屁股拧灭在水晶烟缸里,坐在她对面的红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我晚上请你吃饭吧。我刚刚点好外卖了,崇西这小地方最好吃的一家馆子。”

“大哥,你搞搞清楚,现在是我要住这间房。”王曼昱才不想管这房子究竟是他的还是他租来的,把他先赶出去才是正事儿。

林高远失笑:“是你要住这间房,我是房主,但咱不是合同还没签吗?”

“怎么着啊?你还要毁约不成?”

林高远笑笑:“我毁的约可够多的,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了。哎,就是好久不见,想请你吃顿饭罢了,这都不领情啊。你看,哎呀,人家都开始配送了,也改不了地址咯。”

王曼昱和以前一样,拿他某些时候死皮赖脸的样子没办法。

 

 

餐盒摆了一桌子,林高远熟门熟路的走到冰箱门口,拿出来两罐啤酒扔到她手边儿一罐儿。

王曼昱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泡沫。

“吃啊,”林高远给她洗了碗筷摆她跟前,“看你这面黄肌瘦的样儿,严成铨不给你吃好的啊。”

王曼昱摇摇头:“他对我挺好的。”

林高远默了默:“那就好。”

王曼昱吃得不多,几下就饱。林高远其实也一样。

眼见着日落西山,屋里越来越暗,仅有做隔断的鱼缸里鼓鼓的金鱼吐着圆乎乎的泡泡,水漾在内置的霓虹灯下一闪一闪。

是一只五花丹凤。

王曼昱凝神看,林高远随着她眼神转过头去,解释道:“你别误会,这不是你送我那条,你送我那条,早就死了。”

“噢。”

王曼昱枉有东北虎的血脉,酒量其实一塌糊涂,没喝一瓶啤的就有点晕乎乎的了。

她脸颊泛红,林高远喉头动了动。

“你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没人知道你去哪了,为什么?”王曼昱的话算是个语无伦次的。

“全世界路过,哈哈哈。”林高远又摆弄起他的相机。

“少贫。”

“真没,也真没必要让朋友烦扰我遛哪儿去了。这么说吧,这几年跑过非洲,去过南美,上过孤岛,进过沙漠,爬过雪山,闹腾不动了,在这儿找个零散的工打,”林高远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摄影师。你?”

“噢……开了个小球馆儿,跟着楠姐做了点跟以前那些相关的生意。”

“怎么跑这儿了?”

王曼昱摇头,表示不想说。

林高远也不强求,咔嚓拍了张她懵懵的照片,闪光灯亮得她刺眼。

“干嘛啊……”

林高远陪笑:“试试新镜头,没别的。”

 

突然哐哐哐门被敲得震天响,王曼昱反应慢半拍:“谁呀?咦,这不是你的房子么?”

林高远起来开门,就见一个长得极漂亮水灵的妹子站在门口,旁边是那下午送钥匙的小孩儿。

 

“林高远!”那女生声音多少有点凄厉了。

王曼昱捂住耳朵。

那小孩儿一个健步冲上来,小臂看着虽细但根骨分明,一下子给他没防备的胃上来了一拳。

王曼昱吓得跳起来:“哎你这小孩儿干嘛?你知道他是谁吗?”

林高远伸手示意她别管。

那小孩拳打脚踢,林高远愣是一下没反抗。小孩还给他摁地上,专朝着脸打。

“我说,姑娘,你——”王曼昱急了。

那女生就是淅沥沥地哭,连个气声儿都不出。

 

最后小男孩打得也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林高远脸上明显挂彩,滑稽得很。

王曼昱拦不住,愁眉苦脸。出来散心还要摊上这堆破事儿。

林高远擦了擦嘴唇边上的血。

安静了,只有女孩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

王曼昱想了想:“林高远……这不会又是你的孩子吧?”

 

“……你有病啊?!王曼昱!”

 

 

 

 

尔后王曼昱给他拿着镊子夹着棉球蘸碘酒双氧水给他消毒,只是那个女孩儿说的话她想不通。

林高远龇牙咧嘴:“轻点儿轻点儿。”

“疼死你算了。”王曼昱恼。

“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我的租客。”

“……你租还是我租啊?”

“你看那样子,我今天晚上还有地儿去么。”

王曼昱精光一闪:“你什么意思?”

“那小鬼猴儿精,不想让我跟她姐谈了。专门告诉她姐说我乱搞啊。我之前这房子一直出租做民宿啊,和她住一起的。”

“……这姑娘刚才来说什么来着?”

“哦,她说谁不知道我跟你纠缠不清,嗐,都那小孩儿说的——”他拖长语调,“说你跟我有一腿。说我故意租房给你的。天知道,我都没看那个预约上面写的什么名字,我租那么多次我看什么啊你说……她一野模,高中还没读完呢,那死小孩才是个小学生,认都不认识你这打乒乓球的。”

“行了行了。”王曼昱使劲儿拿棉球怼了他一下。

“谋杀啊?”

“闭嘴吧你!”

 

林高远眼睛眨了眨,捏住她细细的手腕。

暖黄色的落地灯的光背后的黑影笼了她大半轮廓,小鹿样圆的眼睛发着光。

林高远托住她下颌就亲上去,她嘴唇是一如既往的柔软,倾身向前渴望更多的身体接触,这是本能的。

王曼昱眼睛湿湿的,他半眯着眼睛还是看到她濡了水的睫毛。他掰着她锁骨和肩膀,她逆来顺受地被他亲吻。

他的胡茬不多,微微发青,刺挠得她心痒难耐。

林高远擒住她颀长的脖颈,用牙齿叼下来她的眼镜梁,王曼昱看到他嘴边的痣变成焦褐的糖色。

她像是被满满的焦糖糖色裹住,周身冒出细密的泡泡。

“不行……”她喘息着挣开他密密麻麻的吻和爱抚,“不行,林高远,不行。林高远,不行。”

“……我结婚了,我已经结婚了。”她闭上眼睛。

 

 

 

 

 

 

「叁」

林高远就这么没皮没脸地跟她合宿,那晚发神经的情难自禁俩人都能当无事发生。

反正各睡一间,跟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的合租室友差不离。

他醒得晚,等她中午吃过饭了睡下了,才盯着黑眼圈和眼袋出来去准备工作。

而每天早上,王曼昱会替他给那几盆养得长势恣睢的花花草草浇点水,然后漫不经心地给那条五花丹凤撒鱼食。

 

直到王曼昱已经习惯了他每天晚上结束工作回家,会记得开门跟他打招呼,再缩回去。

可林高远却不回来了。

 

她没有他任何的联系方式。

也许租期结束,她就该回去了。

回北京,回他第一次丢给她的“家”。

 

 

住到第二周的第四天,租期只剩了三天。

林高远不回来已经一周,也许已经找到了新的“室友”。

王曼昱开始收上了衣服,塞进吉普的后备箱。

这里生活的痕迹也被她一点点扫除掉。

林高远,我很识相的。

她心里默默想。

 

 

当她想着最后了,不如真的去野一把——野营,野营。

王曼昱收了个小包,装了便携式的折叠帐篷和一些衣物。

轰鸣的机车摩托震耳欲聋,她一转身那人脚刹到她身侧:“走吧?”

王曼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哪?”

“上就完了。”他给她戴好头盔。

 

 

 

说实话,他的腰的触感和以前大差不差。

王曼昱抱着他,呼啸的含着雨丝的风流的声音被机车发动机的声音全然掩盖,他换了件机车服,王曼昱藏在他身后,只觉得心脏疼痛。

是风吹的,着凉了。

是熬夜太多,睡不好。

 

 

林高远停到山里的一片绿茵草木林旁边,拍了拍手,让她下车来。

王曼昱有些茫然无措:“做什么到底?”

“Camping啊。”

“你怎么知道我想野营?……”

“别什么美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啊,是我想出来玩儿,捎带上你。”林高远给她支那个帐篷,他早知道她那个动手能力。

 

没得话讲。

“这几天工作很忙?”

本来想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的,最后到了嘴边又改了个说法。

“嗯?嗯,挺忙的。拍了好几个商单,正好有个杂志约了自然地理的片子,得在这儿待久点儿呢,”林高远冲她笑,“正好,陪你玩玩。”

 

他在摩托车后座站起来拍流动的摇曳的树影和荫凉,王曼昱居然能把摩托车都开得特别慢。

王曼昱急得要疯:“你要死啦?”

他咳了咳:“没事儿。这几张拍得贼好。”

 

林高远看了看自己相机里几张某人糊糊的圆圆的后脑勺,只觉得有点头痛。

 

到了快晚上,王曼昱本来从自己包里拿出来几个挤扁了的面包和保温杯,林高远却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砍好的柴和喷枪,摆了烤架,又整出来调理好的五花肉和生菜叶。

“林高远你怎么跟哆啦A梦似的……”

“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两个人吃过,王曼昱越来越感觉到林高远的变化,这些年把他从个少年气十足的男孩变成了个有九分责任担当的男人。

山里的夜还是有些寒的,林高远和王曼昱俩人呆呆地看着野草地里的篝火变幻着金红色的外边缘模样,火星噼噼啪啪地迸溅,把王曼昱的脸熏映得红热,一暖和了她就爱发呆,也没注意林高远偏着脑袋望着她。

也是一阵儿了王曼昱才注意到视线,变得有些少女时代的羞赧。

“你看我干什么?”

林高远视线往下滑,到她撑在草地上的手。

他把她手抓过来,从包里变出来一支她一直在用的牌子的护手霜,先挤在他手心,然后把她手包进他手掌,又展开,一根根手指,一寸寸皮肤地抹。

对视是件很可怕的事。

它可能把过去脑海里构建的所有观念隳为烬灺。

是勾连的闪电,是突袭的雪崩。

毁灭情绪的尸骸,可一概无存。

 

越来越冷。

好像某人蓄意的构陷。

 

不用争执是谁先主动,只是两条纤细的腰肢扭缠在一起,林高远熟络地撩起她衬衫下摆,解开各种疑难的结。

她有时候甚至还会迷恋他青涩的柔软的胡茬和薄荷味的漱口水气息,一如既往。他也一样痴狂于她紧致细腻的皮肉的触感和她脖子上的短链触碰他下巴的轻轻的乐感,从未改变。

喘息急促,意乱情迷。

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发疯着。

抽空呼吸的时间里,王曼昱的舌头被他不慎咬到,她鬼迷心窍似的骑他身上,各式各样的一塌糊涂。

直到她清清楚楚听见林高远气声一样丢了魂和脑一样的呻吟。

“小鱼,小鱼……”

王曼昱簌地打了个抖。

林高远身体一瞬也僵了。

 

“林高远,你有资格这么叫吗。”

 

 

 

 

「肆」

野合未遂。

 

 

世人都该佩服这两位装糊涂的本事,剩这三天也能相安无事。

王曼昱很怕再擦枪走火,终日出门去,要么就是把自己锁进屋子里。

林高远格外的沉默寡言,没什么工作,对着枯萎的花草变着法儿地拍,那条五花丹凤也没什么生机似的,窝在鱼缸底。

王曼昱拿了本书在楼下的空院里装模作样,翻了几页,也还是乏味。又见一红旗车开进锈腐的铁门,王曼昱阖了书,想着这破烂尾楼是要拆迁了么。

下来个约三十出头岁数的男人,看样子就足够气派,一身西装笔挺,看着文质彬彬,瞄到她还皱了皱眉。倒也没搭话,径自就上楼去了,王曼昱缓了会儿才跟着上去,是怕露出自己看热闹的嫌疑破绽来。

 

林高远被打翻在地上的时候王曼昱才惊异地发现这么温和有礼的男人也能如此激越地向一个曾经的不大不小算是个名人的乒乓球国家运动员挥舞拳头。

听了几句,王曼昱就累了。

林高远,又泡了人家有夫之妇。还挺会瞄,省高院院长的千金。

也是怪不得这位不知有何家世背景的年纪轻轻的省会市长大动肝火,放她以前,也是恨不得立刻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再也不见面。

 

林高远后来躲得挺好,那市长趔趄摔了,脸色更不好看。

 

“我认识她时候她可没说自己结了婚。没以后了,真的。”林高远信誓旦旦地保证。

那小伙子戴好眼睛,瞥她一眼:“请您管好他,王小姐。”

我管个屁啊?王曼昱满脑袋问号。

这人扬长而去。

 

 

“你可真能耐。”王曼昱口气不起不伏,但显然充满了嘲讽。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蛋。”林高远耸耸肩,不以为意。

“怎么一把年纪,您还愈演愈烈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我嘛,我积累经验。”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没有结婚,没有和他结婚。

好像是没以后了,真的。

 

 

 

 

最后一日了,东西收得差不多,王曼昱思前想后,还是敲了他房门。

他看着人模狗样,地上撒着啤酒和几瓶白的、香槟,脸白得要死。

她知道他,越喝越清醒。

他野蛮地缠上来,像八爪鱼。

“林高远。我……”

“就一次,我不纠缠,好吗?没以后了,真的。”

他像乞怜的小狗。

 

这疯话说得像是他真醉了。可王曼昱知道,他没醉,还清醒得很。

 

“林高远,我还没离婚。”

 

他哭。

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王曼昱不喜欢男人哭,尤其是林高远。

 

“你可以了?腰伤好全了?”王曼昱声音不无嘲讽。

林高远凑上去:“你试试就知道了。”

 

 

 

重逢很难,他等了多久呢。

 

啤酒花的香气飞溅,捏碎的花瓣出汁,光线折斜,在摆在窗台的命运的水晶球里折射出晦暗的彩虹。

 

 

“林高远,我结婚了”到“林高远,我还没离婚”需要走多少距离,林高远不知道自己到底跋山涉水走了多少光年一样,但这一刻他只知道,这变化比阿波罗首登月还里程碑。

 

 

 

事后王曼昱半梦半醒,后悔与叛逆交杂共生,假寐装死。

林高远抓着她肌理平滑的小腿搁在自己大腿上,一下下给她脚趾甲上交隔着给她染着蓝色和红色的蔻丹,整个屋子里的光线配置了欢糜的气味,变成均匀的浑浊液,悬停其中仿佛与世相绝。

甲油还未干,林高远又给她脚上乳霜,猛不丁地亲她脚心一下,王曼昱肃然,睁了眼差点踹他脸上。

林高远笑着攀上她髋骨,像蛇一样前滑,又去亲她锁骨。

 

“还走吗?”

“……”

“别走了。”

王曼昱认为林高远是在撒娇,倒没那真正的要她真抛掉一切的意思。

王曼昱笑笑,没说话。摸着他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以后别这么误解人了,单身主义就单身主义,你又不是缺那么一个尾戒的钱的人。”

林高远讪讪地移开身子,含糊应了:“嗯。”

 

 

 

 

「伍」

林高远打过的最后一场球是在澳门。

和她的混双。

一场商赛而已。

她早就不耐烦了,毫无配合,他反倒玩儿了命地去接去拼。

 

王曼昱冷言冷语,林高远,你装什么呢。

都完了,结束了。

王曼昱一再向他重申。

她可以当所有过往云烟赵钱孙李没发生过,但她怎么都过不了汪瑜的坎儿。

他跟这个跟她名字相似却又差了点儿的女孩,差点把她全部毁了。

 

当汪瑜拿着孕检单子来登门拜访的时候,王曼昱还在满心欢喜地预定退役后她和林高远的婚宴酒店。

王曼昱不知道,他腰受了伤,居然还能搞出来这么一出。

 

是的,他们有一个孩子。

 

这也就不过距离林高远向她没什么仪式地吊儿郎当闪送给她的“求婚戒指”才两天。

盒子倒是很大,还套娃,一层一层剥开的是林高远虚无的心。拉菲草装得倒是很多,还没打开最后一层蓝色丝绒戒盒王曼昱已经开始有些生气了。

 

但是是空的。

空的哎。

 

好笑吗?

王曼昱问他,好笑吗?

林高远还笑,愚人节嘛。再说了,我和你用得着那些虚的约束么。

王曼昱想,算了。这样的他愿意定下来,和她一起,不好吗。

算了。

她说好。

但他又毁约了。

 

 

 

可他素来如风一样爱自由。

王曼昱不愿意相信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现实总教做人。

 

模特,千金,女大学生。

 

林高远干脆利落地分手,看着比她还没什么留恋的,他的东西都没带走。

包括那套房子。

还包括历史遗留的最后一场混双。

这场最后的混双赛,从练习到比赛间隙,王曼昱都不配合,还使了这辈子最毒的话不咸不淡地往外吐,毒液都是从胆汁里泌出来的。

诸如,薛定谔的腰伤不能行房,合着是劲儿都用在别处去了。还这么费劲做什么,省下力气拼二胎才是最好。

 

当然一败涂地。

 

 

 

 

王曼昱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泡影般的的旧事全部晃碎,蒸发,再不想起来。

 

 

林高远跑去她屋子帮她装东西,尔后兴致勃勃地说他屋里有先前他去藏区买过的绿松石和天珠,说要送给她做个纪念。

王曼昱撇撇嘴,尾随着他进她屋。

上次做完事情她昏昏欲睡,要么假寐,此时正无所事事,就翻来翻去地看。他一个矮几下面放了个硬壳的册子,看着眼熟,手贱地就上去摸,恰好林高远扭过头来跟她说话,惊得他冲来把她撞开。

“你瞎看什么?”

“至于发那么大火气嘛,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王曼昱挺直腰。

林高远松了口气:“抱歉,刚刚有点没控制住。这东西很重要,所以我……”

“没事。”王曼昱干巴巴地回。

 

“东西都收好了?”

“嗯。”

“我送你去机场吧。”

“……”王曼昱刚要张口拒绝,林高远已经拿起来她皮箱和背包,准备旋动门把手。

突然响起来开锁声。

 

王曼昱诧异地迎上了门口女人的视线。

汪瑜右手里提着四根油条和豆浆,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挣开汪瑜的手,扑进林高远的怀里。

“爸爸——”

 

林高远把孩子抱起来,有些呆:“小瑜……怎么提前回来了。”

 

小瑜。小瑜。

他那时候是在叫谁呢?

