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 14th, 2022

Aug. 14th, 2022 01:03 am
才亲了一会儿,王曼昱就停下开始喘气。

“怎么吻技还是那么差。”

“那当然比不过你了,亲过那么多人。”

在她之后,林高远有过的恋情多得她一只手都数不完。她只觉得,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他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一个过客。

她别过脸,借着床头那片阴影隐藏自己泛红的眼尾。

“醋了?”林高远抬手想要抚上她的下颌线,却被一把拍开。

“关你屁事。”

这一句已经是有生气的意味了。

林高远无奈地放下手,重新撑在她身侧,“我没记错的话是你甩的我诶。”

是的,是她要分开的。她向来不爱争抢,甚至会对被狂热追捧的东西产生抵触,比方说新出的手机,或者是大热的某品牌的口红。而这当中也包括了林高远。她清楚知道林高远的条件有多吸引人,否则当初自己也不会喜欢上他。但条件太好的结果就是,就算是在他们相恋的时间里,狂蜂浪蝶也仍旧有增无减。尽管林高远一直对外承认她女友的身份,对所有追求也是持拒绝之态,可在她就是觉得不舒服。

王曼昱也曾旁敲侧击跟林高远提过这个问题,但是对方似乎总不放在心上,亲亲她说他永远只喜欢王曼昱一个就敷衍了事。久而久之,她便认为林高远就是享受这种追捧,毕竟人都是有虚荣心的。

她尝试说服自己去接受人性,但就算每晚都躺在林高远怀里,心里的刺也还在生根发芽。

既然觉得不舒服,那就分开好了。既然别人那么喜欢,那就让给她们好了。

在自己被刺伤之前,把刺拔掉,过程可能会血肉模糊,但能杜绝后患。

“废话这么多,还做不做了。”她勾了勾小腿,轻踹在林高远的尾椎骨上。

林高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旋即低头去寻她的唇,手抚上她的脸,四指插进她发间,拇指揉着她小巧的耳垂。

一路往下,隔着金色双环吻住她锁骨下方的痣,又往外,用唇去细细描绘她锁骨分明的轮廓。宽厚的手掌覆上一团柔软,手指轻轻用力陷进肉里,起了薄茧的指腹捻着敏感的那粒。

他们分开的时间不算短,但林高远依然能轻车熟路地挑拨起她每一处的敏感。

她也承认,自己确实很想念林高远,不管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其实从答应林高远开房的提议开始,她那点心思估计早就被林高远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一直嘴硬,表现得自己只是想跟他打一炮而已。

林高远握住她纤细的腰,舌尖在平坦的小腹上画圈,又伸手去掐她大腿内侧的软肉。

体内暗流涌动,她锤了一下林高远背上的肩胛骨,意思是别磨蹭。

被进入的一刻,她咬上林高远的肩。

很重的一口,也不知道在发泄什么。

她指尖滑进林高远腹部的沟壑,双腿扣紧他的腰,感受他在自己身体里面横冲直撞。

“你跟她们,有做过吗。”

相恋又分手,辗转数度春秋,她对林高远却仍有一种占有欲。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在意,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在意别人对他的追求,分开之后,又在意他会不会跟别人做那些他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事,有没有带别人看深圳的海和东北的雪,有没有带别人吃糖葫芦和麻辣火锅,有没有在情人节的时候送别人自己亲手织的围巾,有没有跟别人拥抱,亲吻,做爱。

“亲都没亲过,别说上床了。”

“最长那个一个月就分了。”

“为什么。”眼角被林高远撞得溢出一点生理泪水,攀升的快感让她声线带了点抖。

“太粘人了,不喜欢。”

“我以前也粘你。”

其实在跟林高远谈恋爱之前,她一直都是比较独立的人,很少会依赖人。唯独跟林高远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连林高远下楼买几瓶啤酒都要跟着去。

“你还不懂吗,王曼昱。”

“只有你是我的例外。”

林高远身下一沉,心里话也随之和盘托出。

王曼昱还陷在高潮的余韵中,暂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分辨林高远这句话的真实性。

当然也有一点不情愿去分辨的成分。

她觉得自己在感情这块真不是聪明人,这么多年一直只在他一个人身上情根深种,尽管自己在受伤前及时抽身,企图用分开来了断自己的念想,但眼下看来她终究摆脱不了对林高远的感情。

