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sonal profile] nuttychocotoma
窗外的月金黄,看新闻说,今晚的月亮是今年最后一轮超级月亮。我在窗台边托着腮,一只手穿过防盗网伸出窗外,夏末夜晚的风在我手背上轻轻掠过,带着点不易被察觉的凉意。

 

“诶,大循环成绩出来了,林玥儿你……”

 

“嘘。”我连忙打住舍友的话,低头侧耳,楼下隐隐约约飘来虫鸣。二沙岛的夜晚总是这样安静,若不是要在这里训练的话,我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我不关心我的成绩,准确来说,是我不想关心。作为大名鼎鼎的前国手林高远和王曼昱的女儿,我几乎一出生就活在众人的期待之下,也理所当然地走上了乒乓球的道路。可惜,不知道是不是我没继承到爸妈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天赋,我在这条路上走得实在难堪。

 

从小被寄予厚望,手握的资源比普通小孩优渥得多,理应是小小年纪就拔尖才对,而现在的我,十七岁,原本在普高念高二,一年前休学来到省队训练,比起我爸我妈同年纪的成绩,我实在是烂透了。

 

练了一年,成绩没什么起色,几乎每次大循环都是最后几名,而这一次,结果也不会例外。但不是我不想关心就可以彻底关上耳朵,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无来由攻击他人,爱幸灾乐祸,爱落井下石,爱看名人闹笑话——如果我也算名人的话。

 

我还在数着虫子叫了多少下,就听见背后有人闯进寝室大声嚷嚷:“哟,林玥儿倒数第三,进步了呀!”我回头看,那个绑着高马尾的女生手里拿着成绩单使劲在甩,像极了路边派传单的人,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她的声音。

 

“差不多得了,”舍友走过去将成绩单扯下来三两下撕碎,“赶紧回去吧,准备熄灯了,不然我喊教练了。”

 

高马尾女生甩了个白眼,大概也知道如果惊动了教练,公然霸凌的人是绝对没好果子吃的,于是也没吭声,咬牙切齿就溜走了。

 

要说丝毫不在乎是不可能的,那些嘲讽的话语像尖利冰冷的刀刺进我的心脏,好在我早就学会了和这些莫名的恶意共处,再摆出一副淡然处之的姿态。

 

“快烦死她了,你也不欠她的,拿什么成绩跟她有什么关系啊?”舍友一脸愤愤然朝我走来,气得通红的面颊之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盛满了怜惜,像是下一秒就要替我哭出来似的。

 

我很感激能在省队结识到她,每当我反复自我怀疑掉进自卑的深渊里时,或是因为身份特殊而遭受本不该承受的白眼时,她总像现在这样,安慰小猫似的捏捏我的脸颊肉。

 

我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没事,她也没错,我就是烂嘛。”至少有一点她是对的,那就是我的成绩确实一塌糊涂。

 

她眉头皱起来,手上用了点力,将我脸上的肉往中间挤,“哎,你别这样说嘛……”

 

我看着她的脸,想起自己一年前刚来队里的情形。我拉着行李箱走进宿舍楼,走廊每间房门都站了人,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就在我烦恼该怎么把那个坏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拉到自己宿舍时,她就眨着一双明亮的眼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晚安顿好后,我趴在床上,远远望着窗外那轮圆月。她突然问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诧异,因为通常人们只会想了解我爸妈,对我这个失败的产品兴趣索然。

 

我告诉她,是因为十四运男团决赛那天刚好是中秋节,当时我妈在后台看着我爸拿冠军,等他一到后台就冲过去抱住他。他们就是在那晚在一起的,所以我叫玥儿。

 

她说,我爸妈一定很爱对方,他俩也一定很爱我。

 

 

 

“退队?”