是不是我,又在自作多情。

 

……

 

无数个瞬间组合起来,震颤的是又羞惭又愤怒的情绪,皆是对自己的。王曼昱捏着包肩带的手是发颤的。

 

恍惚的电光火石之间她还顾得上观察汪瑜的变化。从北舞肄业之前还留着飘卷光柔的长发,如今剪到脖子以上,眼睛带着些疲倦的温柔,视线只在孩子和林高远身上逡巡。

“曼昱姐?……啊,一起,要么一起吃饭吧?”汪瑜合上门。

王曼昱感觉嘴角肌肉调动困难,勉强凑出个皮笑肉不笑:“谢谢……小瑜。我机票两个半小时后,得赶紧去了。”

 

她再也不想回头了。

 

身后只传来林高远轻飘飘的一声:“哦,那我就不送你了。”

 

 

 

 

「陆」

下了机出了安检口,就见到严成铨站在口上等她,抱着勒着她紧到无法呼吸。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曼昱,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走了我都联系不到你,我急疯了!我妈走了,她走了,我再也不让她来好不好?你别生我的气,我是个混蛋,我混,你别离开我,我们不离……”

王曼昱打断他的话,抓住他肩膀,和他对视。

“成铨,咱们也要个孩子吧。”

 

 

 

三个月后。

 

王曼昱在备孕,严成铨鲜少让她出门。今天也是严成铨出差,她才准备出门去囤叶酸,迎面来了一个顺丰快递员。

“是王曼昱吗?你的快递。”

王曼昱点了点头,签收。

回去拆开。

哦,是林高远和汪瑜的喜帖。

她结婚时未请他,他倒大度,人不来礼倒丰厚。

这次,她必要亲临的。

 

 

 

婚宴在崇西那边办。

汪瑜穿着婚纱,美艳一如过去大学时间,眼睛亮闪闪发光,是盈盈的热泪。小姑娘也漂亮,穿着粉白的蓬蓬公主裙。

竟也奇怪,婚礼上,林高远无名指还戴着那所谓的“尾戒”,也没有婚戒交换的仪式。

她也是无权置喙的了。

 

 

简单宣誓,蜻蜓点水的亲吻。

只是汪瑜哭得很厉害,林高远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

 

宣布礼成。

 

千百人里,他望向她。

她躲开他,望向千百人。

 

“嘿,你这风一样的人,居然终于定下来了。祝你们,百年好合。”王曼昱笑了。

 

 

 

 

待王曼昱回京,才发现自己有孕了。严成铨从身后环着她,望向高楼下匆流的灯影和车群。没几天,严成铨决定带着她回威海海边那套别墅让她安心养胎,对她无微不至,出差去也往往最快速度赶回来照顾她。

 

 

 

王曼昱坐在海边发呆。

 

海浪翻飞,阴风阵阵。海滩上不知哪个渔民搭了个火忘记扑灭,她独自坐在火前面出神,那忧郁的蓝芯外裹着爆裂的火。

像共赴巫山云雨的香烛,像蔓草野合未遂的火焰。

王曼昱看了看一直藏在自己手里的蓝丝绒的戒盒。

轻飘飘地投了进去。

 

 

 

或许,她再也不用回头了。

直到烟消火殒。

不再会有人发现灰烬飞沫里藏着的那颗蒙了尘被焦灼的发黑的圆圈,以及那圆圈内侧刻画的一支烧断的小兔子印痕,已经归入无涯的无情的海。

 

2022-11-07 10:08 pm

错戒

 

「壹」

已是结婚的第三年了。

京市的那套房,林高远在退役俩人分手后就过户给了她,她也理直气壮地住了进去。

想想也是,那时候装修格局都是俩人敲定的。他自愿给的,还担了税钱——反正他也不缺,何苦为他做那没必要的担心。

只是别别扭扭的还是严成铨,一头儿是心里介怀,另一头儿是舍不得这大几千万的房的本质婪性。

大多数人都这样儿的,王曼昱倒不觉得自己是。

真要问她什么心理,她还真在心里给不了自个儿一个答案。

否决爱且恨,两者皆无。

是为可有可无,才团自个儿手里,说是天天见,挺好的,代表她才没有流连旧事的习惯。

因此她住在这套林高远为她和他筑的爱巢里与新人笑,因此她摆着林高远曾经求婚给她的空戒指盒子在梳妆抽屉里。

 

和幼时教练的亲戚儿子结婚,也是相亲所致,严成铨虽不是京户,但好歹是名校毕业,母亲当时已是焦急万分,撺掇她定下来,说是双方都能知根知底。

 

可对那些越是知根知底,严成铨就越是耿耿于心,前几日他母亲从齐市来京,明里暗里催她该有些后患意识,或去看看医生,毕竟年岁也已经不小了。

严成铨在一旁递着眼色。

婆婆跟媳妇儿少有对付的,这还不住一起。

王曼昱也不敢叹气。

只说,妈,我知道了。

 

严成铨当日晚上摩挲她右手,她常忘了抹护手霜,略微有点糙了,严成铨摸了两下手,拭着手感不好,就往旁的地儿鼓噪。

“你妈还在呢。”

“哎,我妈来了就为了这点事儿,你要让她老人家操心多久啊。”

王曼昱皱了皱眉,掸开他作乱的手:“多不好……你等妈走了也不迟……”

严成铨胡乱地蹭她嘴唇和下颌,他未刮干净的胡茬扎得她生疼,只含含糊糊地哄:“我妈说了,等咱俩有了小孩还要照顾你呢,她不走,等你啥时候生下孩子的……”

饶是她性子这么温吞的,烦躁的火也压不下。

“……搞什么,别闹了,”王曼昱耐着性子试图娓娓道来,“你说妈在我们怎么生活啊?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

这一下倒把包裹着严成铨这颗炮仗的纸皮儿蹭开了,腾地一下就炸了。

“你不好意思?王曼昱,你他妈收你前男友的房子都不手软,都没不好意思呢,怎么着了,以前是没少跟他在这儿翻云覆雨地媾和是吧?怎么?又想了?时不时地触景生情?我还他妈告儿你……”

王曼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把巴掌招呼到严成铨脸上去了,手像缺了毒似的颤得止不住。

严成铨捂着半边儿被打红打肿的脸颊,伸出食指不可置信地指着她:“王曼昱!你这个……你这个……”

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因为她以前和林高远那些破事儿剑拔弩张,但王曼昱也还真是第一次动手。

 

两年间他妈不过是明里暗里抓来各式各样的中药方子逼着她灌,尚还能忍让,如今盘踞在这儿当起来假模假样的地头蛇了,还要阴阳怪气重提她和林高远那些旧事,旁敲侧击地嘲讽,严成铨也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总归是和他娘是一家人,也难怪以往还能应付下他的欲求,如今冷淡之下他还更强硬,两败俱伤得难堪。

 

“我什么?”

严成铨手指也发抖:“你什么?你好意思问,那我也好意思答。王曼昱,你这个婊子!婊子!”

王曼昱愣了下。严成铨从没这样讲过。

她斜过眼睛不小心瞥到门缝。

细细的一条,黑豆样的眼仁插在中间。

她衣服还被扯得凌乱。

 

“严成铨,你我冷静下吧。”

她停顿了一会儿:“我固然有错,你也未必好到哪去,你只说忠贞,那我问心无愧。”

 

 

 

 

 

 

「贰」

王曼昱盯着幽绿荧光的走廊里的紧急出口那起势要跑的小人发呆。

这楼道很脏,约摸着是90年代的老筒子楼,贴着壮阳开锁的小广告,只剩下浆纸的部分未被磨毛。

这流浪的日子算不上安稳,也算不上好过,睡了几天车后座腰便酸痛得受不了。

于是在网上app里踅摸了间民宿,没料到广告诈欺得这么猖狂。

破旧脏乱就不说了,在山沟里,周围山丛生着阴郁的暗绿,小区圈着大大的一块空地,里边杂草丛生,许多户的窗玻璃皆是破的,估计是早就搬走了,楼还没来得及拆。到了这家民宿门口,才发现还没换掉古旧的锁扣,房主竟还托了个龆龀的小崽子来给她送钥匙。

 

崇西是倚仗着一算是西南都市边陲的小山城。

王曼昱租了辆敞天的军绿色迷彩吉普,窜到城乡结合部的小聚落里四处游荡。崇西又没怎么被商业开发侵蚀,景色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能说也还是有些典型的西南风味儿,况且这里离城市还是比较近,半个钟的车程,生活也方便,这才定了在这儿暂住。

 

那小男孩脸色黝黑,远远见了她,不过挥了挥手以示招呼,就把那串钥匙扔到了她怀里。

“那个混子晚上或许回来找你定租金的事情,也或许不回来,你打他电话就行。”他声音有着浓郁的西南口癖,说完掉头就走。

王曼昱手里捧着钥匙。

 

 

 

打开了房门才知道,其实屋里还算干净。墙壁上东一处西一处地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摄影作品,也同样杂乱无章的摆着些许花盆,种着鲜艳的品红或者是大红的不知品种的花和吊兰。

有一间空房子里面竟然摆着一张乒乓球桌。

王曼昱也觉得吊诡,她这生命还是注定地跟这轻若无物又重若千钧的小东西有缘分得很。

后来才知道,既是跟乒乓球有缘分,又是跟因为乒乓球而结缘的那个人有缘分。

只不过是,一项是正缘,一项是孽缘罢了。

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进了屋,揉了揉腰,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夏日的天色,苟延残喘,暗得很慢。她很倦了,也没怎么下心注意观察这屋里的陈设,连了蓝牙音响,放了首歌就昏昏睡下去了。

也是听了窸窸窣窣的钥匙卡扣碰撞的声音,还有门板的拍响,她才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起来。

男的剪了个板寸,穿着皮夹克儿,脖子上挂了个相机。

退役后手机玩得太多,王曼昱少说也有小二百度的近视,摸起放在茶几上的金丝边眼镜,仰起头看。

“你谁呀?怎么不经允许就进别人房间啊?我要报警。”

那人一扭头,王曼昱看清了他脸。

男的笑了笑:“那你报吧。我这最擅长进女人房间的罪早该被治治了,就是没人管我。”

 

林高远,我去你大爹的。

 

 

她心里有很多想问的,但她又不想问。

他心里有很多想问的,但他也不想问。

 

林高远从裤兜里拿出盒中华,朝她晃了晃。

“不介意吧?”

王曼昱摇了摇头。但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套着的一个男戒。

“……你结婚了?”

林高远看了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尾戒做的尺寸大了,省得浪费钱嘛。”

 

 

白日还尚且对着夜晚欲拒还迎,没黑透,暧暧昧昧的,开灯也好像有些矫情了。

于是就这么暗着。

王曼昱只在身上披了条薄毯,在镜片反射的亮光之下,看不太清楚她眼神。

林高远在调镜头,对着窗户咔咔拍。

闲下手来就起来吸口,团团的蘑菇云烟雾像氢弹爆发,紧张暗流孳涌。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王曼昱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闲闲散散:“分手以后学会的。”

王曼昱才不会那么不识好歹,问他是和谁分手以后学会的。

毕竟,他从以前,女人就多。

看她不说话,林高远把粘在他嘴唇上的烟拿出来反复看了看,把燃烧的烟头那面朝着自己手心,笑得还挺无害,伸到王曼昱口唇跟前蹭了下,王曼昱没防住吓了一跳,呛了口,一脚不自觉就像以前一样踢了过去,又被林高远一侧腿躲开。

林高远笑得不行:“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呀啊。”

王曼昱用眼神剜了他一刀:“有病。”

又沉默了一会儿,王曼昱突然笑起来:“林高远,还真别说,跟我比起来,你还真变了挺多的。”

林高远瞅她:“比如?”

“我发现你黑了,誒,对你发际线好像前移了,这个发型也不显得你头发像以前那样了……你做植发了?”

“……你有病啊王曼昱。”

 

 

林高远手指戳着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不容分说地脱了夹克,丢在她坐着的沙发旁边。烟屁股拧灭在水晶烟缸里,坐在她对面的红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我晚上请你吃饭吧。我刚刚点好外卖了,崇西这小地方最好吃的一家馆子。”

“大哥,你搞搞清楚,现在是我要住这间房。”王曼昱才不想管这房子究竟是他的还是他租来的,把他先赶出去才是正事儿。

林高远失笑:“是你要住这间房,我是房主,但咱不是合同还没签吗?”

“怎么着啊?你还要毁约不成?”

林高远笑笑:“我毁的约可够多的,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了。哎,就是好久不见,想请你吃顿饭罢了,这都不领情啊。你看,哎呀,人家都开始配送了,也改不了地址咯。”

王曼昱和以前一样,拿他某些时候死皮赖脸的样子没办法。

 

 

餐盒摆了一桌子,林高远熟门熟路的走到冰箱门口,拿出来两罐啤酒扔到她手边儿一罐儿。

王曼昱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泡沫。

“吃啊,”林高远给她洗了碗筷摆她跟前,“看你这面黄肌瘦的样儿,严成铨不给你吃好的啊。”

王曼昱摇摇头:“他对我挺好的。”

林高远默了默:“那就好。”

王曼昱吃得不多,几下就饱。林高远其实也一样。

眼见着日落西山,屋里越来越暗,仅有做隔断的鱼缸里鼓鼓的金鱼吐着圆乎乎的泡泡,水漾在内置的霓虹灯下一闪一闪。

是一只五花丹凤。

王曼昱凝神看,林高远随着她眼神转过头去,解释道:“你别误会,这不是你送我那条,你送我那条,早就死了。”

“噢。”

王曼昱枉有东北虎的血脉,酒量其实一塌糊涂,没喝一瓶啤的就有点晕乎乎的了。

她脸颊泛红,林高远喉头动了动。

“你这几年,你去哪儿了?没人知道你去哪了,为什么?”王曼昱的话算是个语无伦次的。

“全世界路过,哈哈哈。”林高远又摆弄起他的相机。

“少贫。”

“真没,也真没必要让朋友烦扰我遛哪儿去了。这么说吧,这几年跑过非洲,去过南美,上过孤岛,进过沙漠,爬过雪山,闹腾不动了,在这儿找个零散的工打,”林高远晃了晃手里的相机,“摄影师。你?”

“噢……开了个小球馆儿,跟着楠姐做了点跟以前那些相关的生意。”

“怎么跑这儿了?”

王曼昱摇头,表示不想说。

林高远也不强求,咔嚓拍了张她懵懵的照片,闪光灯亮得她刺眼。

“干嘛啊……”

林高远陪笑:“试试新镜头,没别的。”

 

突然哐哐哐门被敲得震天响,王曼昱反应慢半拍:“谁呀?咦,这不是你的房子么?”

林高远起来开门,就见一个长得极漂亮水灵的妹子站在门口,旁边是那下午送钥匙的小孩儿。

 

“林高远!”那女生声音多少有点凄厉了。

王曼昱捂住耳朵。

那小孩儿一个健步冲上来,小臂看着虽细但根骨分明,一下子给他没防备的胃上来了一拳。

王曼昱吓得跳起来:“哎你这小孩儿干嘛?你知道他是谁吗?”

林高远伸手示意她别管。

那小孩拳打脚踢,林高远愣是一下没反抗。小孩还给他摁地上,专朝着脸打。

“我说,姑娘,你——”王曼昱急了。

那女生就是淅沥沥地哭,连个气声儿都不出。

 

最后小男孩打得也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林高远脸上明显挂彩,滑稽得很。

王曼昱拦不住,愁眉苦脸。出来散心还要摊上这堆破事儿。

林高远擦了擦嘴唇边上的血。

安静了,只有女孩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

王曼昱想了想:“林高远……这不会又是你的孩子吧?”

 

“……你有病啊?!王曼昱!”

 

 

 

 

尔后王曼昱给他拿着镊子夹着棉球蘸碘酒双氧水给他消毒,只是那个女孩儿说的话她想不通。

林高远龇牙咧嘴:“轻点儿轻点儿。”

“疼死你算了。”王曼昱恼。

“能不能收留我一晚上,我的租客。”

“……你租还是我租啊?”

“你看那样子,我今天晚上还有地儿去么。”

王曼昱精光一闪:“你什么意思?”

“那小鬼猴儿精,不想让我跟她姐谈了。专门告诉她姐说我乱搞啊。我之前这房子一直出租做民宿啊,和她住一起的。”

“……这姑娘刚才来说什么来着?”

“哦,她说谁不知道我跟你纠缠不清,嗐,都那小孩儿说的——”他拖长语调,“说你跟我有一腿。说我故意租房给你的。天知道,我都没看那个预约上面写的什么名字,我租那么多次我看什么啊你说……她一野模,高中还没读完呢,那死小孩才是个小学生,认都不认识你这打乒乓球的。”

“行了行了。”王曼昱使劲儿拿棉球怼了他一下。

“谋杀啊?”

“闭嘴吧你!”

 

林高远眼睛眨了眨,捏住她细细的手腕。

暖黄色的落地灯的光背后的黑影笼了她大半轮廓,小鹿样圆的眼睛发着光。

林高远托住她下颌就亲上去,她嘴唇是一如既往的柔软,倾身向前渴望更多的身体接触,这是本能的。

王曼昱眼睛湿湿的,他半眯着眼睛还是看到她濡了水的睫毛。他掰着她锁骨和肩膀,她逆来顺受地被他亲吻。

他的胡茬不多,微微发青,刺挠得她心痒难耐。

林高远擒住她颀长的脖颈,用牙齿叼下来她的眼镜梁,王曼昱看到他嘴边的痣变成焦褐的糖色。

她像是被满满的焦糖糖色裹住,周身冒出细密的泡泡。

“不行……”她喘息着挣开他密密麻麻的吻和爱抚,“不行,林高远,不行。林高远,不行。”

“……我结婚了,我已经结婚了。”她闭上眼睛。

 

 

 

 

 

 

「叁」

林高远就这么没皮没脸地跟她合宿,那晚发神经的情难自禁俩人都能当无事发生。

反正各睡一间,跟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的合租室友差不离。

他醒得晚,等她中午吃过饭了睡下了,才盯着黑眼圈和眼袋出来去准备工作。

而每天早上,王曼昱会替他给那几盆养得长势恣睢的花花草草浇点水,然后漫不经心地给那条五花丹凤撒鱼食。

 

直到王曼昱已经习惯了他每天晚上结束工作回家,会记得开门跟他打招呼,再缩回去。

可林高远却不回来了。

 

她没有他任何的联系方式。

也许租期结束,她就该回去了。

回北京,回他第一次丢给她的“家”。

 

 

住到第二周的第四天,租期只剩了三天。

林高远不回来已经一周,也许已经找到了新的“室友”。

王曼昱开始收上了衣服,塞进吉普的后备箱。

这里生活的痕迹也被她一点点扫除掉。

林高远,我很识相的。

她心里默默想。

 

 

当她想着最后了,不如真的去野一把——野营,野营。

王曼昱收了个小包,装了便携式的折叠帐篷和一些衣物。

轰鸣的机车摩托震耳欲聋,她一转身那人脚刹到她身侧:“走吧?”