她竟然蠢得想再次一头栽进去。

林高远靠在王曼昱肩上喘气,缓过劲之后开始思考怎样组织语言。

他说的确实是真的。他不喜欢女生太粘人,唯独能接受王曼昱总粘着他。他也清楚她粘人的原因,无非就是王曼昱曾经跟他提过的,太多女生对他的追求让她失去安全感。其实他也委屈,自己又不是没有拒绝别人的追求,也多次强调王曼昱是他的正牌女友,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换来王曼昱说要分开。

他不懂,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是彼此真心喜欢就好了,为什么王曼昱还要介意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

既然她说要分开,就意味着其实她也没那么爱自己,于是他答应分开,接着赌气似的谈了一个又一个。

只是后来,跟每一任处的时候都总能想起王曼昱。过往的种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夏天在海边,她捧起一掬水往他身上泼,冬天在雪原,她团了一个雪球往他身上砸,吃火锅的时候帮她擦掉嘴角红红的油沫,糖葫芦在秋日的阳光下融化,糖浆滴了他们满手,两人在斑马线上咯咯傻笑。

王曼昱的一颦一笑都刻在他心里,他跟谁都处得不舒服。

重逢是在ktv。他们各有自己的局,两个包厢在走廊的一头一尾,却还是能在王曼昱上洗手间而林高远出包厢打电话的时候碰见。

天雷勾地火,情欲的涌现只需要一次两人都没避开对方视线的对视,以及一个短暂的吻。

他闻到王曼昱身上的酒味,但是他很肯定,她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答应自己的提议的。

他不敢去细究王曼昱是出于何种原因答应,只是跟自己说就算明天又会分开,也算重新拥有过她一晚。

而现在,他算是多知道了一点,那就是王曼昱也没放下。

“我只喜欢你,曼昱。”

“她们确实都很喜欢我,我也很想迅速投入到新恋情里,好让自己忘记你。”

“但是为什么谈了又换,谈了又换,是因为我发现,她们都不是你。”

在她看来水性杨花的行为,其实只是他迫不得已的疗伤方法。

话音刚落,他脖子突然感受到一滴温热,于是慌张地抬头去看。

王曼昱在哭。

“怎么了?”

她摇摇头,双手环住林高远的脖子讨要一个拥抱。

每一声啜泣都牵动着林高远的神经。

“对不起,是我逃跑了。”

“因为太喜欢你,所以没办法做到不介意。”

“我讨厌被那种情绪牵制,所以选择逃跑,只要不喜欢你了,就不会再难受了。”

他终于知道,其实不管是占有欲也好,还是离开他也好,都是因为王曼昱太爱他。

他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吻掉她唇边的泪之后,又跟她接起吻来。

王曼昱伸手捞起酒店床头柜上的白毛巾盖住林高远的眼,多余的部分绕到脑后,系紧。

她用了点力翻过身,将两人的位置互换,带着林高远坐起来靠在床头,自己则坐到他大腿上。

双手捧起林高远的脸,吻他高挺的鼻梁,吮他起了死皮的唇,咬他凸起的喉结。

一手撑着他的肩,一边摸索着下身坐了上去。

下身被绞紧的快感直窜上林高远的脑门。

他被绑着眼,漆黑中听觉和触觉都被放大。耳边是细细的喘息和轻哼,身下是温热柔软的触感。

体位的深入让王曼昱不敢有大动作,只是浅浅地抬腰又坐下。

但这对林高远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快感一点点积聚却一直没有突破性进展,王曼昱毫无章法的动作把他的耐心磨光。

他扯掉绑在眼上的毛巾,搂着她的腰开始自己往上顶,看着她被自己顶到失神,双眼失去焦点,微张着嘴呼吸。

快到的时候,他低头,在她胸口左侧落下一个吻。

事后的夜里下着小雨。

“我们复合,好吗?”林高远揉了揉躺在自己怀里王曼昱的脑袋。

她思考片刻,往林高远怀里缩了缩,鼻尖蹭了蹭他的锁骨,“那万一我又跑了呢。”

她害怕再被不安的情绪围绕,也害怕会再次伤害到林高远。

“那我会抓着你不让你跑,死都不松手。”林高远收紧抱着她的手臂。

“我还得再想个法子绑住你,比如说明天去领证什么的。”

“啊?”

林高远对她眨眨眼,“敢吗?”

“切,领就领。”王曼昱把头埋进林高远的脖子里,偷偷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其实领证也正正是她绑住林高远最好的法子。

在得知王曼昱明天要穿粉红色队服的时候,林高远笑得眼角的纹都堆到了一起。

“不准笑了!”王曼昱狠狠锤了林高远一拳。

林高远揉揉自己的手臂,“我说,粉红色也挺好看的啊,看我那么多脏粉色的衣服。”

王曼昱撅了撅嘴,抓着短袖运动服的衣角团成一团,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哪是颜色好看,那是你好看

“你说什么?”