 

“嗯,退队。”

 

我握着电话,抖着声线重复那个不久前敲下的决定。不确定对面会给予何种反应,我紧了紧电话,感觉到自己手心沁了汗,呼出的气都分成一截一截的。

 

“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我妈声音放得很轻,不带任何指责或愠怒,只是简简单单地抛出了一个疑问。

 

我鼻尖蓦的酸起来,眼周热热的。我妈总是能一下看破我的心事。

 

我的手指缠上电话线,一圈又一圈,纠结着该如何将原因说出口。

 

我常常认为不能给爸妈丢脸,所以就算走不了专业也想靠着体考搏一所名牌大学,国内顶好的那种,于是自告奋勇跟爸妈说要跟省队一块儿训练。

 

然而,高估自己的下场就是,在高手如云的省队里每天背着巨大的压力生活,别人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水平我要拼死拼活才能刚刚够到达标线,每天重复着机械的训练项目,疲倦、痛苦,在队伍最下游苟延残喘,咬牙顶着最后一口气。

 

是怎么松掉这口气的呢?他人的鄙夷充其量只是导火索,关键的是,我发现自己实在熬不下去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每日在自己并不擅长的项目里挣扎求存,到最后筋疲力竭。

 

“妈,我好累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几滴晶莹的液体先后打在电话透明的数字键盘上。

 

我妈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好,那我们回家。”

 

 

退队那天,爸妈来训练中心接我。

 

我妈比我爸先到,说我爸去办点事,晚点再开车来接我们。

 

我抓了抓书包上挂着的铃铛吊坠,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妈,你不怪我吗?”

 

其实我平时几乎不在爸妈面前谈论我在省队的事,我希望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开朗乐观、勇敢拼搏的女儿,所以从来都报喜不报忧,哪怕偶尔晚上下训之后情绪会突然崩溃,也只是一个人偷偷藏起来哭。

 

我妈把手搭在我脑袋上,揉了揉我那头和她十分相似的短发,“怪你什么?”

 

“是我自己说要来省队练的,现在又说不练了。”

 

我妈噗嗤笑出来,我歪着头表示疑惑,她就说道:“你跟你爸真的很像。”

 

“以前还打球的时候我常常跟你爸说,你先是你自己,再是别人的某某,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你不想打球就不打,爸爸妈妈爱的是你,不是爱你取得的成就。”

 

我觉得我妈好像又把我看穿了。

 

后来我爸来到,对我退队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告诉我家里养的小猫崽终于长大了一点点,没小时候那么淘气了。

 

车子开在空旷的公路上,我看到宏城公园那片向日葵开得正灿烂,橘黄色的花瓣与金黄的夕阳相互辉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跟爸妈去了一趟黑龙江。

 

探望完外公外婆之后,我突发奇想,跟爸妈说想要去最北边转一转。

 

从齐齐哈尔坐绿皮火车到漠河要整整一夜的时间,因为是临时起意,卧票已经售罄,只好买了三张硬座。

 

我们三个人并排挤在一张座椅上, 火车有节奏地发出“咣咣,咣咣”的声音,窗外的景色慢慢悠悠地往后走。

 

天黑之后,我好像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爸妈之间的对话。

 

“你应该知道玥儿在省队那些事吧?”我妈应该也困了,声音听起来像是鱼从水底吐泡泡出来。

 

“知道,前段时间吃饭,前队友说他小孩跟他说玥儿在队里受人欺负。”

 

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爸妈早就知道我在省队过得并不好。

 

“你怎么看?”

 

“她不跟我们说就是不想我们担心她吧,尊重她的选择。”

 

我妈理了一下我的头发,把滑到我手肘上的衣服拉到我肩膀上盖好。“嗯哼,不管她决定做什么,只要是她想要过的人生,我们都要支持她。”

 

我闭着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憋住眼泪不流出来。

 

接近日出的时候,我醒了。原来在漠河,天三点多就亮了。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一整晚都靠在我妈肩膀上睡,而我妈则靠在我爸肩上睡。朝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他们的脸庞被熹微的晨光打亮,美好如画。

 

三个人加起来,是我的小小的完整的世界。

 

 

 

我今年生日刚好在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晚饭前,我跟爸妈去逛了一趟街,愣是吵着我爸给我买了个灯笼。

 

灯笼是用玻璃纸和竹条编织而成的,外形是一条橘色的金鱼,放在光源底下会透出橙黄色的光。

 