王曼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哪?”

“上就完了。”他给她戴好头盔。

 

 

 

说实话,他的腰的触感和以前大差不差。

王曼昱抱着他,呼啸的含着雨丝的风流的声音被机车发动机的声音全然掩盖,他换了件机车服,王曼昱藏在他身后,只觉得心脏疼痛。

是风吹的,着凉了。

是熬夜太多,睡不好。

 

 

林高远停到山里的一片绿茵草木林旁边,拍了拍手,让她下车来。

王曼昱有些茫然无措:“做什么到底?”

“Camping啊。”

“你怎么知道我想野营?……”

“别什么美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啊,是我想出来玩儿,捎带上你。”林高远给她支那个帐篷,他早知道她那个动手能力。

 

没得话讲。

“这几天工作很忙?”

本来想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的,最后到了嘴边又改了个说法。

“嗯?嗯,挺忙的。拍了好几个商单,正好有个杂志约了自然地理的片子,得在这儿待久点儿呢,”林高远冲她笑,“正好,陪你玩玩。”

 

他在摩托车后座站起来拍流动的摇曳的树影和荫凉,王曼昱居然能把摩托车都开得特别慢。

王曼昱急得要疯:“你要死啦?”

他咳了咳:“没事儿。这几张拍得贼好。”

 

林高远看了看自己相机里几张某人糊糊的圆圆的后脑勺,只觉得有点头痛。

 

到了快晚上,王曼昱本来从自己包里拿出来几个挤扁了的面包和保温杯,林高远却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砍好的柴和喷枪,摆了烤架,又整出来调理好的五花肉和生菜叶。

“林高远你怎么跟哆啦A梦似的……”

“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两个人吃过,王曼昱越来越感觉到林高远的变化,这些年把他从个少年气十足的男孩变成了个有九分责任担当的男人。

山里的夜还是有些寒的,林高远和王曼昱俩人呆呆地看着野草地里的篝火变幻着金红色的外边缘模样,火星噼噼啪啪地迸溅,把王曼昱的脸熏映得红热,一暖和了她就爱发呆,也没注意林高远偏着脑袋望着她。

也是一阵儿了王曼昱才注意到视线,变得有些少女时代的羞赧。

“你看我干什么?”

林高远视线往下滑,到她撑在草地上的手。

他把她手抓过来,从包里变出来一支她一直在用的牌子的护手霜,先挤在他手心,然后把她手包进他手掌,又展开,一根根手指,一寸寸皮肤地抹。

对视是件很可怕的事。

它可能把过去脑海里构建的所有观念隳为烬灺。

是勾连的闪电,是突袭的雪崩。

毁灭情绪的尸骸,可一概无存。

 

越来越冷。

好像某人蓄意的构陷。

 

不用争执是谁先主动,只是两条纤细的腰肢扭缠在一起,林高远熟络地撩起她衬衫下摆,解开各种疑难的结。

她有时候甚至还会迷恋他青涩的柔软的胡茬和薄荷味的漱口水气息,一如既往。他也一样痴狂于她紧致细腻的皮肉的触感和她脖子上的短链触碰他下巴的轻轻的乐感,从未改变。

喘息急促,意乱情迷。

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发疯着。

抽空呼吸的时间里,王曼昱的舌头被他不慎咬到,她鬼迷心窍似的骑他身上,各式各样的一塌糊涂。

直到她清清楚楚听见林高远气声一样丢了魂和脑一样的呻吟。

“小鱼,小鱼……”

王曼昱簌地打了个抖。

林高远身体一瞬也僵了。

 

“林高远,你有资格这么叫吗。”

 

 

 

 

「肆」

野合未遂。

 

 

世人都该佩服这两位装糊涂的本事,剩这三天也能相安无事。

王曼昱很怕再擦枪走火,终日出门去,要么就是把自己锁进屋子里。

林高远格外的沉默寡言,没什么工作,对着枯萎的花草变着法儿地拍,那条五花丹凤也没什么生机似的,窝在鱼缸底。

王曼昱拿了本书在楼下的空院里装模作样,翻了几页,也还是乏味。又见一红旗车开进锈腐的铁门,王曼昱阖了书,想着这破烂尾楼是要拆迁了么。

下来个约三十出头岁数的男人,看样子就足够气派,一身西装笔挺,看着文质彬彬,瞄到她还皱了皱眉。倒也没搭话,径自就上楼去了,王曼昱缓了会儿才跟着上去,是怕露出自己看热闹的嫌疑破绽来。

 

林高远被打翻在地上的时候王曼昱才惊异地发现这么温和有礼的男人也能如此激越地向一个曾经的不大不小算是个名人的乒乓球国家运动员挥舞拳头。

听了几句,王曼昱就累了。

林高远,又泡了人家有夫之妇。还挺会瞄,省高院院长的千金。

也是怪不得这位不知有何家世背景的年纪轻轻的省会市长大动肝火,放她以前,也是恨不得立刻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再也不见面。

 

林高远后来躲得挺好,那市长趔趄摔了,脸色更不好看。

 

“我认识她时候她可没说自己结了婚。没以后了,真的。”林高远信誓旦旦地保证。

那小伙子戴好眼睛,瞥她一眼:“请您管好他,王小姐。”

我管个屁啊?王曼昱满脑袋问号。

这人扬长而去。

 

 

“你可真能耐。”王曼昱口气不起不伏,但显然充满了嘲讽。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蛋。”林高远耸耸肩,不以为意。

“怎么一把年纪,您还愈演愈烈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我嘛,我积累经验。”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没有结婚,没有和他结婚。

好像是没以后了,真的。

 

 

 

 

最后一日了,东西收得差不多,王曼昱思前想后,还是敲了他房门。

他看着人模狗样,地上撒着啤酒和几瓶白的、香槟,脸白得要死。

她知道他,越喝越清醒。

他野蛮地缠上来,像八爪鱼。

“林高远。我……”

“就一次,我不纠缠,好吗?没以后了,真的。”

他像乞怜的小狗。

 

这疯话说得像是他真醉了。可王曼昱知道,他没醉,还清醒得很。

 

“林高远,我还没离婚。”

 

他哭。

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王曼昱不喜欢男人哭,尤其是林高远。

 

“你可以了?腰伤好全了?”王曼昱声音不无嘲讽。

林高远凑上去:“你试试就知道了。”

 

 

 

重逢很难,他等了多久呢。

 

啤酒花的香气飞溅,捏碎的花瓣出汁,光线折斜,在摆在窗台的命运的水晶球里折射出晦暗的彩虹。

 

 

从“林高远,我结婚了”到“林高远,我还没离婚”需要走多少距离,林高远不知道自己到底跋山涉水走了多少光年一样,但这一刻他只知道,这变化比阿波罗首登月还里程碑。

 

 

 

事后王曼昱半梦半醒,后悔与叛逆交杂共生,假寐装死。

林高远抓着她肌理平滑的小腿搁在自己大腿上,一下下给她脚趾甲上交隔着给她染着蓝色和红色的蔻丹,整个屋子里的光线配置了欢糜的气味,变成均匀的浑浊液,悬停其中仿佛与世相绝。

甲油还未干,林高远又给她脚上乳霜,猛不丁地亲她脚心一下,王曼昱肃然,睁了眼差点踹他脸上。

林高远笑着攀上她髋骨,像蛇一样前滑,又去亲她锁骨。

 

“还走吗?”

“……”

“别走了。”

王曼昱认为林高远是在撒娇,倒没那真正的要她真抛掉一切的意思。

王曼昱笑笑,没说话。摸着他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以后别这么误解人了,单身主义就单身主义,你又不是缺那么一个尾戒的钱的人。”

林高远讪讪地移开身子,含糊应了:“嗯。”

 

 

 

 

「伍」

林高远打过的最后一场球是在澳门。

和她的混双。

一场商赛而已。

她早就不耐烦了,毫无配合,他反倒玩儿了命地去接去拼。

 

王曼昱冷言冷语,林高远,你装什么呢。

都完了,结束了。

王曼昱一再向他重申。

她可以当所有过往云烟赵钱孙李没发生过,但她怎么都过不了汪瑜的坎儿。

他跟这个跟她名字相似却又差了点儿的女孩,差点把她全部毁了。

 

当汪瑜拿着孕检单子来登门拜访的时候,王曼昱还在满心欢喜地预定退役后她和林高远的婚宴酒店。

王曼昱不知道,他腰受了伤,居然还能搞出来这么一出。

 

是的,他们有一个孩子。

 

这也就不过距离林高远向她没什么仪式地吊儿郎当闪送给她的“求婚戒指”才两天。

盒子倒是很大,还套娃,一层一层剥开的是林高远虚无的心。拉菲草装得倒是很多,还没打开最后一层蓝色丝绒戒盒王曼昱已经开始有些生气了。

 

但是是空的。

空的哎。

 

好笑吗?

王曼昱问他,好笑吗?

林高远还笑,愚人节嘛。再说了,我和你用得着那些虚的约束么。

王曼昱想,算了。这样的他愿意定下来,和她一起,不好吗。

算了。

她说好。

但他又毁约了。

 

 

 

可他素来如风一样爱自由。

王曼昱不愿意相信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现实总教做人。

 

模特,千金,女大学生。

 

林高远干脆利落地分手,看着比她还没什么留恋的,他的东西都没带走。

包括那套房子。

还包括历史遗留的最后一场混双。

这场最后的混双赛,从练习到比赛间隙,王曼昱都不配合,还使了这辈子最毒的话不咸不淡地往外吐,毒液都是从胆汁里泌出来的。

诸如,薛定谔的腰伤不能行房,合着是劲儿都用在别处去了。还这么费劲做什么,省下力气拼二胎才是最好。

 

当然一败涂地。

 

 

 

 

王曼昱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泡影般的的旧事全部晃碎,蒸发,再不想起来。

 

 

林高远跑去她屋子帮她装东西,尔后兴致勃勃地说他屋里有先前他去藏区买过的绿松石和天珠,说要送给她做个纪念。

王曼昱撇撇嘴,尾随着他进她屋。

上次做完事情她昏昏欲睡,要么假寐,此时正无所事事,就翻来翻去地看。他一个矮几下面放了个硬壳的册子,看着眼熟,手贱地就上去摸,恰好林高远扭过头来跟她说话,惊得他冲来把她撞开。

“你瞎看什么?”

“至于发那么大火气嘛,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王曼昱挺直腰。

林高远松了口气:“抱歉,刚刚有点没控制住。这东西很重要,所以我……”

“没事。”王曼昱干巴巴地回。

 

“东西都收好了?”

“嗯。”

“我送你去机场吧。”

“……”王曼昱刚要张口拒绝,林高远已经拿起来她皮箱和背包,准备旋动门把手。

突然响起来开锁声。

 

王曼昱诧异地迎上了门口女人的视线。

汪瑜右手里提着四根油条和豆浆,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挣开汪瑜的手,扑进林高远的怀里。

“爸爸——”

 

林高远把孩子抱起来,有些呆:“小瑜……怎么提前回来了。”

 

小瑜。小瑜。

他那时候是在叫谁呢?

是不是我,又在自作多情。

 

……

 

无数个瞬间组合起来,震颤的是又羞惭又愤怒的情绪,皆是对自己的。王曼昱捏着包肩带的手是发颤的。

 

恍惚的电光火石之间她还顾得上观察汪瑜的变化。从北舞肄业之前还留着飘卷光柔的长发,如今剪到脖子以上,眼睛带着些疲倦的温柔,视线只在孩子和林高远身上逡巡。

“曼昱姐?……啊,一起,要么一起吃饭吧?”汪瑜合上门。

王曼昱感觉嘴角肌肉调动困难,勉强凑出个皮笑肉不笑:“谢谢……小瑜。我机票两个半小时后,得赶紧去了。”

 

她再也不想回头了。

 

身后只传来林高远轻飘飘的一声:“哦,那我就不送你了。”

 

 

 

 

「陆」

下了机出了安检口,就见到严成铨站在口上等她,抱着勒着她紧到无法呼吸。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曼昱,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走了我都联系不到你,我急疯了!我妈走了,她走了,我再也不让她来好不好?你别生我的气,我是个混蛋,我混,你别离开我,我们不离……”

王曼昱打断他的话,抓住他肩膀,和他对视。

“成铨,咱们也要个孩子吧。”

 

 

 

三个月后。

 

王曼昱在备孕,严成铨鲜少让她出门。今天也是严成铨出差,她才准备出门去囤叶酸,迎面来了一个顺丰快递员。

“是王曼昱吗?你的快递。”

王曼昱点了点头,签收。

回去拆开。

哦,是林高远和汪瑜的喜帖。

她结婚时未请他,他倒大度,人不来礼倒丰厚。

这次,她必要亲临的。

 

 

 

婚宴在崇西那边办。

汪瑜穿着婚纱,美艳一如过去大学时间,眼睛亮闪闪发光,是盈盈的热泪。小姑娘也漂亮,穿着粉白的蓬蓬公主裙。

竟也奇怪,婚礼上,林高远无名指还戴着那所谓的“尾戒”,也没有婚戒交换的仪式。

她也是无权置喙的了。

 

 

简单宣誓,蜻蜓点水的亲吻。

只是汪瑜哭得很厉害,林高远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

 

宣布礼成。

 

千百人里,他望向她。

她躲开他,望向千百人。

 

“嘿,你这风一样的人,居然终于定下来了。祝你们,百年好合。”王曼昱笑了。

 

 

 

 

待王曼昱回京,才发现自己有孕了。严成铨从身后环着她,望向高楼下匆流的灯影和车群。没几天,严成铨决定带着她回威海海边那套别墅让她安心养胎,对她无微不至,出差去也往往最快速度赶回来照顾她。

 

 

 

王曼昱坐在海边发呆。

 

海浪翻飞,阴风阵阵。海滩上不知哪个渔民搭了个火忘记扑灭,她独自坐在火前面出神,那忧郁的蓝芯外裹着爆裂的火。

像共赴巫山云雨的香烛,像蔓草野合未遂的火焰。

王曼昱看了看一直藏在自己手里的蓝丝绒的戒盒。

轻飘飘地投了进去。

 

 

 

或许,她再也不用回头了。

直到烟消火殒。

不再会有人发现灰烬飞沫里藏着的那颗蒙了尘被焦灼的发黑的圆圈,以及那圆圈内侧刻画的一支烧断的小兔子印痕,已经归入无涯的无情的海。

2022-10-09 08:53 pm

王曼昱拿着房卡刷开酒店房门的时候,林高远还在淋浴室里洗澡。

 

房间里不太亮,只开了床头一盏小夜灯。床上的几件运动服连同刚取得的金牌一起被随意地堆在床头,旁边的柜子上立着半罐胶水,瓶底周围散落着黑黑红红的套胶屑,敞开的行李箱摆在阳台门前,乱糟糟的塞满了各种运动用品。

 

王曼昱望着这乱七八糟的屋子摇了摇头,搜索了好一会儿才瞅见稍微干净点的书桌,她慢悠悠晃到桌边,抽了张纸巾铺在桌面,接着把带来的一串青提放在纸巾上。

 

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尤为响亮。五分钟后,水声停止,随后是浴室门被拉开的声音。

 

林高远没料到王曼昱会来,因此裸着上半身出来,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一边抬头,便看见王曼昱晃着两条细长白皙的腿坐在他床上玩手机,另一只手还拿着两颗青提。

 

“啊……来了?”

 

王曼昱的脑袋纹丝不动,依然低着头玩手机,手上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青提,嚼了两口才说道:“你给我副卡不就是想我来么?”

 

嘶,这小老虎实在欠收拾。不过好歹人来了,也证明王曼昱生了两个星期的气终于是消了。

 

说出去都没人信,王曼昱因为林高远不顾自己口腔溃疡硬要吃炸鸡而跟他冷战了足足两周。林高远想起那天在饭桌上,向来话少的王曼昱对着他噼里啪啦一顿说,训他快比赛了还不知道注意身体,又搬出他们广东仔平时不是老说热气什么的说辞。

 

那会儿林高远也不知咋了就是特别想吃,结果他刚咬第一口,身边的王曼昱就倏的站起来,搬起餐盘头也不回就走了,后来就是任他怎么道歉怎么哄都没给人哄好。

 

好在后来他在颁奖完合影的时候偷偷把房间的副卡塞进她外套口袋里,卡上还贴了条便签写着「别生气啦」还用他拙劣的画功在旁边添了个在哭泣的火柴人。

 

林高远从鼻腔哼出一口气,毛巾一甩到自己肩膀上,接着走到床边,抓住王曼昱拿着青提的左手往自己嘴边送,然后一咬,硬是将这颗青绿圆润的果子据为己有。

 

“哎,这颗是我的!”等王曼昱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手上已经空空如也了,只好无能狂怒对着林高远一拳砸过去。

 

林高远像是早就料到王曼昱会报复,反应十分迅速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制住,另一只手扣上她的后脑勺,对准她的唇猛地亲了下去,接着找准时机就把王曼昱的舌搅住吸出。

 

王曼昱先是尝到清甜的果汁,再然后就被林高远卷起纠缠。她只觉得自己被吻得七荤八素的,好像口腔里所有的氧气都被林高远攫取了,想松开吸一口气,奈何林高远不让,手掌托着她的脑袋把她压回来。双腿也开始发软,全身的血液此刻只能集中供应到大脑维持些许清醒,直到她感觉自己真的快要窒息才用力挣扎推开林高远。

 

王曼昱红着脸气喘吁吁,脸上气鼓鼓的,睁着一双明亮的杏眼瞪他。林高远看着她笑,指了指书桌上的一串青提,学着她刚刚说话的语气说:“你拿来不就是给我吃的么?”

 

小老虎急眼了,只好对着他放狠话:“哼,那我走了。”说着就要转身走,结果被坐在床上的林高远扯着胳膊拉回来,转了个身被他圈在怀里。

 

林高远仰起脸,下巴隔着衣服靠在她比赛经常被抓拍到的肚子肉上,柔软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蹭了蹭,感觉到舒适之后突然醋意横生,于是扯着她衣摆往下拉了拉。他冲王曼昱眨巴眨巴眼,用黏黏糊糊的口音撒着娇,“别嘛,帮我吹头发好不好?”

 

王曼昱面对他的赖皮有点儿招架不住。如果林高远真的是一只兔子的话,此刻的画面一定是:他把头凑过来顶在她肚子上左右晃,又主动将自己白白软软的大耳朵挤进王曼昱手心里,像是在说哎呀我的耳朵很好摸的你要来摸摸我吗?