“我说,再笑就不理你了!”王曼昱瞪着他怒吼一声,声音听上去夹着几分娇嗔。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林高远包住她的拳头,象征性地安抚了一下。

后来他真的笑不出来了。

王曼昱那件粉红色的短袖运动衫又薄又透,底下的黑色贴身衣物在淡粉色的对比下格外引人注目,稍微扯一扯领子甚至能让美好的曲线一览无余。

啧,这鲁能怎么给女孩子挑衣服的啊。

打完第二盘比赛的王曼昱拎起一件替换的队服往洗手间走去。

刚换完衣服出来,就突然被一只手扯进旁边的杂物间里,接着门被锁上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对方堪堪环着她的腰,把人摁在墙上。

“干嘛呀你。”王曼昱皱着眉,眼神带着疑惑。

“待会儿出去把外套穿上。”林高远贴过去,进一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他故意压低声音,搞得像是在说什么机密一样。

“为什么?你昨天不是还说好看来着。”

林高远滚了滚喉头,“不好看。”

王曼昱挑挑眉,“我说你这人可真够奇怪

突如其来的吻把她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林高远舔着人的牙齿,卷着人的舌尖,把王曼昱口腔里残留的草莓味软糖的味道都尝了个遍。左手抚上王曼昱的后颈,四指拨弄着她还潮湿的发尾,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软肉,把人本身渗着汗的皮肤又搓得热了几分。右手抬起到她的后背,缓缓抚过凸起的肩胛骨,之后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内衣的金属排扣。

杂物间里空间狭小,王曼昱能清楚听见二人的急促的呼吸声和津液交换的声音。双腿开始变软,她下意识地勾上林高远的脖子作为支撑点,却换来对方更重的喘息声,左手往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她嘤咛一声,不自觉抬腿蹬了一下,却不料把杂物间里的一排挡板踢翻了。

许是怕外边有人听到里面有动静,林高远只好松开王曼昱。

二人沉默了几秒,确认门外没人经过后,林高远才重新看向王曼昱。

纵使灯光昏暗,王曼昱那跟队服一般粉红的耳尖和脸颊仍然被他一一看进眼里。

唔,今天的鱼是蜜桃味儿的。

“你怎么老喜欢耍流氓。”小鱼还害羞着,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呼了一巴掌。

“对你才这样。”他一如既往地眨着笑眼。

王曼昱气结,把林高远从自己身上推开,挣扎着走出了杂物间。

虽然还是因为某只兔子无缘无故发情而气愤,但她回到座位后还是乖乖地把外套穿上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习惯性点开微博看自己今天比赛的照片。

当她看到自己仿佛穿了透视装一样的照片的时候,她在嘴里嚼着的排骨差点没把她噎死。

“咳咳咳”她拍着自己的胸口顺气,把排骨吐了出来。

“吃这么急干嘛。”队友给她倒了一杯水。

王曼昱脸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噎着红的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红的。

她可算明白林高远今天发什么神经了。

俏郎君

Aug. 14th, 2022 01:41 pm
王曼昱摸出钥匙打开门,家里空无一人。客厅里昨晚的火锅味尚未完全消散,餐桌上的碗里还装着半碗凉透了的玉米胡萝卜排骨汤,锅里的汤底表面已经结了一层暗红的油膜,散发出轻微酸臭味。

她把锅端起到厨房,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一只漏勺,把吃剩的食物一一捞出。生菜、肥牛、墨鱼丸、脆皮肠,全是林高远爱吃的,若是换作往日,他必定一个不剩地吃完,然后搂着王曼昱眯起笑眼说阿鱼对我真好。

大概是太久没洗碗了,摁洗洁精的时候竟一下摁出来一大坨。她下意识拧开水龙头想要冲走一些,不料水柱一打,白花花的泡沫便溢满了整个池子。王曼昱无奈地笑笑,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生活白痴的。

算了,先放着泡会儿吧。她冲掉手上的泡沫,抽了两张厨房纸擦干水,之后丢进客厅角落的垃圾篓里。

沙发脚旁还躺着打碎了的香薰瓶,精油中的酒精经过一晚早已挥发,仅剩愈发浓郁的雪松味肆意钻进王曼昱的鼻腔里,熏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王曼昱正准备收拾玻璃瓶的碎片,手机消息提示音在这时响起。