其实也怨不得我爸不同意,因为就这么一个灯笼要整整一百块,原价还是一百二十多,后来老板看我今天生日才决定降价卖给我。

 

没办法,谁让寿星就是最大的呢,嘿嘿。

 

晚上贺月的时候,我把灯笼挂在阳台的竹竿上,小鱼在微风中摇曳。

 

但是我嫌这就这一个灯笼不够,于是又从书柜里扒拉出几个以前留下来的传统纸灯笼,结果点到第三个的时候发现家里好像没蜡烛了。

 

我起身去找我爸,谁知道刚踏进厨房,就看见我爸左手搂住我妈的腰,右手往她嘴里塞了一瓣柚子,接着又亲上去咬掉一半果肉。

 

啧,真是没眼看。

 

我假装发出两声咳嗽,我妈一惊,连忙红着脸推开我爸。我爸倒没觉得羞,搂着我妈的手也没放下来,只是转头问我干嘛。

 

“唔够蜡烛啊。”

 

“电视机下边个柜仲有几枝。”

 

“哦”了一声赶紧转身走了。

 

我觉得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大概是为了顺便给我庆生,又恰好赶上我回学校读书后的第一个假期,今年贺月好像特别隆重。小小的方桌几乎被塞满,一盒月饼、两碟炒田螺、三个大柚子——补充一下,柚子是刚我爸我妈在厨房里二人甜蜜蜜剥的。

 

我正玩着手机,吃月饼吃到一半,突然听到我爸说什么“林玥儿你同我……”

 

“咩啊?”真是的,嚼着东西就不要说话嘛,明知道自己说话本身就黏黏糊糊跟嘴里含了麦芽糖似的,还一边吃一边说,这谁能听懂。

 

“你爸叫你帮他把ipad拿来。”无语了,这个能听懂的人竟是我妈。我真的晕了,我爸说话说成这样子我妈都能解码,有人管管吗?

 

ipad拿来了,原来我爸是用来看十四运男团决赛的,还特地把进度条拉到自己那盘,一边得意洋洋地说:“睇下你老豆几型。”接着自己露出两排牙笑起来,眼尾全是褶子。

 

我直接流汗黄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至死是少年。

 

不过,还真是挺帅的。

 

我妈看得入了迷,到盘末我爸落后的时候还紧张得掐着自己大腿,可是她明明都知道结果了啊。

 

我托起腮欣赏着我妈聚精会神的样子,突然我爸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捏了一根牙签,牙签顶上是一小块没有蛋黄的月饼——是他刚在我旁边把蛋黄挑出来的,我妈不爱吃月饼蛋黄——然后直接跨过我把月饼喂给了我妈。

 

我妈吃着月饼,嘴里突然蹦出一句:“今月曾经照古人啊。”

 

我还纳闷呢,我爸就立马接上了,“是啊,今晚的月亮跟那天的一样,很圆很圆。”

 

我抬头去看,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边。

 

我突然觉得,爸妈给我起名叫玥儿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其实不必成为谁的月亮,自己做自己月亮就已经足够,何况人生际遇有高有低,只要心中的月圆了,无论天边阴晴变幻,都总能怡然低头吃一块月饼,再喝一口清茶。

 

后来我妈给我订的生日蛋糕到了,是一个黄澄澄的月球,上面有十八个陨石坑,刚好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爸给我们仨拍了张自拍合照,技术咋样就不说了,因为也就那样……

 

角度很古怪的一张合照,是从下往上仰着拍的,甚至还没把我妈的脸拍全,但是是我会珍藏起来的一张照片:我手上捧着我的十八岁生日蛋糕,左右两边是我爸和我妈,我爸咧开嘴笑,露出他标志性的兔子牙,我妈抿着嘴,右手比了个耶,脸上还沾着一抹我揩上去的奶油。

 

这一晚,我更加确定了那件事:我爸妈一定很爱对方,而他们也一定很爱我。

 

当然,我也很爱他们。

 

 

 

所以你问明月几时有?

 

只要爱和被爱,日日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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