 

她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拿起柜面上的吹风机帮他吹起头发来。吹着吹着又想捉弄他,故意把出风口对着他的刘海吹,露出他高得令人堪忧的发际线,之后眯起两只鱼样的眼嘲笑他。

 

结果当然是被林高远制止,拽住她的手把吹风机拿开,双手在她腰间挠痒痒。王曼昱挣扎起来,无奈力量处于下风,挣扎了半天最后被林高远搂着跌坐在床上。

 

“帮你吹头发还欺负我,哼。”王曼昱嘴上生着气,却没有要推开林高远的意思。

 

“那怎么办,亲一口补偿一下?”

 

王曼昱故意别过脸不理他,他便不依不饶起来整个人贴过去,先是亲了一口她的脸蛋,再到鼻子,最后对着嘴唇吻了上去。

 

不同于先前带着股狠劲,林高远这次只是温柔地舔吮着她的两瓣唇,描摹过起伏的唇线,再小心翼翼地把舌探进去,竟意外地受到接纳。王曼昱一反常态的顺从让林高远紧了喉结,他的手不自觉从衣服下摆摸进去,滑过腰腹,最后覆盖在隆起的一团上,隔着内衣缓缓揉捏。

 

王曼昱的呼吸随着林高远的手掌落在自己胸前变得急促,同一时刻她的口腔又被他柔软的舌攻陷,上颚被他舔得发麻,津液交换的声音听得她面红耳赤。

 

短袖被林高远一把脱下,玲珑的曲线被包裹在深蓝色的贴身布料里,中缝往上是那条金属项链,精巧的方块堪堪立在线条分明的锁骨上,让嶙峋的骨节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诱惑。

 

林高远重新吻住了王曼昱的唇,舌尖细细舔过她口腔的每一寸,在他日思夜想的唇齿间流连忘返。忘情之际不经意掠过她口腔内壁,却在舔到一节凸起的软肉时听到她很轻的吸气声,便立马停下把人松开。

 

“怎么了?”

 

“之前吃饭不小心咬到了,可疼。”

 

林高远噗嗤一声笑出来:“王曼昱小朋友怎么连吃饭都不会吃?”说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肉。

 

“切,还不是怪你。”

 

“又怪我?”

 

“谁让你跟人吵架,害我吃饭都专心不了。”

 

林高远立马给气笑了,明明是王曼昱自己要跟他吵架的,又赖到他身上,不过他也没想着反驳,反正在王曼昱这横竖都是他的错,他就只管等她撒完气后给人呼噜毛就是了。

 

他下了床,在行李箱里翻出一支西瓜霜——还是当初王曼昱生气的时候他自己灰溜溜跑去买的。

 

“张嘴。”药管轻轻一挤,墨绿色的粉末缓缓喷出,在王曼昱的伤口处堆了薄薄一层。

 

王曼昱抬着下巴,从下往上看着林高远给她认真上药的模样,心底忽然开始冒着小泡泡。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淘气任性的小猫,总是仗着林高远的喜爱有恃无恐,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哪天受伤了又委屈巴巴往林高远怀里扑,而他总能无条件接住她,再耐着性子给她上药。

 

她决定,以后尽量不向林高远发脾气。

 

“想什么呢?”

 

等王曼昱回过神来,林高远早就把西瓜霜随手扔在了床尾,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精壮的小臂搭在她腰腹处因坐着而堆积起的软肉上,下巴往她肩上靠,鼻腔呼出的气息打在她锁骨上。

 

“想……怎么奖励你。”

 

话一说出口王曼昱就猜到林高远会想歪,正欲解释,林高远的唇就顺着她的脖子一路亲上来,最后吻住她的耳朵,又有意无意地往里头吹着热气,下蛊似的说:“怎么奖励?”

 

林高远喑哑的嗓音像是有魔力般,让王曼昱的四肢顿时卸了力,连同她想要解释的欲望也一同消失。她偏过头跟林高远对视,对方的双眼深邃得仿佛能住进一头鲸,黝黑的瞳仁里倒映出王曼昱的影子。

 

鼻尖与鼻尖相抵,林高远温热的鼻息烘得她的唇珠一片湿润。王曼昱没忍住,主动凑上去亲了亲林高远那颗近在咫尺的黑痣。

 

于是长手一伸,夜灯的亮度被调至最暗。

 

林高远低头吻上王曼昱的肩胛骨,隔着内衣肩带,一寸一寸往上移。干燥的唇起了皮,常年不见光的皮肤被划得又疼又痒。一路吻到圆润的肩头,林高远才勾起肩带缓慢拉下,右手掰过王曼昱的头跟她接吻。

 

内衣被脱下,王曼昱胸前袭来一阵凉意,但很快又被人体的热度包裹。林高远的手臂从她身后绕到面前,沁了点汗的手心带来一阵湿热,柔软的胸乳在掌心里被小幅度压扁,指间的茧触感粗糙,敏感的乳尖在摩擦下很快立起来,被纤长的手指卷进缝隙间揉搓。

 

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王曼昱全身,胸前痒痒的似是有数只虫蚁在爬,但她却没有想要躲,反而更享受林高远带有技巧的指法,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随后便听见一声娇喘不受控地从自己的嘴角漏出来。

 

林高远笑起来,胸腔的振动透过王曼昱的背传到她身上,看见王曼昱羞赧的模样不禁想要逗她,“这么敏感?”

 

王曼昱顿时耳根发烫,恼羞成怒地伸出手捂住他的嘴,“你不许说了!”

 

林高远还是笑,笑声从王曼昱指缝漏出来,呼出的气吹起他额前的刘海。他拉下王曼昱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不说,不说。”接着抱着王曼昱将她整个人放倒在床上,自己则欺身而上,手臂撑在她两侧,低头去啃咬她的锁骨。

 

林高远的手团住王曼昱一侧浑圆,勾起拇指用指甲在乳尖上划过。锐利的甲沿刺得王曼昱有些疼,让她不得不分心出来想着下次林高远剪完指甲一定叫他修甲,但下一秒她就再没心思想这事,事关林高远突然吻上她另一边的乳。

 

粗粝的舌面一下下舔舐着乳粒,不时又将它卷进湿热的口腔里反复舔弄,嫣红的果不一会儿就被染上一层亮晶晶的霜。林高远犹嫌不足,偏了一下脑袋直接啃上去,控制着不轻不重的力度慢慢啮咬,惹得王曼昱全身轻颤起来,她在快感的逼迫下意识抬起身,却为林高远送去更美味的雪球。

 

绑着红线的手一路向下,指尖不紧不慢地划过平坦的腰腹,摸到宽松的短裤裤腿,探进去捏了捏柔软的大腿根,换来王曼昱一声嘤咛。粗糙的布料早已濡湿一片,林高远隔着内裤摸索到那粒花珠,指腹贴上去轻揉慢捻。

 

头顶很快传来压抑的呻吟,林高远将王曼昱的短裤剥去,橡皮筋在娇嫩肌肤上留下的红印惹人生怜,他低头轻吻压痕,再往下,内裤几乎湿透了,深色的水渍洇开一大片。

 

当最后一层布料也被林高远揭下时,王曼昱兴奋又羞怯,背部沁出的汗黏糊糊地渗到床单里去,全身的血液因林高远的抚摸而沸腾。感觉到系在林高远手腕上的红绳在她双腿间细嫩的皮肤上剐蹭,她又痒又羞,忍不住夹了夹腿挡住那处美好。她的手背贴上自己的脸,感觉那儿的温度异常地高,心跳也快了起来,咚咚咚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撞破胸腔,枕头的一角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却始终没能缓解她紧张的心情。

 

林高远的手探向那片禁地,逡巡了一阵便闯入雨林深处,拨弄着找寻到湿漉漉的入口,轻轻按揉了两把就伸进去一根手指。狭窄的小道在开垦之下逐渐拓宽,他又加了两根,在泥泞湿滑中不断按压搅弄,大拇指同时贴上那颗红得滴血的豆子来回按搓。

 

王曼昱颤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眼前是夜幕里无数朵绽开的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越开越多,一朵比一朵灿烂,花开声越来越密集,直到最后一朵巨型烟花随着耳边一声巨响炸开,一切归于白茫茫一片。

 

高潮的感觉像是掉进一朵巨大的棉花糖里,全身都轻飘飘的。王曼昱眼皮还颤抖着,胸口起起伏伏地喘着气,耳边突然传来林高远一声低沉的咒骂。

 

她睁开眼,抬头看见林高远窘迫的模样。“怎么了?”

 

“没套……”林高远苦兮兮地说,仿佛隐形的两只兔子耳朵都耷拉下来。

 

“你不是吧林高远……”

 

“那我哪知道你真的会来嘛……”

“没事,用酒店的。”

 

林高远说着就往前扑,手伸出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了好一会儿才翻出来一个安全套。就在他刚要收回手的时候,王曼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疯了?二十块一个。”

 

“现在这状况,两百块一个也得买啊。”林高远可怜巴巴地说道,尾音都颤抖起来,像饿疯了的兔子哭哭哀求一根胡萝卜似的。

 

随便吧,反正也是他出钱,王曼昱想。随后她听到铝箔纸包装被拆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感觉到有个灼热的物什抵了上来。

 

林高远把住王曼昱一侧大腿,缓慢地将自己往里送,湿软的触感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引诱着他加速律动,粘腻的汁水随着他反复抽送而汩汩涌出。

 

王曼昱此刻像汹涌波涛上的一叶脆弱小舟,海浪不停翻打过来,几乎要把飘摇晃动的她掀翻。她的身体被林高远撞得不断往床头移,害得她脑袋一下撞在墙上,撞得她眼冒金星。

 

为了避免脑袋遭受二次损伤,她抬起手放在头顶和墙壁之间。林高远见了,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俯下身去跟她接吻,一边双臂一伸把人直接从床上捞起来。

 

这下头是不疼了,只是疼的地方换了一个。

 

王曼昱被林高远顶得推着他的肩膀直往上躲,又被林高远握着腰抓回来,疼得她眼泪直流。大概是察觉到林高远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一下急了,直接对着林高远肩上的肉狠狠一掐,一边带着哭腔说:“疼……”

 

林高远立马停了下来,抬头一看,王曼昱眼角带泪,鼻尖哭得通红,活像一头受惊的鹿。他顾不上理会肩上的痛楚,连忙凑上去安抚性地亲亲王曼昱的鼻子,吻掉挂在她纤长睫毛上的泪,宽大的手移到她腰窝轻轻揉捏,等她彻底放松下来再重新开始慢慢挺动。

 

他强壮的双臂紧紧将王曼昱禁锢在怀里,企图让彼此身上的汗像胶水般将对方严丝合缝地黏在自己身上,头埋进她散发着乳木果清香的脖颈间,疯狂又贪婪地汲取着独属他的味道,下身逐渐发狠,一下比一下用力地顶,五指不自觉在王曼昱雪白的臀上留下几道暧昧的红。

 

王曼昱被快感冲击得失了神,手紧紧扒着林高远的肩,意识也逐渐涣散,似乎全身上下只剩下那个与他紧密相连的位置有感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晃着林高远的耳朵,来自她下巴的一滴汗掉下来,晶莹的水珠在林高远的耳垂上摇摇欲坠。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驱使,想都没想就忽然低下头,探出舌尖把那滴汗舔掉。

 

林高远顿时被舔得大脑空白,将王曼昱死死钉在自己腿上,失控地深深顶了数十下,几乎要把她的耻骨撞碎。交合处的水不停淌下来堆积在二人腿间,使得王曼昱每一次被抓着坐下都顺着林高远的大腿往下滑,体内的甜点反复承受着来自不同角度的刺激,花汁随着收缩大股大股地涌出来。

 

林高远被绞得头昏脑胀,尾椎骨仿佛有簇电流经过,密密匝匝的快感叫嚣着他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耳边王曼昱一声声的呜咽突然转为音调拔高的尖叫,他才彻底失守。

 

他抱着王曼昱缓了一阵,接着退出来,摘下安全套打了个结,又洗了毛巾给累得快要睡过去的王曼昱擦拭了全身,再从床头随便挑了件运动服给她套上。

 

关上灯,林高远抱着王曼昱缩进被窝里。他拨了拨她额前被汗黏成几缕的刘海,在上面印上一个吻。

 

晚安。

 

 

……

 

 

王曼昱是在半夜被热醒的。

 

她翻了个身,哼哼唧唧伸手想要抱住林高远,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撑起身,看见林高远站在洗手间里的盥洗台前,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洁白的背上布满她情动时留下的抓痕。

 

她下了床,光着脚走过去从身后搂住他,这才发现林高远是在帮她洗内裤。

 

“原来我们云云是居家好男人啊~”王曼昱把头靠上林高远的肩,用调皮的语气学着蹩脚的粤语称呼林高远。洗手间橘黄色的灯映在林高远的脸上,高挺的鼻子被勾上橙色的毛边。

 

林高远闻声侧首,看向王曼昱那双狡黠的眼,嘴角往上扬了扬,一手捏上她下巴尖,几点泡沫顺带挂在了上面,“不然?”

 

王曼昱从喉咙里咕哝出两声轻哼,环着林高远腰的手在他小腹上游走,时不时拿指尖戳戳他结实的腹部肌肉。

 

林高远呼吸明显加重,喉结滚了滚,停下洗涤的动作,一把抓住王曼昱作乱的手,“别闹,嗯?”他握起王曼昱的手亲了亲,看见她在自己肩上打了个哈欠。

 

“困就回去接着睡吧。”

 

王曼昱摇摇头,“你不睡我不睡。”

 

林高远没辙了,放下王曼昱的手接着洗,“那你先回去,我很快洗完。”接着就听到王曼昱哒哒哒走开了。

 

等林高远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王曼昱正弯腰对着墙上空调的控制面板调节温度。她一手按着按钮,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衣摆因为她俯身的动作翘起来一点,一小截圆润的臀线就这样露了出来。

 

“冷?”

 

“热。”

 

结果后半夜王曼昱自己冷得受不了,一个劲往林高远怀里钻,毛茸茸的一颗脑袋塞进他下巴和锁骨之间的空隙,头发丝扎得他脖子发痒。

 

睡了一会儿就听见王曼昱从脖子传上来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不太清楚。林高远以为她是在说梦话,低头瞅瞅她见她闭着眼,于是戳了戳她脸颊肉,结果挨了一巴掌。

 

“林高远……”王曼昱重复了一句,林高远这才听出来是在喊自己。

 

“嗯?”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可能吧,怎么了?”

 

“我之前也觉得有,但是我刚刚做了个梦。”

“我梦见你在比赛,我从体育馆最角落的地方看你,四处都是黑的,只有你所在的地方在聚光灯下特别特别亮。你那么潇洒地挥拍,每得一分后喊出来的声音就算我坐得这么远都听得见,如雷贯耳。”

“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神就在我眼前,我一直苦苦追寻的信仰原来就在我身边。”

 

林高远有点想哭了,又努力眨眼把眼泪憋回去。

 

王曼昱在他下巴的胡茬上啄了一口,接着呵呵傻笑起来,“我们还要打好多好多的球,要拿好多好多的金牌,你说对不对?”

 

林高远捏了捏王曼昱放在他胸前的手,鼻尖蹭蹭她额头,“嗯,对。”

2022-10-05 10:10 pm

最好的债<5>

自从当上教练以后,王曼昱才知道这份工作跟运动员真是两码事,尤其是在基层这,很多看起来轻松的工作实际上十分繁琐,当中包括了购买队服。

 

学校只批了一笔钱让球队自己搞定,言下之意是让球队有且仅有的一位教练王曼昱自己一个人搞定。以前当运动员的时候都是队里发啥她穿啥,根本轮不着她伤脑筋,如今从选样到订购到收获一条龙都要自己负责,竟让她不禁感叹生活不易起来。

 

王曼昱坐在训练馆角落的一张木凳上对着一堆运动服样图发愁,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翻来覆去地左右两边滑,愣是挑不出一套合心意的比赛服来。

 

蓝的?红的?黑的?她薅了一把头发,眼前离她最近的一张球桌前是林亦蓝,她举起手机在那个小小身影旁边比了比,努力想象这套队服穿出来会是怎样的一个效果。正在她苦思冥想之际,通知栏突然跳出来一条微信消息。

 

是林高远发来的,问她要不要自己去帮忙带训练。

 

她都快忘了,自上一次因为一个盲盒跟林高远撕破脸皮之后,她就再也没找过他,她甚至以为林高远早就跟着刘诗雯飞回广东去了。那天从医院回学校的路上二人全程一言不发,她甚至故意让林亦蓝走在他俩中间,好隔绝开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她想说不用,犹豫了好一阵,又把打好的字删掉,接着发过去一条语音:“你爱来不来。”

 

 

新租的这间套房估计是刚装修完没多久,屋里全是刺鼻的甲醛味。林高远扫着地,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是王曼昱回过来的消息。

 

在听完那条语音之后,他长舒一口气。起初他还担心王曼昱压根不想搭理他,或者直接打老鼠似的赶他走,现在那五个字虽然听上去十分冷漠,但他又怎会读不出王曼昱还愿意接纳他的言外之意呢?

 

林高远现在十分庆幸三天前没有跟刘诗雯一起回广东。

 

那会儿刘诗雯跟他出去吃饭,问他过两天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回广东。他考虑到自己身为主教练也不能离队太久,尽管队伍建设已经有了很大起色,很多时候基本不用自己亲自下场指导,但队里的重大决策还是要经他手的,便点点头答应。

 

“可惜啊,没来得及去看看曼昱带比赛的样子就要走了。”刘诗雯夹起一块肥牛放进火锅里,沸腾的汤汁瞬间将鲜红的肉卷淹没。

 

林高远喝水的动作瞬时顿了顿,直到杯口淌出几滴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才回过神来。他抽了张纸巾擦拭下巴,佯装不在意地说:“是哦。”

 

“要不咱明天去学校看看她,顺便再吃顿饭?”