「我待会儿回去把东西收走,你就一直住那吧。」

「嗯。」

「要是想回黑龙江的话就跟我说一声,房子我来处理就好。」

「好。」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和林高远之间多了争执,少了理解,她也有点记不清了。从前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喜欢两个人披着一张大棉被缩在沙发上看电影至深夜,林高远会把她冻得通红的耳朵捂热,然后起身去下碗面让她填一下饿得发响的肚子。

后来呢?后来林高远对她依旧无微不至,每天买菜做饭晾衣服,睡前也会给她因为常年握拍而容易脱皮的虎口抹护手霜。似乎也没发生过什么大的争执,只不过是在一次次的矛盾与争论积累之下,双方都开始疲于应对,最后只以沉默收场。他们还是会相拥入眠,用片刻的温存暂时将戾气祛除,将解决争端寄望于时间。

王曼昱以为,只要熬得够久,总会熬到双方都愿意完全接纳对方的那一天。可事实是,时间并不能将已存在的隔阂缩小,甚至在双方都不愿主动作为下越拉越大。

他们都太爱对方,同时也都太爱自己了。

王曼昱喜欢雪松味的香水,准确来说是喜欢林高远喷雪松味的香水。当初林高远问她为什么喜欢这么清冷的味道,弄得他闻起来生人勿近似的,她就环上他修长的脖颈,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带了点醋意说他温柔的样子实在太招女孩子喜欢了,她可得看紧一点。

后来林高远也渐渐对这个味道着了迷,有一天竟带了一瓶雪松味的香薰回家,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之后就再没换下来过。

是他带回来的,是他往瓶子里插好干藤摆在茶几上的,也是他争吵时不留神打碎的。

原来就算没有其他人,他们也会走散。

王曼昱将玻璃碎片一块一块拾起,放进黑色塑料袋里,像是把她和林高远之间所有美好的回忆一点一点打包起来。

尽管事前已经在心里嘱咐过自己好几遍收拾玻璃一定得小心,她却还是被一小块玻璃碴子划伤了手指,鲜血汩汩渗出。她皱着眉啧了一声,接着继续把玻璃捡干净,给塑料袋打了个结放在门边 ,又拿拖把拖掉地上剩余的液体。

把地板请理好之后王曼昱才开始处理伤口。她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放酒精的药箱。平时家里这些酒精啊膏药啊绷带之类的都归林高远管,每次王曼昱哪里磕着碰着了就只管往沙发上一坐,然后由着林高远给她处理伤口就好了,久而久之,她自然也就不清楚药箱的具体摆放位置。

蘸有酒精的棉签触及伤口的那一刻,丝丝刺痛通过神经传进大脑皮层,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虫子在她的伤口边缘肆意啃咬。

刚把酒精瓶盖盖上,门铃声就响了起来。

王曼昱把药箱收拾好,起身去开门。

林高远依旧穿着熟悉的潮牌卫衣,一条没什么图案的黑色长裤,蹬着一双运动鞋,右手搭在行李箱的伸缩杆上。

行李箱依然是那个陪他飞遍地球的行李箱,表面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标签,轮子有点不太灵活了,伸缩杆也有些松动。王曼昱很多次叫他换掉,他都说不要,有感情了。

一刹那,王曼昱似乎看见了几年前的光景。

那天她从国外打完公开赛回来,下机之后就看见林高远拉着行李箱在闸门外等着自己。林高远原本是从北京回省队休整的,看时间还赶得上,便来见她一面。王曼昱仍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她扑进林高远的怀里,问他怎么来了,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雀跃。

林高远揉了揉她后脑勺的发,吻着她的鬓角,告诉她因为太想念了,所以来接我们的女单冠军了。

后来王曼昱把金牌送给了林高远,林高远把它塞进了那个陪自己去过无数个赛场的行李箱里。

王曼昱看着林高远把房子里的东西一点一点收走,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部分也在被人一点一点挖去。不是钻心剜骨的疼,只像是被一把重锤敲下带来的钝痛。

“咸金桔还剩挺多的,嗓子一不舒服就记得弄些来喝,你知道你的,秋风起就容易感冒。”林高远敲了敲橱柜上的一个玻璃瓶,里面堆满了深橘色的金桔和厚厚的几层粗盐。

王曼昱不作声,只是靠在墙边端详着他的背影。他好似又瘦削了点。

林高远得不到回应,转过身去看她,“听到了没?”

她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林高远拉着装满了的行李箱往门外走,踏出门的一刻,又转回身来。

“我走啦,照顾好自己,嗯?”

温柔得不像话。他闯进王曼昱心里的时候是,如今要走了也是。

王曼昱用指甲刮着自己裤子上的毛球,垂下眼不去看他。

“怎么,舍不得我啊?”林高远勾起嘴角,开玩笑般说。

王曼昱也跟着勉强扯了扯嘴角,抬起头,像是回应他的玩笑般,“嗯,有点吧。”

舍不得是真的,回不去也是真的。王曼昱知道,她也知道林高远知道。

“那怎么办,我再多呆几天?”林高远挑挑眉,嘴角仍挂着弧度。

王曼昱翻了个白眼,试图避开他的眼神,不让自己泛红的眼尾露出马脚,“你最好是。”

然而林高远还是捕捉到了她语气里那一点哽咽。他收起笑意,转而牵起王曼昱被划伤了的手。

“怎么弄到的?”

王曼昱没想过他会留意到自己的伤口,一时半会也答不上来,思考片刻又觉得原因似乎不重要,于是就没有回答。

她听见林高远叹了口气,接着从自己身上的挎包里翻出一片止血贴,撕开包装纸,轻轻贴在她的伤口上。林高远这个随身带止血贴的习惯是因王曼昱养成的,她每次换新运动鞋都磨脚,林高远看着她纤细白皙的脚踝被她折磨成一片红就心疼,只好每次都抓着她给她贴上止血贴。

王曼昱眼眶里蓄满泪,没忍住眨了一下眼,一串串水珠便涌了出来。

她刚想抬手去抹,就被林高远用宽大的手掌盖住了双眼。

“别哭,”她听见他说,声音略带颤抖,“阿鱼,你别哭。”

对方的左手还握着她的右手,拇指在止血贴上来回摩挲。两只手,曾握过同一款球拍在赛场上厮杀,曾在昏暗的大巴里十指相扣。

眼前漆黑一片,她无从知晓林高远的表情,只从他的声线里辨出丁点情绪。

她知道,林高远也只是佯装潇洒,毕竟一起走过那么多个春秋,真要分别,哪有不痛的道理。

“你走吧,我不看你。”王曼昱拉下他的手,仍然双眼紧闭。

让他走得干脆一点,也算是她对他最后的体贴。

左手和右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林高远喉结滚了滚,哑着声,道:“再见了,阿鱼。”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拉起行李箱转身之际,王曼昱就已经睁开了眼。

她见过无数次林高远朝她走来的画面,如今这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无所适从。林高远那宽阔的肩膀越缩越小,刺得她眼睛生疼。

看见林高远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短信界面编辑了一条信息。

「不好意思陈经理,那套婚纱麻烦帮我退了吧。」

【发送成功】。

大家好,我是一块林高远alc,他们都管我叫林a。

当一块林a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当王曼昱的林a确实是有点意思。

我每天都跟小鱼一起训练,见证她每一滴汗水。我很喜欢她,当然她也很喜欢我,就是偶尔丢球的时候会冲我发脾气。我委屈呀,但是我不说,谁让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鱼呢?

我想,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小鱼吧。场上英姿飒爽,板板凶狠,简直把暴力美学发挥到极致;不打球的时候呢,就是呆呆的,容易忘事,上一秒莎莎还叫她帮忙把新买的髌骨带拿给王大头,下一秒她就把带子落宿舍里了。她平时也不太爱讲话,人也比较腼腆容易害羞,偶尔还会跟教练撒娇,声音软软地嘟哝让他别那么凶。

这样的小鱼,确实被人盯上了。

最近我总觉得有人在暗暗嫉妒我,嫉妒我可以每天近距离欣赏小鱼长长的眼睫毛、闻她身上香香的味道,我甚至怀疑,他还嫉妒我偶尔能跟小鱼一起睡觉。

这个人的名字跟我差不多,就是我比他洋气点,具体是谁我不说,下面就暂且叫他林兔吧。

林兔是小鱼曾经的混双搭档,在我认识小鱼之前,他们已经没有再配了。刚开始,我以为他们就是曾经很要好但是因为拆对了就少了接触的普通朋友,后来我才发现,我好单纯。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不一块儿训练了,兔也总能出现在小鱼身边。比如说,他能精准抓到小鱼下训的时间跟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再比如说,小鱼水壶里的水喝完了的时候他总能及时递过来一瓶水,再再比如说,小鱼在输掉比赛后明明当天没有比赛的他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小鱼面前给她呼噜呼噜毛。

你们说,这能是普通朋友?