 

当时林高远跟王曼昱还处在冷战的状态,因此他心虚地蹭了蹭鼻子,嘴上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她带训练忙没空,一会儿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去不了,变着花样提出不能去看王曼昱的十大理由。

 

直到刘诗雯看出来他表情十分古怪,朝他伸出刚刚做完美甲的食指,眼神凌厉地叫他从实招来,他才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年来的种种道出。

 

“那晚送她回家,等外卖送药的时候她太累睡着了,后来药到了我敲她房门她没反应,我就自己推开门进去,见她睡着了也不勉强叫她起来吃药了吧,就想帮她贴个退烧贴,没想到贴着贴着她突然开始说梦话。”

 

林高远大概这辈子都记得当时的场景:王曼昱侧躺着,睡颜恬静,脸颊因为发热而染了点红,长长的睫毛被林高远近距离呼出的气吹得微微晃动。他在她额头上贴好退烧贴后准备起身,谁知王曼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他凑过去,听见王曼昱说:“喜欢一个人怎么这么累啊……林高远,我好讨厌你……”

 

王曼昱还把着他的手,说完就突然开始哭。

 

林高远脑子瞬间空了。他一直以为王曼昱对他所有的关心、劝告甚至愤怒都是基于友情层面上的,殊不知当中还掺杂更深一层的情愫。

 

他一时喜上心头,又因不确定王曼昱这迷迷糊糊的梦呓是否真实而忐忑。于是才有了在医院的小心试探,结果却是被王曼昱连着旧账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顿。

 

“我都不敢再找她了……”林高远苦恼地挠挠鬓角,垂下眼呆呆地盯着火锅里翻滚着的牛肉丸。

 

“这谁能不生气啊?”刘诗雯倒是笑起来,“但是呢,她还愿意搭理你愿意跟你撒气就证明她心里真的很在乎。就像这个麻辣火锅,你每次吃都觉得太麻太辣了受不了,但是下一次问你要不要吃你还是想吃。”

 

“现在你就是这锅汤,让人又爱又恨,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不改善一下汤底去迎合她的口味的话,说不定哪天她就痛定思痛再也不吃了。”

“我劝你还是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解释一下,再了解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刘诗雯给他最后的忠告。

 

 

林高远来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恰好遇上王曼昱出来签收队服,在王曼昱对他赶来的速度之快作出感叹之时,他自然地接过王曼昱怀里的两摞运动服,一边回答道:“对啊,新租了套近一点的公寓。”

 

王曼昱那对毛发稀疏的眉往上抬了抬,“为什么?”

 

“方便过来找你嘛。”

 

路上一颗石子随着王曼昱的步伐跳进她的鞋跟,硌得她走起路来十分不自在。“哈,我又不是你队里那些队员非得你在不可。”

 

她承认这话里有赌气的成分,明明知道不该拿球队发展如此严肃的事来相提并论,毕竟作为曾经乒乓球建设事业中的重要一员,她深知那一颗小白球的重量,可此刻的她就是咽不下那口被当作钟无艳的气。

 

“当时他们真的非我在不可。”林高远停下来,站在门外面对在办公室里的王曼昱。

 

林高远弯腰把两摞队服放下,起身之后看向王曼昱,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广东队之前梯队建设出问题了,体育局和富商相互勾结,很多高水平的小孩都上不来,所以我必须得尽快赶回去。”

 

王曼昱惊讶得缩了缩脖子。她停下拆衣服包装的手,皱着眉头问:“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不是你让我别联系了嘛……”

 

王曼昱一下气结,别的事怎么不见他这么听话?!她别过头去继续兀自拆包装,企图用沉默来宣誓自己的愤怒。

 

林高远这次倒学乖了,主动贴近王曼昱蹲下来,抢过她手里的包装绳帮她拆,但眼睛不在衣服上,而是直直地盯着王曼昱,“而且,当时我也以为自己真的会跟叶子妤,呃,就是那个富婆,我以为我俩会订婚……”

 

他接着事情的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个遍,为什么叶子妤跟解决梯队建设问题有关,又为什么他们最后没成,当然,他并没有将叶子妤叫自己追王曼昱的事告诉她,只是说因为对方对自己没兴趣所以最后还是没有在一起。

 

王曼昱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被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因果关系绕懵了,甚至都没发现林高远言辞间的漏洞——与叶子妤订婚和联系她其实并不冲突。

 

林高远见她没打算问,心里暗暗窃喜,接着从裤兜掏出那个被王曼昱拒收的盲盒,抓过王曼昱的手摊开,将盲盒轻轻放到她手心里。

 

“曼昱,真的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跟你解释。”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请你看一场音乐会作为赔礼吗?”

 

盲盒的封口处夹了张纸,王曼昱仔细瞧了瞧,发现是一张音乐会门票,时间刚好是区锦标赛结束当天晚上。

 

她觉得有些石子是时候要倒掉了。

 

于是她用食指点点自己的下巴,接着小小声地回答道:“好。”

 

/

 

区锦标赛的规模不算大,参赛的学校加起来不过十来所,整场赛事在一天之内可以结束。正因为比赛级别不高,赛场规则也没有制定得十分严格,并没有教练员身份的林高远也可以充当临时的场外指导,分担了王曼昱的工作。

 

一整个上午下来比赛进行了将近一半,队里陆续有人被淘汰,来到下午半决赛前的阶段只剩下林亦蓝和王辛德,两人各自都还有单打和混双两项。

 

林亦蓝的单打四分之一决赛进行得比较顺利,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她轻松赢下第一局,第二局不到五分钟也进入了赛末阶段。王曼昱见这边大局已定,趁对手叫暂停的时间跟林亦蓝说:“我过去辛德那边看看,你这边自己看着办啊。”

 

王曼昱转身就看到王辛德所在的二号桌外围着一圈人,赛况看起来很激烈。她快步走过去,挤进人群来到林高远身边,一看计分牌,大比分一比一,第三局小分五比七,王辛德落后。

 

她刚想喊暂停,林高远就先她一步站起来,双手摆出一个T字。

 

“你就别虚,现在他也紧张他也不敢出手,都摆过来冒那么高,送给你打的你都打丢啊?你别想着落后着打,就想着一分一分地打,大胆点出手果断点,多发点上旋跟他硬刚就完事了。”

 

王曼昱觉得林高远这些年似乎没变过,这小钢炮似的输出跟以前比完赛下来接受采访简直一模一样,嘴巴哔哩吧啦说得眉飞色舞,一分钟里五十秒都是他的发言时间。

 

她逐渐开始好奇林高远在队里当教练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模样,脾气好得人赠笑容富翁外号的他会不会也有板着脸呵斥队员的时候,又会不会因为人好球好脾气好收获队里小妹妹的星星眼……

 

她摇了摇头,把自己脑子里的这些和比赛无关的事甩出脑袋,接着听到林高远问:“摇头干嘛?”

 

“呃,没什么”

 

比分来到十比九。王曼昱紧紧攥着的拳头突然被身旁的人握住,她扭过头去看,林高远却并没有看向她,而是依旧盯着赛场。

 

“跟我赌一把吗?”林高远说。

 

“什么?”

 

“如果辛徳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但是她又怎么会希望辛徳输呢?

 

“……行。”

 

十一比九,王辛徳二比一胜。

 

随着一声怒吼,场外观众响起了雷鸣搬的掌声。

 

但王曼昱却看着林高远拍拍王辛徳的肩膀时露出的笑容走了神。

 

其实她明明可以拒绝,可以询问清楚是什么事再做决定,甚至可以等王辛徳赢了后翻脸不认人,总之要拒绝这件事的方法有一万种,她却偏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选择了答应。

 

原来她也没有变过,只要对方是林高远,她从来都只会有一种答案。

 

 

为了照顾第二天还要上课的队员们,队里将晚上的庆功宴设在了学校食堂,不过大家都太清楚学校的德性,一边吃饭一边吐槽学校就是抠门,不过是想缩减开支罢了,还要说什么为了大家学习好。

 

“不过呢,大家今天都打得不错,能看出来你们进步了不少,过些日子教练自己掏腰包请你们吃顿好的。”

 

“好耶!教练万岁!”

 

小孩子真是太能闹腾了,欢呼起来几乎能掀翻整个食堂,王曼昱不禁感叹年轻人有用不完的精力。她低头喝了一口茶,瞥了眼林亦蓝手边的两块金牌,自豪感与成就感油然而生。组队才短短半年,头一次带队参加区锦标赛就培养出了林亦蓝一个双冠王,其他人成绩也不差,王曼昱手里终于有了点和学校谈判的筹码。

 

“教练,怎么不叫小林指导一起来吃啊?”林亦蓝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悄咪咪问道。

 

“他有点事儿要处理一下。怎么,你想他?”

 

林亦蓝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挤眉弄眼揶揄道:“我不想啊,但是你想。”

 

王曼昱的脸唰的一下红起来。“胡说什么呢小屁孩,赶紧吃完饭回课室晚修去。”

 

不过这小妮子啥时候改口的?不是之前还喊高远哥哥来着。王曼昱没有细想,反而是被林亦蓝这样一问,又想起刚刚从比赛场馆回到校门口时林高远神情严肃地接了个电话,之后就跟她说自己有事不能一起吃饭了。

 

不过林高远最后还是跟她约定了晚上的音乐会不见不散。

 

 

晚上八点十五分,距离音乐会开场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王曼昱在音乐厅外从人潮汹涌站到门可罗雀,还是没有见到林高远的身影。微信对话框里,他最后一条消息是说自己可能会晚一点到,后来王曼昱问他什么事他也没有回,到音乐厅之后又先后发了两条信息,他也还是没有回。

 

她在检票处来回踱步,等得无聊了想玩会儿消消乐,解锁手机的同时收到了林高远的微信,是一条语音。

 

“曼昱对不起,队里有点急事我得马上飞回去处理,今晚不能跟你去音乐会了。”

 

历史再次上演,林高远在别人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

 

王曼昱听到她心底装满期待的气泡破裂的声音,干净又清脆,宣告着在此之前的所有暗喜和盼望顷刻间变为无尽的失落与失望,如同猛兽将她吞噬。

 

她鼻尖发酸,眼泪掉在手里的门票上晕开了墨迹。

 

王曼昱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无论林高远抛出来什么她都会接着,他解释了她会听,他邀请她去音乐会她会去,他跟她打赌她会答应,但任何时候只要他要走,她也只有被告知的份,根本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半晌,她才按住语音键说:“林高远,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所有事情我都不计较了,我们还是朋友,但以后的话,如非必要我们还是别联系了。”

 

脚边传来湿热的触感,王曼昱低头看,是一只小狗,王曼昱起初以为它是流浪狗,定睛一看狗脖子上挂了牌才看出来它是被弃养的。

 

她不知怎的忽然之间跟小狗共情起来,一屁股坐在路边一直哭一直哭。小狗围在她脚边转,呜呜咽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着一起哭。

 
后来音乐会结束了,人流涌出又散去,唯独她一个人坐在马路上抱着小狗哭了很久很久。

2022-09-10 07:01 pm

明月几时有?

窗外的月金黄,看新闻说,今晚的月亮是今年最后一轮超级月亮。我在窗台边托着腮,一只手穿过防盗网伸出窗外,夏末夜晚的风在我手背上轻轻掠过,带着点不易被察觉的凉意。

 

“诶,大循环成绩出来了,林玥儿你……”

 

“嘘。”我连忙打住舍友的话,低头侧耳,楼下隐隐约约飘来虫鸣。二沙岛的夜晚总是这样安静,若不是要在这里训练的话,我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我不关心我的成绩,准确来说,是我不想关心。作为大名鼎鼎的前国手林高远和王曼昱的女儿,我几乎一出生就活在众人的期待之下,也理所当然地走上了乒乓球的道路。可惜,不知道是不是我没继承到爸妈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天赋,我在这条路上走得实在难堪。

 

从小被寄予厚望,手握的资源比普通小孩优渥得多,理应是小小年纪就拔尖才对,而现在的我,十七岁,原本在普高念高二,一年前休学来到省队训练,比起我爸我妈同年纪的成绩,我实在是烂透了。

 

练了一年,成绩没什么起色,几乎每次大循环都是最后几名,而这一次,结果也不会例外。但不是我不想关心就可以彻底关上耳朵,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无来由攻击他人,爱幸灾乐祸,爱落井下石,爱看名人闹笑话——如果我也算名人的话。

 

我还在数着虫子叫了多少下,就听见背后有人闯进寝室大声嚷嚷:“哟,林玥儿倒数第三,进步了呀!”我回头看,那个绑着高马尾的女生手里拿着成绩单使劲在甩,像极了路边派传单的人,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她的声音。

 

“差不多得了,”舍友走过去将成绩单扯下来三两下撕碎,“赶紧回去吧,准备熄灯了,不然我喊教练了。”

 

高马尾女生甩了个白眼,大概也知道如果惊动了教练,公然霸凌的人是绝对没好果子吃的,于是也没吭声,咬牙切齿就溜走了。

 

要说丝毫不在乎是不可能的,那些嘲讽的话语像尖利冰冷的刀刺进我的心脏,好在我早就学会了和这些莫名的恶意共处,再摆出一副淡然处之的姿态。

 

“快烦死她了,你也不欠她的,拿什么成绩跟她有什么关系啊?”舍友一脸愤愤然朝我走来,气得通红的面颊之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盛满了怜惜,像是下一秒就要替我哭出来似的。

 

我很感激能在省队结识到她,每当我反复自我怀疑掉进自卑的深渊里时,或是因为身份特殊而遭受本不该承受的白眼时,她总像现在这样,安慰小猫似的捏捏我的脸颊肉。

 

我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没事,她也没错,我就是烂嘛。”至少有一点她是对的,那就是我的成绩确实一塌糊涂。

 

她眉头皱起来,手上用了点力,将我脸上的肉往中间挤,“哎,你别这样说嘛……”

 

我看着她的脸,想起自己一年前刚来队里的情形。我拉着行李箱走进宿舍楼,走廊每间房门都站了人,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就在我烦恼该怎么把那个坏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拉到自己宿舍时,她就眨着一双明亮的眼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晚安顿好后,我趴在床上,远远望着窗外那轮圆月。她突然问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诧异,因为通常人们只会想了解我爸妈,对我这个失败的产品兴趣索然。

 

我告诉她,是因为十四运男团决赛那天刚好是中秋节,当时我妈在后台看着我爸拿冠军,等他一到后台就冲过去抱住他。他们就是在那晚在一起的,所以我叫玥儿。

 

她说,我爸妈一定很爱对方,他俩也一定很爱我。

 

 

 

“退队?”

 

“嗯,退队。”

 

我握着电话,抖着声线重复那个不久前敲下的决定。不确定对面会给予何种反应,我紧了紧电话,感觉到自己手心沁了汗,呼出的气都分成一截一截的。

 

“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我妈声音放得很轻,不带任何指责或愠怒,只是简简单单地抛出了一个疑问。

 

我鼻尖蓦的酸起来,眼周热热的。我妈总是能一下看破我的心事。

 

我的手指缠上电话线,一圈又一圈,纠结着该如何将原因说出口。

 

我常常认为不能给爸妈丢脸,所以就算走不了专业也想靠着体考搏一所名牌大学,国内顶好的那种,于是自告奋勇跟爸妈说要跟省队一块儿训练。

 

然而,高估自己的下场就是,在高手如云的省队里每天背着巨大的压力生活,别人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水平我要拼死拼活才能刚刚够到达标线,每天重复着机械的训练项目,疲倦、痛苦,在队伍最下游苟延残喘,咬牙顶着最后一口气。

 

是怎么松掉这口气的呢?他人的鄙夷充其量只是导火索,关键的是,我发现自己实在熬不下去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每日在自己并不擅长的项目里挣扎求存,到最后筋疲力竭。

 

“妈,我好累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几滴晶莹的液体先后打在电话透明的数字键盘上。

 

我妈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好,那我们回家。”

 

 

退队那天,爸妈来训练中心接我。

 

我妈比我爸先到,说我爸去办点事,晚点再开车来接我们。

 

我抓了抓书包上挂着的铃铛吊坠,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妈,你不怪我吗?”

 

其实我平时几乎不在爸妈面前谈论我在省队的事,我希望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开朗乐观、勇敢拼搏的女儿,所以从来都报喜不报忧,哪怕偶尔晚上下训之后情绪会突然崩溃,也只是一个人偷偷藏起来哭。

 

我妈把手搭在我脑袋上,揉了揉我那头和她十分相似的短发,“怪你什么?”

 

“是我自己说要来省队练的,现在又说不练了。”

 

我妈噗嗤笑出来,我歪着头表示疑惑,她就说道:“你跟你爸真的很像。”

 

“以前还打球的时候我常常跟你爸说,你先是你自己,再是别人的某某,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你不想打球就不打,爸爸妈妈爱的是你,不是爱你取得的成就。”

 

我觉得我妈好像又把我看穿了。

 

后来我爸来到,对我退队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告诉我家里养的小猫崽终于长大了一点点,没小时候那么淘气了。

 

车子开在空旷的公路上,我看到宏城公园那片向日葵开得正灿烂,橘黄色的花瓣与金黄的夕阳相互辉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跟爸妈去了一趟黑龙江。

 

探望完外公外婆之后,我突发奇想,跟爸妈说想要去最北边转一转。

 

从齐齐哈尔坐绿皮火车到漠河要整整一夜的时间,因为是临时起意,卧票已经售罄,只好买了三张硬座。

 

我们三个人并排挤在一张座椅上, 火车有节奏地发出“咣咣,咣咣”的声音,窗外的景色慢慢悠悠地往后走。

 

天黑之后,我好像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爸妈之间的对话。

 

“你应该知道玥儿在省队那些事吧?”我妈应该也困了,声音听起来像是鱼从水底吐泡泡出来。

 

“知道,前段时间吃饭,前队友说他小孩跟他说玥儿在队里受人欺负。”

 

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爸妈早就知道我在省队过得并不好。

 

“你怎么看?”

 

“她不跟我们说就是不想我们担心她吧,尊重她的选择。”

 

我妈理了一下我的头发,把滑到我手肘上的衣服拉到我肩膀上盖好。“嗯哼,不管她决定做什么,只要是她想要过的人生,我们都要支持她。”

 

我闭着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憋住眼泪不流出来。

 

接近日出的时候,我醒了。原来在漠河,天三点多就亮了。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一整晚都靠在我妈肩膀上睡,而我妈则靠在我爸肩上睡。朝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他们的脸庞被熹微的晨光打亮,美好如画。

 

三个人加起来,是我的小小的完整的世界。

 

 

 

我今年生日刚好在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晚饭前,我跟爸妈去逛了一趟街,愣是吵着我爸给我买了个灯笼。

 

灯笼是用玻璃纸和竹条编织而成的,外形是一条橘色的金鱼,放在光源底下会透出橙黄色的光。

 

其实也怨不得我爸不同意,因为就这么一个灯笼要整整一百块,原价还是一百二十多,后来老板看我今天生日才决定降价卖给我。

 

没办法,谁让寿星就是最大的呢,嘿嘿。

 

晚上贺月的时候,我把灯笼挂在阳台的竹竿上,小鱼在微风中摇曳。

 

但是我嫌这就这一个灯笼不够,于是又从书柜里扒拉出几个以前留下来的传统纸灯笼,结果点到第三个的时候发现家里好像没蜡烛了。

 

我起身去找我爸,谁知道刚踏进厨房,就看见我爸左手搂住我妈的腰,右手往她嘴里塞了一瓣柚子,接着又亲上去咬掉一半果肉。

 

啧,真是没眼看。

 

我假装发出两声咳嗽,我妈一惊,连忙红着脸推开我爸。我爸倒没觉得羞,搂着我妈的手也没放下来,只是转头问我干嘛。

 

“唔够蜡烛啊。”

 

“电视机下边个柜仲有几枝。”

 

“哦”了一声赶紧转身走了。

 

我觉得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大概是为了顺便给我庆生,又恰好赶上我回学校读书后的第一个假期,今年贺月好像特别隆重。小小的方桌几乎被塞满,一盒月饼、两碟炒田螺、三个大柚子——补充一下,柚子是刚我爸我妈在厨房里二人甜蜜蜜剥的。

 

我正玩着手机,吃月饼吃到一半,突然听到我爸说什么“林玥儿你同我……”

 

“咩啊?”真是的,嚼着东西就不要说话嘛,明知道自己说话本身就黏黏糊糊跟嘴里含了麦芽糖似的,还一边吃一边说,这谁能听懂。

 

“你爸叫你帮他把ipad拿来。”无语了,这个能听懂的人竟是我妈。我真的晕了,我爸说话说成这样子我妈都能解码,有人管管吗?

 

ipad拿来了,原来我爸是用来看十四运男团决赛的,还特地把进度条拉到自己那盘,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睇下你老豆几型。”接着自己露出两排牙笑起来,眼尾全是褶子。

 

我直接流汗黄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至死是少年。

 

不过,还真是挺帅的。

 

我妈看得入了迷,到盘末我爸落后的时候还紧张得掐着自己大腿,可是她明明都知道结果了啊。

 

我托起腮欣赏着我妈聚精会神的样子,突然我爸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捏了一根牙签,牙签顶上是一小块没有蛋黄的月饼——是他刚在我旁边把蛋黄挑出来的,我妈不爱吃月饼蛋黄——然后直接跨过我把月饼喂给了我妈。

 

我妈吃着月饼,嘴里突然蹦出一句:“今月曾经照古人啊。”

 

我还纳闷呢,我爸就立马接上了,“是啊,今晚的月亮跟那天的一样,很圆很圆。”

 

我抬头去看,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边。

 

我突然觉得,爸妈给我起名叫玥儿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其实不必成为谁的月亮,自己做自己月亮就已经足够,何况人生际遇有高有低,只要心中的月圆了,无论天边阴晴变幻,都总能怡然低头吃一块月饼,再喝一口清茶。

 

后来我妈给我订的生日蛋糕到了,是一个黄澄澄的月球,上面有十八个陨石坑,刚好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爸给我们仨拍了张自拍合照,技术咋样就不说了,因为也就那样……

 

角度很古怪的一张合照,是从下往上仰着拍的,甚至还没把我妈的脸拍全,但是是我会珍藏起来的一张照片:我手上捧着我的十八岁生日蛋糕,左右两边是我爸和我妈,我爸咧开嘴笑,露出他标志性的兔子牙,我妈抿着嘴,右手比了个耶,脸上还沾着一抹我揩上去的奶油。

 

这一晚,我更加确定了那件事:我爸妈一定很爱对方,而他们也一定很爱我。

 

当然,我也很爱他们。

 

 

 

所以你问明月几时有?

 

只要爱和被爱,日日有明月。

2022-09-05 10:21 pm

最好的债<4>

王曼昱的头痛并没有随感冒消退之后缓解,事关球队集训才刚开始没几天,她就觉得自己忙不过来了。

 

集训安排一天三练,全队二十多个队员只有她一个教练带,忙得来这边教发球又忙不来那边练摆速,她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十块八块来分担她的工作。

 

偏偏孙颖莎那家伙答应了自己要来帮她带训练又说自己临时有事来不了,王曼昱一边拿球兜捞着球一边想,下次必须得让她请自己吃顿好的来补偿。

 

“嗯对你这个侧上,板子再立一点。”王曼昱站在林亦蓝身边,认真指导着她怎样将逆旋转发得质量再高些。

 

可说到底发逆转也不是自己擅长那块儿,怎么教都不得劲,正当她抓着刘海郁闷起来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林高远」三个大字。

 

“曼昱,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保安不放我进去。”

 

“哈?”王曼昱脑袋里瞬间挤满了问号。

 

接到人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孙颖莎怕王曼昱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赶急赶忙把林高远喊来。她看着林高远头上顶着的那个“鸡窝”,推测他应该没有撒谎。

 

林亦蓝一见到林高远眼睛都放亮了,立马扯着林高远的袖子让他教自己发逆旋转。林高远笑嘻嘻的,一边说这你就问对人了一边接过林亦蓝的球拍开始自顾自教起来。

 

不对,这小妮子怎么知道林高远擅长发逆旋转的?不对不对,林高远怎么这么熟练,到底谁才是教练啊?

 

王曼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吃谁的醋。

 

她靠着挡板坐下,安安静静地看林高远示范发逆旋转。以前都没认真留意过,林高远的发球姿势干脆利落,颇有种江湖侠客的优雅。引臂,挥拍,击球,每一个动作都足够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

 

林高远头顶的两根呆毛随着他发球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像极了两条天线,用来实时接收来自林亦蓝的反馈。她不禁想起以前封训长跑的时候,她偶尔会偷偷跟在他身后跑,然后从他身边超过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扭头一瞄,那时候他头上的呆毛也是这样一晃一晃的。

 

“……然后再把弧线压一压,你自己试试。”

 

王曼昱发完呆回来,林高远已经教得差不多了。球拍重新回到林亦蓝手上,她从筐里抓起一把球塞到裤兜里,开始练起来。

 

“我听说你们有队混双被拆了啊?”林高远竖起食指揩了揩眉毛边的汗,走过来跟王曼昱并排坐下。

 

王曼昱挑挑眉,“这你也知道?”

 

“莎莎说的啊。”

 

王曼昱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她……没跟你说别的事吧?”

 

“没啊。”

 

王曼昱偷偷松了口气。

 

十四中那个要跟林亦蓝配混双的男生叫肖烊,比林亦蓝高半个头,理着个板寸,右手横板,是上届区锦标赛的男单冠军和混双冠军。

 

“从水平上来说,他的确要比辛徳要高一点。”

“不过他们今天才开始配,默契可能没那么快能培养上来。”

 

话音刚落,对面正在练混双跑位的肖烊和林亦蓝就差点撞一块,林亦蓝还不小心被绊到崴了脚,痛呼一声之后抱着脚坐在地上。

 

王曼昱立刻站起来,林高远紧随其后,而在王曼昱走到桌边前,已经有一个身影率先从她身旁掠过。

 

“没事吧?很痛吗?”王辛德原本在隔壁桌跟自己新的搭档练习,听到林亦蓝哀嚎之后立马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他单膝蹲在地上,低下头仔仔细细地观察林亦蓝的脚踝。

 

“疼……”林亦蓝捂着脚踝呻吟,眼泪都快流出来。

 

站在王辛徳身后的肖烊不知所措,虽然绊倒林亦蓝是无心之失,但他也为自己的过错而内疚忐忑,加上自己是外校队员的身份,身处陌生环境心更是慌乱起来,手指不停绞着衣服下摆。

 

王曼昱挤到林亦蓝身边蹲下,先是认真检查了她的脚踝有没有发红和肿胀,暂时确认并没有严重的闭合性损伤之后,喊林高远帮忙把医药箱拿来,喷了几下云南白药,再用医用绷带加压,最后吩咐王辛徳去小卖部买支冰水来。

 

林高远跟王曼昱两人合力将林亦蓝从地上扛起来,把她放到场边的木凳上坐下。

 

“保险起见,待会下训去拍个片子。”王曼昱拿了个塑料凳过来把林亦蓝的腿架高,又把王辛徳带回来的冰水塞到她手里让她给自己冰敷。

 

忙活了好一会儿终于是能暂时歇下来,林高远喝了口水,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左右手都能跑乱还真是第一次见……”

 

“因为小羊之前的搭档是右手嘛……”林亦蓝嘟起嘴,手上握着的冰水在脚踝处来回滚动。“要不你跟教练跑一次给我们看吧?”

 

“可以啊。”林高远放下水瓶,手覆上王曼昱的背把人往前推,“走吧王教练。”

 

于是四四方方的球桌两端分别站了两个人,一队是被王曼昱点名来当陪练的小队员,另一对自然是林高远和王曼昱。

 

时隔多年再在球桌前站到他身边,再加上二人断联两年的空白期,王曼昱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即便重逢之后大家都刻意不去聊那些扎根心底的过往,但她始终因为心存芥蒂而无法坦荡荡地跟他并肩。

 

王曼昱有些拘谨,握着球拍的手比平时更用力,走起路来步子也带点旁人不易察觉的机械。

 

在训练开始前是这样的,但当第一个球开始在球桌上弹跳起来之后,事情进行得比她想象中顺利得多。二人的默契因子瞬间识别到对方,林高远一摆,王曼昱一拉,步法娴熟,你进我退,像是两个人合为一体般。

 

因为从水平上来说林高远和王曼昱算是单向殴打,所以二人也都适当降低质量让球有来回,一局下来,他们的流畅配合给全队都做了个教科书式的示范。

 

最后一球落地时,王曼昱发现自己竟有些意犹未尽,直到林高远熟练地走过来找她拍手,她才反应过来一局比赛已经结束,于是立马抬起手在林高远伸过来的手掌上拍了一下。

 

林高远的手很暖,如果撇开他最后像是主动捏了捏她的手不说。

 

她最后还是走了神。

 

/

 

王曼昱其实不太喜欢医院。

 

小时候因为家里拮据,她生病时很少主动要求去医院看病。通常来说,如果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她都是随便在家里的药盒里捣鼓点感冒冲剂喝喝。

 

在这一点上,林亦蓝几乎跟她一模一样。往坏的说,就是林亦蓝跟她有着同样贫寒的出身,往好的说,就是他俩有着一段奇妙的不解之缘,而她向来倾向相信后者,因为她坚信,林亦蓝的未来也会跟自己一样璀璨。

 

踏进医院前,瘸着一条腿的林亦蓝一条胳膊还挂在林高远肩上,左手就扯了扯旁边的王曼昱的衣角,一脸窘迫地问:“教练,拍片贵不贵啊?”

 

王曼昱哭笑不得,捏捏她软乎乎的双下巴,“你别担心了,学校会报销的。”

 

医院人不算多,在大部分人都习惯线上挂号的年代,几乎不会再看见挂号处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名小护士看上去似乎半天没活干了,清闲得托着脑袋刷起手机来。

 

林高远坐在林亦蓝身边,远远看着王曼昱走过去帮林亦蓝挂号,猜想那名小护士肯定在心里暗暗抱怨怎么骨科下班前五分钟都恰好赶上有人来挂号。

 

他扭头看看身边的林亦蓝,这小孩正低头盯着自己张开的手掌,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在上面随意地戳,说不清是在抠手还是发呆,要是撇开发型不说,这无意识的小动作跟王曼昱倒颇有几分相似。

 

“其实你家里条件不好的话为什么读民办啊?”

 

独自神游中的林亦蓝突然被林高远唤醒,闻声后猛的一下转过头来,柔顺的头发在空中画了个圈。“啊……因为爸妈说那个学校师资好一点,希望我能上个好大学。”说完又重新低下头,一边继续抠手一边说:“不过我读书真的一般,但是教练说如果我能拿到二级就能走单招了,这样能再往上走点,我希望能到一本,因为……”

 

林高远听着听着也走神了,左耳进右耳出,呆呆地看着林亦蓝伸直的两条腿左右晃,而她脚上穿的是上次王曼昱给她买的藏青色球鞋。

 

“诶,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教练啊?”这回轮到林亦蓝一巴掌把林高远拉回现实。

 

林高远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心想这小妮子手劲还挺大,之后脑子慢慢开始解读她话里的信息。忽然就想到上次王曼昱在林亦蓝面前毫不犹豫地否定自己和他的关系,像是不想跟他沾上半点这种层面上的关系似的,他的心又有点委屈起来。

 

他在考量是否要与王曼昱统一口径,怕再沉默下去被这小孩看出点什么端倪,之后大喇叭似的跟她教练拆穿自己的秘密,到时候林高远就真的无处可藏,在没准备好前就被迫赤裸裸地坦白自己的心事。

 

好在,王曼昱正好在这个时候挂完号回来,给了林高远一个逃避问题的机会,不过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刚刚林亦蓝的问题。

 

王曼昱把就诊卡递回给林亦蓝,让她好好保管别丢了。“聊啥呢你俩?”

 

林高远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噌噌噌升上来。

 

“哦,我跟哥哥说我想读一本。”林亦蓝古灵精怪地朝他眨了一只眼。

 

林高远又松了一口大气。林亦蓝这是完全掌控他的心跳了。

 

 

有别于骨科,放射科倒是排了好些人,看起来像是哪个学校拉了一批学生来体检,十个八个看起来跟林亦蓝差不多年纪的中学生穿着清一色的校服在放射室门外站成一条长队。

 

鉴于王曼昱的焦虑程度总是与人口密度成正比,最后她决定让林亦蓝自己进去排队,自己和林高远在一楼等她。

 

楼梯间的墙边放着一台自动售卖机,林高远走过去,挑了一瓶青柠味的脉动,接着“咚”的一声,冰镇饮料落入出口。

 

“要吗?”林高远拧开瓶口,往坐在售卖机旁低头看手机的王曼昱递过去,看到对方用后脑勺冲自己摇摇头之后,他便倚在售卖机上开始独自喝起来。

 

冰凉的液体湿润口腔后被咽下,淡淡的青柠味残留在林高远舌尖。他又喝了一口,一边偷偷往下瞄了瞄那个圆乎乎的脑袋,合上瓶盖,他问:“那个……其实你是不是很介意跟我传绯闻啊?”

 

王曼昱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稀松平常地转过头来往上看,对上林高远的眼睛。

 

“不是啊。”王曼昱的声音清脆,左手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指尖微微陷进脸颊肉里,“但是我们的绯闻本身就是假的啊,不是吗?”

 

短短两句话就让林高远的心情大起大落。他现在才发现,原来在控制他心跳这块,林亦蓝跟王曼昱是一脉相承的。

 

“嗯……”林高远借助低头掩饰自己眼神里的失落。

 

“对了,忘了跟你说,本来这次全锦赛,他们是要找我跟你去解说的。”

“后来诗雯姐说你在这边可能走不开,怕到时就我一个人无聊,就问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王曼昱低头撩了一把刘海,“哦,这样啊……”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林高远拉开胸包拉链拿出了一个盲盒,是当年他买给王曼昱的那个。

 

“送你。”林高远把盲盒递到她面前。

 

王曼昱接过盲盒,一脸疑惑看着他。

 

“很久之前买的,本来打算送你的。”

 

“那之前怎么不送?”

 

“后来咱不是吵架了嘛……我本来想着如果有缘能重逢的话就送给你。”

 

林高远这一句话像是踩中了王曼昱心里的哪颗地雷,王曼昱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睁大眼睛质问他:“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吗?”

 

林高远一下愣了,嘴唇开开合合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时正好有个路人进楼梯间来买水,林高远让了一下位置,站得离王曼昱更近了些。

 

王曼昱也不理会旁边站了个陌生人,站起来跟林高远平视,继续拔高音调说:“明明分开是人为的,怎么重聚就要看缘分了?”

 

二人近距离对视,王曼昱生起气来的压迫感将林高远逼得不知所措,他只觉得如果怒气可以实体化的话,此刻王曼昱心里的怒火能把整间医院烧毁。

 

他无助地攥紧拳头,下意识瞟了瞟正在售货机前挑水的路人,像是希望他能施予一点援助,又像是希望他能赶紧离开,免得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出糗。

 

“我……”

 

“你不想来大可以不来,怎么好像来北京还委屈你了。”

“需要我的时候就搬我出来当假女友,不需要我的时候就转身飞回广东,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林高远,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第一位过。”

 

林高远隐隐约约看见王曼昱眼前多了一层水汽,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王曼昱就把手上的盲盒扔回到他怀里,接着转身推开楼梯间的门走了出去。

 

此时的路人应该是决定好了买什么饮料,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一不小心掉了一个在地上。

 
林高远听见了,那枚坚硬冰冷的硬币好像打穿了他的心脏,之后伴着一声脆响掉落在地,激起一波波回响。

2022-09-01 06:15 pm

最好的债<3>

 林高远其实是一个很需要被需要感的人。

 

早在他退役前几个月,他就已经接到了回广东队就任主教练的邀约。

 

林高远的责任感向来很重,有时候甚至把团队的输赢看得远比个人的荣誉更为重要,仿佛被依靠是支撑他走下去的最后一道气,就连王曼昱也说过他好像总把自己的意义建立在别人是否需要他上,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价值。

 

因此,当李肇民在电话那头跟他说做人要饮水思源之后,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十七运攞唔攞到金牌就靠晒你了。”他听见李肇民说,语气满是期盼。

 

蓦的想起十四运男团决赛前夕,原本打二单位置的他被调到三单,当时李肇民也是这么说:“今次攞唔攞到金牌就睇你同小肥啦。”

 

他开始着手了解广东队目前的队伍建设,一经调查发现队伍正处在尴尬的发展期,几名主力的成绩平平,却每次全国比赛都能占到单打名额,团体赛里更是频频担任一单的位置,实在令人生疑。

 

再翻查过去几年队里的比赛记录,他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在队里每年进行的大循环里,有好几名小队员的成绩十分亮眼,其中有一名甚至在去年曾击败过主力,而在今年全国赛的参赛名单里却找不到他的名字。

 

按理说,全国赛的参赛名额应该由队员近期的成绩或者大循环的排名来确定,从来都没有按资排辈的说法。

 

林高远考虑再三,决定给樊振东打个电话。

 

“喂,肥仔,得唔得帮我查啲嘢……”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挂掉跟王曼昱的通话之后,林高远微微叹了口气。

 

偏偏撞上王曼昱退队这天,林高远才从自家母上大人那接到相亲安排。他原本没想着去,向来相亲这事他能推就推,觉着自己条件又不差,干嘛急着找对象。

 

何况,他还给王曼昱准备了退队礼物。

 

母亲的电话来得很急,一大早就响了不下三遍,他从被窝里翻出头来,眼睛都没睁大乱点一气才点中绿色按钮。

 

“仔啊,今晚返嚟相睇。”

 

“咩啊?”