有一次训练间隙,小鱼去上洗手间了,我正躺在球桌上欣赏着挂在墙上那条写着“道路对了就不怕遥远”的红色大横幅,不经意间听到了林兔跟队友的对话。兔说,他关心小鱼只是因为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搭档罢了。真的吗?我不信。

女乒的竞争向来激烈,刻苦的小鱼每天不练够量不罢休,偶尔还给自己加练。奈何她吃得少呀,本身身上就没几两肉,还老被她练下去,这可怎么行。幸好,在这一点上,林兔跟我有着绝对的共识。我们都希望小鱼能多吃点,于是兔几乎每顿饭都从自己餐盘里夹几块肉到小鱼那,说自己不爱吃肉。老天,他真的好爱她。

运动员么,谁没点夜阑人静时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子,小鱼也一样。打着打着没信心了,小鱼就窝在训练馆的角落里掉眼泪。她本就是个温柔安静的姑娘,连哭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吵到我似的。这一刻,我恨我自己只是块没用的板子,不能伸手去抱抱她。

好在林兔及时出现了。我以为他只是会拍拍小鱼的肩膀安慰安慰她,谁知道他直接把坐在昏暗角落里的小鱼拉起来,然后顺势圈进了怀里。

我靠!这回轮到我嫉妒了。

兔一只手轻轻拍着小鱼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小鱼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细软的头发。小鱼靠在兔的肩膀上小声抽噎着,双手攥紧了兔的衣角。

呜呜呜,嫉妒使我变形,但是我不能变形,因为小鱼还需要我继续打好每一个球。

奥运名单出来的那天晚上,小鱼回到宿舍帮我换胶皮。在等待胶水干掉的时间里,她给林兔打了个电话。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老夫老妻一样,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唯一一句比较有价值的话,就是兔说恭喜小鱼能去东京了。小鱼沉默了几秒,像是有心事,也没说出来,接着换了别的话题,说给我换胶皮特麻烦,以前的底板都没那么娇气。

嚯,我生气了,小鱼居然嫌弃我嘤嘤嘤。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在我之前小鱼换过很多的底板,大概是不合适,或者是更厉害的小鱼需要更好的板子了。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被换掉,但是我很想在还在小鱼手里的时候,陪她多拿点冠军。

包括这一次奥运会。

谁也没料到,小鱼会成为瓜队历史上第一次在奥运会上替补上场的P卡选手。

说实话,我有点怂,但是,小鱼不怂就够了,我最喜欢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了。

最后小鱼不负众望赢得了女团冠军。虽然我躺在包里,但是我能想象到队友给她戴上闪闪发光的金牌的样子。她注视着国旗冉冉升起,义勇军进行曲响彻了整个体育馆。

是的,我很骄傲,沾了小鱼的光,我也上了一次奥运会,四舍五入等于我也是奥运冠军了嘻嘻。

我知道,林兔也很骄傲。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电话里头他叭叭叭说个没完。我头一次觉得,一个说话那么温柔的人可以这么聒噪。

小鱼当然也开心,但是似乎没兔那么兴奋。她倚在窗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兔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声调突然又降下来,安抚着说:“你用那拍子赢的,那我也算是到过东京啦。”

?碰瓷我哦,林某远真不要脸。

不过能看见小鱼笑了,就暂时放他一马吧。

隔离的日子真无聊,每天都只能看着小鱼练力量、看电视剧、吃饭、睡觉,什么时候才能训练呀,郁闷。什么?你说想和我换?那不行,小鱼的日常生活只有我能看嘿嘿。

小鱼应该也挺想训练的,因为她几乎天天都跟林兔说好羡慕他能打球。

再次见到林兔已经是全运会了。不是,我说,他一个广东队的干嘛天天留下来跟人一黑龙江队的训练啊?还不留到最后都不走。

小鱼练得累了,一屁股坐到球桌上。林兔面对小鱼站着,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两人又闲聊起来了。结果训练馆的管理员进来催人,说要熄灯了。

“那大叔您把灯关了吧,我们这就走。”兔朝管理员大叔挥挥手。

于是灯一关,整个场馆陷入一片漆黑,只剩场馆外的路灯透过唯一一扇还开着的门照进来。

林兔突然往小鱼身上贴过去,小鱼没说话,也没躲开,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他们靠得很近,鼻尖差一毫米就碰上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最后是兔轻轻偏过头往小鱼脸上凑过去。

然后?然后他就亲了小鱼!

啊啊啊啊啊来人啊,救命啊呜呜呜。肖导!你闺女被拐了!