 

林高远听得云里雾里的,母亲也没说清楚,只是叫他看微信了解一下就挂了电话。

 

相亲对象名叫叶子妤,是广州房地产大王的千金,名下有数十套物业。林高远对这些富家千金向来没多少兴趣,但一经了解,才发现对方父亲跟广东省体育局的某位高层是世交。

 

困扰了他数月的梯队建设问题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有了出路。据林高远之前在樊振东那了解所得,广东队的梯队建设问题出自广州市体育局的一位科长跟当地乳业集团老板互相勾结,老板的两个儿子前些年打进了省乒乓球队,为了确保二人在队里的“主力”位置,老板对科长进行贿赂,要求自己的儿子每次比赛都有参赛名额。

 

从乳液集团老板这顺藤摸瓜,林高远更是扒出来好几名富商都跟该名科长有着违法交易,内容都是以金钱交换自己的亲属在体育运动队里的参赛权。

 

如果林高远有幸能与叶子妤结缘的话,就能动用对方父亲和省体局的关系,最终解决官商勾结的问题,从而让广东乒乓球队甚至是其他项目的运动队的梯队建设重新健康运行。

 

既然女方对自己有意,他又何妨一试,毕竟只要是对广东队有益的事,林高远不用多加考虑都会去做,更何况打击贪官是刻不容缓的事。

 

于是他赶忙买了回广东的机票,收拾好行李之后就出发去机场,甚至忙得忘了将此事告诉王曼昱,后来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才收到王曼昱发来的消息。

 

只是,王曼昱的反应超过了他的预想。他不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哽咽声。

 

他脑子一片空白,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转念又想到所有的事已成定局,再怎么把个中缘由说清楚也无法扭转他大概率要与叶家结为姻亲的结局,于是最终选择了干脆道别,在彼此心上都残忍地划了一刀。

 

 

“这里的伙食好像还不错。”叶子妤将滑到额前的头发别到脑后,接着舀了一勺番茄鸡蛋汤,送到嘴边缓缓喝下。

 

“是啊,我以前可爱吃这里的松子鱼了,比国家队的都好吃。”林高远环视了周围一圈,在心里得出了二沙的食堂在这几十年里几乎没装修过的结论。

 

他原本以为叶子妤会叫自己陪她逛街吃饭看电影啥的,毕竟女生约会无非都是这几项活动,但让林高远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想让自己带她参观省队训练中心。他善意地提醒叶子妤,训练中心没什么特别的,就跟一般训练基地一样,队里的训练也很无聊,没什么可看的,但对方一个劲说自己就是想去看看了解一下,也不是图那里有趣。

 

这是林高远和叶子妤相互了解的第三个月,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房地产大王的千金也愁找不着对象,因为对方的确有别于一般的女生。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谢谢你帮我摆平了市体育局那些事。”

 

林高远刚回到广东的前一个月,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前期跟叶子妤还不算熟络,他根本没机会开口让对方帮忙,刚入职还要处理主教练的交接工作,忙得晕头转向,后来又恰好赶上人才选拔期,他又开始忙于在赛场和训练基地之间来回奔波物色有潜力的小孩。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原来广东队在人才选拔这块也有问题。那些被挑进省队的小孩好几个都是一些富商的子女,而一些真正有水平,成绩经常名列前茅的娃娃却屡屡被省队拒之门外。

 

这时候,林高远才真正开始着手解决市体局科长官商勾结的问题。他如实向叶子妤表达了自己的请求,没想到对方不但没有责怪他是为了接近她才答应相亲,更答应得意料之外的爽快,后来在各种调查工作中,二人的情谊与日俱增。

 

“嗯……这是良好市民应尽的责任嘛!”叶子妤笑起来格外开朗。

 

林高远也呲牙裂嘴跟着笑,手一不小心甩到胸包上,原本挂在拉链环上的羊毛毡吊坠掉在了地上,滚到了叶子妤脚边。

 

叶子妤捡起来,把挂绳拴在食指上,把吊坠放在灯光底下仔细看,“这个还挺可爱的。”

 

吊坠是一条橘色的鱼,肚子底下有些蓝色的浪花,脖子上还挂了个黄色的圆圆的东西。

 

“要不送我吧?就当答谢我咯。”

 

“这个不行!”林高远瞬间收起笑意,手一伸想要把吊坠抢回来,不料叶子妤眼疾手快把吊坠攥紧在自己手里。

 

“鱼不就是送我的嘛,你还认识谁花名叫鱼的。”

 

“哎,这个真不行,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扎一个,这个先还我。”

 

叶子妤坐正,笑容变得不怀好意起来,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说:“居然还是自己亲手扎的,说吧,送谁的?”

 

林高远抬手蹭了蹭嘴边的痣,眼神飘忽不定,“朋友。”

 

“谁?”

 

林高远不吭声。

 

“不说不还给你咯。”

 

“哎呀好了好了是王曼昱行了吧,快还我。”

 

叶子妤得到答案,终于松手把吊坠递回给林高远。

 

林高远拿回吊坠之后立马放进胸包的夹层里,再认认真真地拉上双层拉链。

 

“喜欢人家?”

 

“什么啊……我回来跟你相亲的啊!”

 

“少忽悠我了,这都快仨月了,你喜不喜欢我我难道还看不出来啊?”叶子妤翻了个白眼,看上去像是忍不住想要敲开林高远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你俩的事谁还没多多少少听说点。”

 

心事被揭穿的林高远如坐针毡。

 

“那她喜欢你吗?”叶子妤八卦地朝他伸过头来。

 

“我……不知道。”

“不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林高远突然觉得嘴里嚼着的排骨难以下咽,“她跟我绝交了。”

 

 

那天夜里,林高远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重复着下午跟叶子妤的对话。

 

睡不着,他下了床,刚好看到之前因为落地广东太过匆忙而还未收拾干净的行李箱。

 

衣服,裤子,球拍,奖牌,突然从旮旯角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掏出来一看,是一个盲盒,估计是自己在北京的时候收东西收得太急,顺手放进箱子里了。

 

纸盒有些泛黄,看起来好些年头了,却仍然没拆封。

 

盲盒是林高远跟前女友逛街的时候买的,买给王曼昱的。当时二人吃饭路过精品店,林高远一眼就瞄到这个系列的套盒是王曼昱天天在他嘴边念叨的,于是也不等前女友没跟上就快步走进去,脑子也不经思考就说王曼昱可喜欢这个系列了。

 

后来的结果当然是前女友吵着要分手,最后手也分了,盲盒也没送出去。

 

林高远看着纸盒上的公仔图案,想起叶子妤最后跟他说的。

 

“要是喜欢就抓紧追啊,时间可不等人。”

 

林高远却说,儿女私情先放一放,梯队建设可是争分夺秒的事。

 

“你心可真大,希望到时候别眼睁睁看着她跟人跑咯。”

 

其实林高远心里也怕,但是他实在不确定王曼昱是否愿意原谅自己,更害怕自己将心意说出口之后发现对方原来只把自己放在好朋友的位置上,到头来比王曼昱跟他绝交更让他心酸。

 
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尽快把梯队建设起来,至于跟王曼昱的事,以后有缘再说。

2022-08-28 10:54 pm

阿乐

 广东的八月末从来没有一点处暑已过的自觉,明明已经是下午五六点的时分,室外仍然热得如蒸炉一般,给路上的人都焖昏头了。沿路阵阵热浪扑来,路边还有蝉躲在树叶深处肆意叫嚣,吵得人直犯耳鸣。

 

好在,从小在东北长大的王曼昱并没有太过厌恶深圳这奇长无比的夏天,以至于林高远提出要带她去海边逛逛的时候,她过于干脆的答应反倒让他短暂地惊讶了一下。

 

海风不算很凉,倒是大,一阵阵吹拂过来扫掉了些裹得人汗如雨下的暑气。海滩上的沙子照了一下午的太阳,随着傍晚的接近慢慢将吸收到的热量散去,王曼昱甩掉一只人字拖踩上去,暖烘烘的流沙瞬间漫上脚背。

 

沙子又细又软,王曼昱走了两步有点站不太住,歪歪扭扭快要倒向一边的时候被林高远及时扶住。

 

“你这平衡力真看不出来是老家有天然冰场的人。”林高远抓住王曼昱的手肘把人扶稳后,手一路下滑到她手腕处,再捏捏她比自己小一号的软乎乎的肉掌,接着将自己五根手指嵌进去握紧。

 

王曼昱抬起空出来的手狠狠拍了一下林高远黑色鸭舌帽的帽檐,希望痛感能通过帽子传到本体身上。“那我哪有空溜冰啊,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乒乓球啦!”说完又佯装生气地要挣脱被牵住的手,结果还没扯出来一厘米就又被林高远眼疾手快抓回去。

 

明明都在一起好些年了,却仍然会像年少时为一些“早上好”还是“中午好”斗嘴那样打打闹闹。倒也不是说林高远和王曼昱没有别人老夫老妻那样的成熟,毕竟在林高远面前,王曼昱的小性子总是来得快去得快,比如现在,转头就又被天边的落日吸引了去。

 

“诶,你看,落日。”

 

落日为波澜的海面铺上一层橘黄色的光,风吹来,金光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浪里消失又重现。王曼昱纯白色的无袖宽背心被海风吹得啪啪响,下半身穿得很随意,是忘了从哪儿拾掇出来的黑色大裤衩,显示着主人简单又随性的性子。

 

王曼昱眯起一只眼睛,朝天边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指腹相贴,虎口空出一个圈,看起来像是把落日捏在自己指尖。

 

“你看它,像不像一面金牌。”王曼昱没等林高远回答,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缓慢移动到林高远胸前,“看,现在你戴上金牌咯,嘿嘿。”

 

王曼昱冲着林高远傻笑,海风吹乱她的头发,白净的额头在夕阳照耀下更显细腻。

 

林高远也跟着笑,抬起手捏捏她小巧的鼻尖,“你倒是机灵。”接着手臂横上她的后腰轻轻搂住,以此答谢面前这个人比他自己还更惦记着他拿金牌。

 

天一点一点暗下去,漆黑的海面亮起了星星点点来自渔船的灯,后方飘来节奏轻快的吉他乐曲,空气中弥漫着游人烤制熟食的香气。

 

林高远觉得口渴,于是走上岸边的一家小店,挑了个椰青让店员帮忙敲开,当然,第一口注定是王曼昱的。

 

“唔~好喝!”王曼昱咕咚吞下一口清凉的椰子水,望向林高远眼神也像椰子水一样干净透亮。

 

王曼昱则理所当然地挑了两瓶啤酒,毕竟在东北不管吃啥都得多少配点酒,到了广东之后,就算烤肉换成了海鲜也得照例喝上几口。

 

晚饭吃海鲜的大排档自然是林高远这个本地人挑的,但是也不知道他这个深圳人是怎么长大的,挑哪个哪个难吃,整桌菜只有大闸蟹勉强能吃吃。

 

“还说我呢,你海边长大的不也不会挑海鲜。”王曼昱拿筷子戳了戳桌上那盘生蚝,撅起嘴揶揄道。

 

林高远还在手口并用地拆着蟹腿,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洁白细嫩的蟹肉抠出来,捏起一条往王曼昱嘴里送。“那我不也忙着打乒乓球嘛。”

 

“切,抢我词儿。”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起哄声,王曼昱好奇,扭过头瞧了瞧,发现前方一个电子屏幕上展示着“Marry Me”的字样,屏幕前站了一圈人,人群中央有个男生捧着一束玫瑰,向面前的女生说着什么。

 

“哇,有人求婚诶。”王曼昱拍了拍林高远,示意他也跟自己一块凑凑热闹。

 

王曼昱眼都不眨一下的入迷模样让林高远愣了愣神,他拿起桌面一瓶还没开的啤酒,抵住盖口一拉,把易拉罐环拉了出来。

 

“喏,暂时用这个替代一下。”林高远把铝环套进王曼昱的右手无名指,“等咱退役了,我再给你办个全深圳最浪漫的求婚仪式。”

 

王曼昱盯着手上的铝环笑起来,“这也太寒碜了点。”

 

林高远一下急眼了,气鼓鼓地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又被王曼昱一句话击中心脏,“但是我不在乎什么仪式,只要对方是你就好。”说着,王曼昱凑上去亲了亲林高远的脸。

 

突然感觉被像是闪光灯的东西照了一下,二人同时扭过头,发现是一名拿着宝丽来的青年。

 

“你们看起来很恩爱啊。”青年拿出那张显色完全的宝丽来照片递到两人面前,照片里的王曼昱恰好吻在林高远侧脸,林高远脸上满是意外和惊喜,照片底部王曼昱的手搭在桌沿,无名指上的铝制戒指微微发亮。

 

王曼昱羞赧地笑笑,本就因酒精作用而发粉的脸颊又红了两分。

 

“这张照片可以送给我们吗?或者,我买下来也可以。”林高远问,一边低头找钱包。

 

青年摆摆手,说自己摄影只是为了兴趣,不图什么收入。“要不……你们给我跳支舞吧?”

 

“好啊。”

 

林高远不由分说就抓住王曼昱的手腕把人提溜起来,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虽然就算她不同意结果也很可能相同。

 

无奈林高远对跳舞也只是略懂皮毛,别说是双人舞了,王曼昱更糟糕一点,四肢像是刚安装上去似的,全程由着林高远摆布,还时不时踩在他脚上。

 

“哎,我说,要不还是别跳了,咱怪尴尬的……”王曼昱绷直了背,完全不敢看摄影青年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林高远没理,自顾自地抓着王曼昱继续跳。

 

“喂,林高远,你听……唔……”王曼昱想说的话全都被林高远猝不及防的吻堵了回去。

 

林高远的唇只停留了一瞬,又退回来,额头贴上王曼昱的,轻轻说:“王曼昱,嫁给我。”

 

“什么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王曼昱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脸铁定越来越红了。

 

林高远收紧搂住王曼昱的手将对方拉近,又抓起她戴着戒指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戒指都戴上啦,不许耍赖。”

 

王曼昱没好气地笑笑,心里嘀咕着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啊,又没办法抵挡他眼底的那片柔情,“好好好,答应你。”

 

于是他们在晚风中接吻,缱绻缠绵。

2022-08-27 10:35 pm

最好的债<2>

 早晨。

 

遮光用的窗帘没拉严实,阳光从缝隙照射进来,在昏暗的卧室里打出一条亮堂堂的线。

 

王曼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指尖碰到额头上黏了什么凉凉的东西,她戳了戳,触感软绵绵的,拿起手机一照,是一块退热贴。

 

她下了床,走出卧室,林高远还窝在沙发上睡觉。他看上去睡得并不舒坦,沙发就这么点大,将近一米八的他得蜷缩着侧躺才勉强能确保自己不会摔到地上。

 

原本盖在他身上的王曼昱的外套已经有一半滑落到地上,她弯腰将衣服拾起,起身的时候刚好对上林高远翻过身来睁开了眼,于是两人面对面相隔十公分。

 

王曼昱一愣,耳朵发热,脑袋稍稍往后拉开了些距离。

 

“早上好啊。”林高远笑,浅浅露出几颗白牙,跟昨晚笑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家里也不备着点退烧药一个样。

 

只是刚好吃完了而已嘛!她撇撇嘴想反驳,但浑身酸软没有力气,连叫个外卖送药都要林高远替她操作。她吩咐林高远药到了之后记得喊她起来吃,自己先回房间睡觉了,结果一倒在床上就一觉睡到天亮,连林高远什么时候给自己贴上退热贴都不知道。

 

王曼昱“嗯”了一声,直起身把外套叠好放在沙发靠背上,林高远则在沙发上坐起来,安安静静地看她收拾桌面上的药盒。

 

显然是两人对这次临时的见面都没有准备,默契地沉默了将近两分钟,在气氛逐渐尴尬起来之后,王曼昱决定率先打破眼前这僵局。

 

“你……呃,我是说,广东队这两年发展得怎么样?”

 

“开始有点起色吧,今年终于把一个小孩拉扯进一队了,可把我累坏了。”林高远轻笑,如释重负地说着导致他的容貌比两年前更憔悴的原因。

 

王曼昱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她固然会为林高远带出成绩而高兴,但当初他不听自己的劝阻执意要回广东执教的情形到如今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王曼昱得知林高远家里给他安排了相亲对象的时候是在自己退队那天。原本自己安排了晚上的饭局当作是散伙饭,林高远也答应了会出席,结果在傍晚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赶着回家相亲也不告诉我一声?」

 

「现在你也知道了。不好意思啊,我得飞了,晚上不能去吃饭了。」

 

后来在饭局上她才得知,林高远的相亲对象是富二代,他赶着回去是要接手当时成绩一塌糊涂的广东队,而女方家里的财势对广东队的发展无疑是百利而无一害。

 

“你开玩笑吧林高远,你应该知道成绩稀烂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吧?”