我恨啊,如果我这辈子投胎当个人的话哪还有他林高远的事?

是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他的大名了,谁让他抢了我的小鱼呢?

但是,酸归酸,林兔和小鱼确实挺般配的。一左一右,一南一北,天生一对。就是不知道以后小鱼去广东的时候会不会嫌那边太热了。

哦,对了,偷偷告诉你们一件事,原来粤语里面的“鱼”字跟普通话里的发音是一样的。你猜我咋知道的?我之前偷听到林兔跟小胖说话,刚开始我没咋听懂,因为说的是粤语,但是我听到兔说了很多次“鱼”这个字。刚开始我还不确定就是在说小鱼,后来我看到兔春光荡漾的嘴角,就知道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正当我准备嗑起cp来的时候,林兔突然把我从小鱼手上抢走了,还扔到地上的背包上。

我?还嗑什么cp,林高远给我磕个头还差不多!要我当cp粉,这辈子都别想!

于是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四条又细又长的白花花的腿以及两只十指紧扣的手。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几点回到房间的,我只知道躺在那背包上一秒都好像过了一年。无所谓,也有点累。

你问我后来?后来就是林兔和小鱼每天都过着黏黏糊糊的小日子呗,反正臭情侣不都这样。

正当我哭唧唧为自己已经不是小鱼心里的第一顺位而伤心的时候,她又带我去训练了,真是打个巴掌给颗糖。能咋办,宠着呗。

那我就先去训练啦,以后有机会再多说点吧,但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吃狗粮不都大同小异。不过这狗粮也不是白吃的,至少我变成了一块成熟的板子,一眼就看破队里谁跟谁有猫腻,还会为他们保守秘密。别的板子来问我,我都说不传谣不信谣,事业未成搞啥对象呀。

好啦,真不说啦,有缘再见,拜拜大家!

01:37

手机的振动声把林高远从朦胧睡意中扯出来。他闭着眼,伸手往被窝里掏了掏,接着又往枕头底下掏了掏,才摸出手机来。

摁亮屏幕,黑暗中屏幕发出的亮光略微刺眼。他揉揉眼睛,双眼眯成一条缝,解锁了手机。

消息是王曼昱发来的。

失眠了

他坐起身来,把头发抓了抓,换了鞋,披上外套。

陪你出去走走?他回复。

林高远该庆幸此时是深夜,否则酒店外肯定蹲满了球迷。平日里,别说跟王曼昱单独出门了,就连一起出门训练都要前后脚,路上还得保持距离,偶尔凑得近了也不做交流。这样想,她失眠对他来说似乎还是一件好事。

王曼昱来到酒店门口的时候,林高远已经靠在墙上等了有十五分钟了。他差点睡过去,见人来了又一下精神了起来。

他也不埋怨,女孩子嘛,出门总得收拾收拾,更何况是他提出要陪人家出去的。

林高远把可能导致王曼昱失眠的原因在心里数了个遍,是不是训练量大了膝盖不舒服,是不是想到今天哪个战术执行得不好而郁闷,是不是对第一次跟他并肩踏上三大赛的舞台却又因长时间没配对而缺乏信心,还是说,因为别的什么。

但是他不会去问,王曼昱也不会主动去说,这是他们之间一贯的默契。情绪这种东西,宣泄多了总觉得矫情,也容易坏了两人多年来维持的距离。点到为止就好,保持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不打扰,不逾越,但任何时候只要她伸出手,必定能够到自己。

“想去哪?”

“唔,有点饿了。”王曼昱的声音略微沙哑,估计是急着下来也没喝水。面无表情,双眼放空,阵阵秋风吹来卷起她后脑勺的几缕头发。

林高远抬手把那几根头发摁下去,“那去看看还有没有开着的饭店?”

王曼昱点点头,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意还是只是敷衍一下,抬腿就跟着林高远走了。

每天晚上十一点过后,王曼昱就会变得话少,这一点,林高远是知道的。尤其是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的思维似乎跟着整个城市一同睡去。尽管嘴上说着睡不着,但是大脑由于一天下来的训练也疲惫得懒得思考,人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人去哪她就跟着去哪。林高远甚至怀疑,如果凌晨三点半去敲她房门把她拐走是不是能省下一个麻袋。

三更半夜,别说营业的饭馆了,就连亮着的灯都很少。林高远一边找着,一边还要照顾着步伐飘忽的妹妹,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

两人辗转找到一家东北饺子馆,店里只剩店主夫妇收拾着碗筷,看上去似乎也要打烊了。

林高远厚着脸皮问能不能再招待一下他们,说很快就能吃完,还试图把王曼昱推到身前,用她的东北人身份对夫妇俩进行“道德绑架”。

夫妇俩很是随和,一听王曼昱是东北姑娘更笑开了花,赶紧招呼二人坐下。

“水饺好吗?”