 

她当时是这么跟林高远说的,因为以她看来,广东队的梯队建设早在林高远退役之前已经不成样子,根本不是多点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她不想到时候林高远队带不成还被人说三道四,说他是图钱才回广东的。

 

“嗯……你就当我是想安安稳稳过点日子吧。”

“你管这么多干嘛,我爸妈都没意见,你担心什么。”

 

王曼昱惊诧,想破口大骂,奈何林高远没说错,她的朋友身份的确无权利干涉他做决定。她竭力控制住怒火,压下声撂下话:“你今晚要是去了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她等了很久,等到的只有一个字:“好。”

 

“不过,我确实没少挨骂。”林高远自嘲般扯扯嘴角,“你当年是对的。”

 

王曼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眼眶有些湿润。

 

“曼昱,对不起。”

 

 

路边的早餐店人头涌涌,王曼昱和林高远等了很久才等到两个挨在一起的空位。位子很小,又挤,王曼昱的右手肘几乎全程都往林高远胸上杵。

 

“所以你跟那个女生……?”王曼昱低头喝了口粥,假装不经意地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唉,别提了,我回到广东跟她互相了解了不到俩月,别人就说对我没兴趣了。”

 

王曼昱想笑,没注意嘴里含了口粥,结果一下噎住,连忙拍着胸口咳了两声。

 

“没想到,从来只有你看不上别人,还有别人看不上你的时候。”王曼昱瞟了瞟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小鱼。面上揶揄着,实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是啊,还是你好啊,过去那么多年都陪着我。”

 

王曼昱一下接不住话,哼哼两声敷衍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亦蓝,记得在校门口等我……对对,两点半……记得告诉你爸妈一声啊……好,拜拜。”

 

林高远看着王曼昱挂掉电话,“我真没想过你会到中学当教练。”

 

王曼昱点点头,“我之前也没想过,后来偶然一次见过亦蓝打比赛,这小孩打球韧劲足,就是技术不够细致,之后跟人了解到她家里经济状况一般,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就特别想带她出来,至少能让她走单招念个好大学。”

 

至于还有别的原因,她没说,比如亦蓝姓林,比如亦蓝是左手横板,比如亦蓝偏速度的打法跟林高远十分相近。

 

 

带林亦蓝去挑鞋是王曼昱的主意,小孩心疼爸妈,球鞋都磨坏了也不想张口要钱买双新的,天天穿着双坏鞋去训练。

 

“教练,要不这双吧,这双便宜。”林亦蓝指这架子中间一双蓝白相间的球鞋。

 

王曼昱一把拍下林亦蓝的手,“傻啊你,喜欢哪双挑哪双,不用给我省钱。”

 

“是咯,你们教练有的是钱……哎,疼!”林高远坐在一旁玩手机,嘴也不闲着,刚说完就换来王曼昱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林亦蓝看着林高远吃痛的样子咯咯笑起来,无意中看见林高远背后鞋架上的一双藏青色的球鞋,便走过去拿到手上,问店员拿一双合适的码数。

 

等她回来的时候,林高远已经不在原位了。

 

“诶,高远哥哥呢?”

 

“上厕所去了。”

 

林亦蓝“哦”了一声,坐下来把鞋放到地上开始试,解着鞋带突然抬起头来,双眼发亮,“教练,我听人说你跟高远哥哥以前传绯闻来着,是不是真的?”

 

王曼昱心里咯噔一下,也没想过小孩会问这个问题,“假的,赶紧试你的鞋,待会儿得回学校训练了。”

 

“切。”小孩撅了下嘴,只好听话继续试鞋。

 

王曼昱不知道的是,这短短十来秒的对话竟让身后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林高远给听了去。

 

/

 

傍晚,学校训练馆。

 

“这学校真是,训练馆的风扇坏了也不修修。”王曼昱拍拍手上的灰,从木凳上下来,扯着绳子一拉,坏了将近一个星期的电风扇终于开始缓慢运作起来。

 

孙颖莎吮掉指尖上由寿司残留下来的饭粒,又指了指面前刚刚二人合叫的外卖寿司,意思是叫王曼昱赶紧吃。

 

王曼昱朝她张开两只黑黢黢的手掌,表示自己手还脏着呢,孙颖莎只好自己拿起一块鳗鱼寿司,蘸了点酱油往王曼昱嘴里塞。

 

“其实你可以喊远哥来帮你修啊。”孙颖莎瞧了瞧酱油碟,发现里面的芥末被吃得差不多了,就剩零星几点在棕黑的酱油上漂浮。

 

王曼昱嘴里含着寿司,含含糊糊地说:“欠人家人情是要还的。”

 

孙颖莎听见这话,皱着眉往后缩了缩脖子,质疑道:“开玩笑吧,你俩这关系还说什么人情。”

 

“人昨晚都送你回家了,心思肯定不简单吧?”孙颖莎一边往酱油碟里挤芥末,一边扭过头来冲王曼昱挑挑眉,“要我说,你干脆喊他来一起跟你当教练得了,我看亦蓝好像蛮喜欢他的,刚还抓着我问以前他在队里打球的事。”

 

王曼昱没说话,看着林亦蓝站在发球机对面一板一板地练着反手拧拉。球馆里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但她此刻却连电风扇扇叶转动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人家在广东队忙着呢。”王曼昱低头盯着桌子,食指抠起桌面的一块木屑。

 

“才不是呢,枣姐说广东队梯队建设上轨道之后远哥就不怎么管事了,大部分都交给东哥了。”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俩到底为什么分?”

 

王曼昱把木屑整块掀起,扔到脚边的垃圾桶里,接着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十分平静地说:“我俩没在一起过。”

 

她不用回头看都知道孙颖莎此刻肯定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在对方开口问之前,她已经抢先继续解释下去。

 

误会其实开始于一次晚饭后,林高远突然在一个他俩共同的微信群里提到她。

 

她点开一看,是群里的人一个劲在给他介绍女朋友,前面还说得好好的,突然林高远一句话就让群里炸开了锅。

 

「我有女朋友了@王曼昱」

 

王曼昱脑袋瞬间炸了,立刻私聊林高远发出一条消息。

 

「你有病吧?」

 

对面几乎是秒回。

 

「行行好吧[可怜]」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了当他的假女友,不过他俩也不用担心怎么演戏,毕竟在旁人看来,二人关系向来要好,平日相处时的一举一动跟真情侣基本无差。

 

王曼昱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有一年混双比赛结束后,他们明明刚输掉比赛,赛后王曼昱去林高远房间找他复盘,却刚好碰上他出门。

 

“去哪?”

 

“跟女朋友吃饭。”

 

王曼昱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忽地崩开了。

 

说到这,王曼昱突然静下来。刚好脚边滚来一颗小白球,她弯腰拾起,抬头就看见林亦蓝朝她噔噔噔跑来,接过她手上的球后又噔噔噔跑走。

 

“嗯……他就是谈恋爱了没告诉你而已嘛。”

 

王曼昱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肉,“是,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最多只能怪他有了真女友没有通知我这个假女友一声……”她顿了顿,又捋平被自己掐出褶皱来的裤腿,“只是,我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演着演着当真了。”

 

话音刚落,她看见孙颖莎一字一顿地做出了OMG的嘴型,然后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寿司。

 

其实她应该再早一点发现自己的感情变了质的,从每一次他的比赛自己都会格外关注开始,从他会嗲声嗲气求自己分点水给他喝而她又无法拒绝开始,从赛后他明明自己也很疲劳也会让队医先给她治疗开始。

 

偏偏要等到他跟别人开始了真正的关系,她才察觉到自己早已暗生情愫,可惜为时已晚。

 

“所以……你就跟他绝交?”

 

王曼昱在外卖盒里拣了张纸巾出来擦擦嘴,“拜托,我没这么小心眼好吧,大不了继续在旁边当朋友咯。”

 

“是咯,那干嘛绝交。”

 

“因为他要回广东找富婆啊!”王曼昱一巴掌打在桌子上,木制的凳腿发出痛苦的吱呀声,左右摇摆起来。

 

准确一点说,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只安守朋友的本分。她会为林高远接手青黄不接的广东队担忧,会为林高远有可能被闲言碎语攻击而发愁,甚至……会为林高远将有可能用感情作为交换广东队前途的筹码而恼怒和心酸。

 

然而,最伤她的还是那句——“你管那么多干嘛。”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没有先动心,作为从年少就互相扶持着长大,并肩跌跌撞撞经历过职业生涯的高低潮的交心挚友,他们见过对方的脆弱,也分享过对方的喜悦,这过程当中所建立的友谊之深根本不是常人能比拟,而林高远居然能那么轻松地将自己抽身出去,仿佛跟她共同渡过的这十余年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

 

她愤怒、委屈,又无从发泄,一气之下只好决定断了这交集,反正对方也根本不当回事。

 

“哎,这啥芥末,怎么这么辣啊。”王曼昱把最后一口寿司咽下肚,偷偷用纸巾擦了擦自己已经泛红了的眼角溢出来的泪。

 

“放屁,给你吃那块我都没蘸芥末!”

2022-08-26 07:45 pm

最好的债<1>

换季给王曼昱带来的影响远不止犯困那么简单。

 

一阵秋风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喷嚏,随后抓起椅背上的薄外套披上,瑟缩着感慨昨晚实在不应该因为犯懒不想把厚毯子从柜子底下翻出来而只是盖着薄薄的空调被将就一晚,结果自己今天一早就得了重感冒,让这秋老虎给狠狠上了一课。

 

午饭后胃肆意地和大脑争抢血液,让本就混沌的脑袋更加昏沉,偏偏又碰上这体育科组办公室的电脑卡得令人发指,加载半天都加载不出报名表来。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干这份差事。好歹也是世界冠军奥运冠军,退役后竟然选择在这个体育不作为优势项目的民办中学里当体育老师,还一咬牙决定亲自填补空缺了好几个月的校乒乓球队教练一职。

 

她烦躁地抓起鼠标敲了两下桌面,好似这样做电脑就能加载得快些一样,等了三十秒仍不见画面跳转,于是疲倦的眼皮终于撑不住合上,接着整个人往办公桌上一趴。

 

眯了大概两三分钟,迷迷糊糊间听到一把熟悉的男声,那人说起话来黏黏糊糊的,字与字之间仿佛能拉出丝。她只当是自己做梦了,又换了一条胳膊枕着,男声消了下去,只三秒,又响起。

 

她艰难抬头打算一探究竟,结果环视了一圈之后发现办公室里除了自己之外只有另外一名女老师,对方的电脑上正播着今年的全国乒乓球锦标赛混双决赛,也不像是跟她联想到的人有半点关系。

 

原来重感冒到一定程度会幻听的吗?

 

王曼昱来不及细究,因为此刻她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突出。她瞄了眼屏幕,挂上蓝牙耳机,点了接通。

 

“什么事要孙老板打电话来啊?”一张嘴才发现自己连说话声都嘶哑,喉咙干涩得像是下一秒就会磨出血来。于是她从抽屉杂七杂八的班级名单里翻到一包快过期的感冒冲剂,一撕一倒,棕褐色粉末在塑料杯底堆成小山,包装袋扔进垃圾桶,接着拿起杯子,起身提起灌了铅似的双腿往饮水机走去。

 

“干嘛去了你不回我消息!”孙颖莎还是老样子,从来不会有事说事,上来就先气鼓鼓地叭叭她一顿,怪自己老不把她这个好妹妹放心上。

 

“刚科组开会嘛。”不提还好,一提起王曼昱的头又开始痛起来。科组组长那副刻薄嘴脸还历历在目,她不过是要给球队申请假期回校集训而已,组长左一句球队没什么成绩右一句报销太多不好申请,非要把经费一压再压。

 

王曼昱寻思,也不是组长出的钱啊,她心疼什么?再说,难道成绩差就活该被看不起,连申一点经费的权利都没有吗?只是,越是被打压,王曼昱想要把球队带出来的决心就越大。

 

“晚上出来吃饭不,远哥和枣姐来北京了。”

 

这一次,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她哽了哽,一口气喝掉溶开的感冒药,手一使劲把塑料杯捏扁,然后扔进垃圾桶里。“……不去,明知故问。”

 

“哎,分手了也还是朋友嘛,干嘛弄得老死不相往来的。”

 

“哎不是……”王曼昱下意识为自己辩护,急吼吼否定了孙颖莎之后又发现这不是凭她退役后也没丝毫长进的表达能力能三言两语捋清的,正纠结着怎么说,下课铃在这时恰好响了起来。“先不说了,我得看训练去了。”

 

在从办公室往训练馆走的一路上,王曼昱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不断重复刚才的对话。

 

嘴上拒绝得干脆,心里却还是起了波澜。她吸了吸堵得慌的鼻子,没忍住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拇指贴住屏幕一直往上滑到最底下,点开聊天框,聊天界面里最近的一条信息停在两年前。

 

她打打删删,光标后的文字跳出几个又消失。

 

「来北京了?」

 

拇指移动到发送键上,停驻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又把编辑好的信息删掉,拇指抵上电源键一摁锁了屏。

 

/

 

离训练馆还有十几米,球馆内“乒乒乓乓”的击球声不绝于耳,当中还夹杂了不少球鞋与地胶的摩擦声以及少年的嘻笑打闹声。

 

王曼昱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留着西瓜头的女生背对着自己坐在球桌上,旁边杵着三两个小队员看了看她,又看看女生,接着摇了摇头。

 

“林亦蓝你给我下来!”王曼昱边走过去边努力扯着肿胀的嗓子喊。

 

这是她鲜有的对着队员发怒,平日里她不爱凶,一来自己性子软,二来她认为高中生的年龄不再适合用打骂来进行教育,加上队里的小孩都比较听话,几乎没有惹得她勃然大怒的时候。

 

但今天也不知道该说是她倒霉还是队员倒霉,恰好碰上自己一溜的破事,一肚子火无处宣泄,正好逮着了自己平时最宠的队员占着球桌还不训练,头上冒的火星算是彻底熊熊燃烧起来。

 

那个名叫林亦蓝的女生从球桌上跳下的时候,王曼昱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区锦标快开始了还不抓紧练球啦,队里球桌本身就少你还占着球桌不让别人练啦,等下领导过来看到又说我们队把球桌坐坏啦云云。

 

然而,当少女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映入眼帘时,王曼昱的舌头顿时打了结。

 

她怔了怔,走上前摸摸女孩的头,“怎么了?”

 

林亦蓝的眼泪几乎是在王曼昱开口的瞬间就决堤,她踮起脚尖,一把搂住王曼昱的脖子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教练……我不……不要拆对……”

 

王曼昱一下懵了,“拆什么对?”

 

“她听别的学校的人说,我俩的混双要拆掉。”

 

王曼昱偏过头去,一个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旁,手里还握着一瓶滴着水的冰牛奶。

 

她突然觉得脑海深处有什么回忆翻涌而起。

 

“谁说的?拆我的队员问过我了吗?你王辛德跟林亦蓝是我来这里第一天就指定要配的,哪能说拆就拆?”

 

王辛德皱起眉头,小幅度地摇了下头,拍拍林亦蓝的肩膀让她从王曼昱肩上下来。他把冰牛奶塞进林亦蓝手里,“别哭了。”等女孩接过牛奶,他又拍拍女孩的肩哄她先去训练。

 

“这事估计已经敲定了,我跟亦蓝要拆开,分别跟十四中的一对混双重组。”

“是校领导的意思,学校想多捞一块混双金牌来游说股东多投放赞助来搞今年的运动会,觉得我太弱了可能会拖着亦蓝,所以把亦蓝跟十四中那个上届冠军配一起了。”

 

男生往球桌边上靠,双手撑上桌沿,远远望着相隔两张桌的林亦蓝的背影叹了口气。

 

王曼昱看着男生悲哀的面容,心知这事是不会再有变数,只是差校领导通知自己一声。

 

向来身处下级是没有能力反抗的,命运只能任人安排,更何况她刚接手的球队成绩平平,连谈判的筹码都没有。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会议厅,台下满是人,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刺得她眼睛生疼。麦克风将主持人的声音扩大,扩音器传出的英文说着她不久前才知晓的内容,而后她在余光中瞥见原先与自己比肩而立的人逐渐远离,她的心突然慌起来,于是急忙抬头去看……

 

王辛德早已离开了。

 

她使劲眨了眨眼,把一些在她回忆时分泌出的液体憋了回去,之后拿出手机给孙颖莎发了一条语音。

 

“莎莎,今晚那顿饭我也一起去吧。”

 

/

 

重感冒还喝酒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滚烫的猪肚鸡煲汤蒸发出来的白茫茫的水汽本身就让王曼昱偷瞄林高远的难度增加,在感冒药和酒精的双重影响下,她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要她使劲聚焦才能勉强看清楚。

 

一别两年,岁月在林高远脸上似乎没留下明显的痕迹。他还跟从前一样爱笑,笑起来眼角的纹都挤在一块儿,头发应该是刚理过,鬓角剃得短,清爽得跟二十来的年轻小伙没啥两样。

 

她庆幸这场聚会有孙颖莎的存在,不然她肯定得担心她跟林高远重逢的场面会尴尬。

 

她又想起刚才在网约车上,孙颖莎用手肘撞了撞她,一脸八卦地问:“你跟远哥是为什么分啊?”

 

王曼昱摸了摸鼻子,心里嘀咕如果是别人问问也就算了,怎么连孙颖莎都哪壶不开提哪壶,转念又想怪不得人家好奇,毕竟从前关系亲密的两人,却自两年前林高远飞回广东之后再无联络,退役后这么多次的聚会二人也从未同时出席过,甚至连朋友圈的一个赞都没给对方点过,仿佛完完全全活在两条平行线上。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事情听上去合理一些,因为当中还涉及到一些不适合跟孙颖莎一五一十摊开来讲的秘密。

 

况且,她和林高远根本没在一起过。

 

“因为他要回广东队当教练。”王曼昱终于憋出个符合事实的理由。

 

“什么?!就这?!”孙颖莎瞪大了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嗓音快要冲破玻璃车窗。

 

“嗯。”王曼昱点头,心想自己也不算撒谎。

 

 

刘诗雯跟孙颖莎还聊东奥聊得起劲,丝毫没有要离席的意思,王曼昱为了让自己显得自然只好努力地跟上二人的话题,再时不时插一两句话,收获孙颖莎又脆又亮的笑声。

 

孙颖莎吃得开心之际也不忘问:“对了枣姐,你俩怎么来北京了?”

 

“哦,今年全国锦标赛请我俩去解说,本来……”

 

突然“咣当”一声,王曼昱不留神把酒杯碰洒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这是林高远在这场饭局上为数不多的一句话。他从斜对面伸过手来,把倒了的酒杯立起。

 

王曼昱摆摆手想说没事,结果被孙颖莎截了胡:“对哦你感冒还喝这么多,要不你先回去吧?”

 

那真是最好不过了,王曼昱想,于是飞快地道了别,独自走出饭店。

 

 

初秋的夜凉风习习。

 

王曼昱摇摇晃晃走在路上,脚步浮浮,一个不小心左脚踩右脚,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前倒,眼看就要栽电线杆上了,结果被人从后抓着手肘拽了回来。

 

一转过身就看见林高远的脸,微黄路灯罩住他比两年前更锋利了点的脸部轮廓,黑夜衬得他双眼下鼓起的眼袋也比以往重了点。

 

“我送你吧。”

 

王曼昱觉得自己应该说不,她自己回去能行,或者搬出当年断交的理由强调他们现在依然没有和好,别假装友善对自己施加援助,总而言之,能拒绝他就行。

 

大概是一片飘落到林高远头顶的黄叶让她丧失了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勇气,她突然很想知道他过去两年的生活是怎样的。

 

王曼昱错开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鼓起腮帮子又喷出一口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