王曼昱点头。

“白菜猪肉馅?”

王曼昱继续点头。

“不要葱花?”

王曼昱又点了下头。

林高远看着面前盯着桌面发呆的王曼昱轻笑出声,“你这样很容易被人拐走的。”

听见这话,王曼昱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她抬头瞪了一眼林高远,嘴里啧了一声。

成功将妹妹惹怒的林高远嘴角翘得更高了,以至于他去前台付钱的时候,老板娘下意识以为他和王曼昱是一对,于是跟他说:“小伙子福气大呀,能找到咱东北姑娘”,语气里还添了几分骄傲。

林高远先是愣了愣,转而又笑起来,也不打算作出解释。

他捧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水饺回到座位上,又找了一只小一点的陶瓷碟盛了点醋。

王曼昱夹起一只水饺,鼓起腮帮子吹了两口,又放到陶瓷碟里蘸了蘸醋,接着一整个水饺塞进嘴里。

林高远突然想起来之前去东北比赛一直咳嗽,王曼昱笑他受不住冻,于是那年的冬至逼他吃完了两碗水饺,说可以防寒。林高远也不知真假,王曼昱叫到,他吃就是了。说来也怪,似乎自那时起,林高远感冒的频率确实下降了不少,于是后来每一年冬至,林高远都拉着王曼昱一起去吃水饺。

王曼昱吃得急,嘴角无意间沾上了醋汁。

林高远指了指自己嘴角,“擦擦。”

王曼昱随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奈何醋汁的位置太刁钻,她擦了好几遍也没擦掉。

林高远看着她不得要领的动作无奈地笑笑,下意识抓起她的手帮她找到正确的位置。

王曼昱的手有点凉,温度传到林高远指腹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越界,好在王曼昱并未表现出丝毫抵触,只是盯着他碗里的水饺,声音软软地开口道:“你的是啥馅儿的?我想尝一口。”

谁能拒绝呢?深秋的夜里,懵懵的小鱼问能不能给她尝一尝别的馅的水饺,声音像饺子皮一样黏黏糊糊的。

林高远二话不说就从自己碗里舀出来一个玉米水饺放到王曼昱的碗里。

他偶尔也会想,自己如今沦陷在王曼昱身上,她多多少少得负点责任。倘若她不总是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往他身上扔,喜怒哀乐在他面前毫不遮掩,他那点情意也不会日益渐浓。林高远偶尔有些丢了分寸的行为,她也理所当然地受着,甚至,甚至她时不时会主动做出在林高远看来是拉响警报的举动,比如像现在这样,也不管他那碗已经被自己吃过了,她想吃就只管找他要。

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咋样?”

王曼昱眯起眼睛,努力装作认真地点点头,嘴里还含着半个饺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吃”。

“这是吃饱了犯困了?”

“唔,有点。”

林高远又笑起来,“回去吧那,也很晚了。”

他有点数不清王曼昱今晚点了多少次头了。

结果回酒店的路上,走到一半,王曼昱突然发现自己身份证好像丢了。

“该不会是落在饺子馆了吧?”

王曼昱忙着掏身上每一个口袋,忽略了林高远格外淡定的语气,“得回去找找看。”

然后扭头就急匆匆往回走,也不管林高远跟没跟上。

二人经过一个路口,准备过斑马线的时候,正好有一辆轿车经过。

眼看赶不上在车经过之前走到对面马路,纵使心里再火急火燎,王曼昱也不得不停下来等车走过。

林高远停在她右后方半步,透过路灯的光偷偷瞥她。

微黄的路灯打在王曼昱脸上,平日里轮廓分明的脸部线条此刻都变得柔和起来,风轻轻拂过,林高远甚至能看见她微微翘起的唇上,细细的绒毛在跳着舞。

他又想起当年在雅加达,有天夜里他俩外出去超市买东西吃,路上他也是这样偷偷盯王曼昱的。原来恍惚间已经这么多年了,她的模样依旧吸引他,只是,他的水平不再和她相匹配,二人在渐行渐远。

“走了走了。”

林高远回过神来,才发现轿车司机在斑马线前停了下来,让他们先过。王曼昱往前走了一步,发现林高远没跟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前带,又朝司机摆摆手表示感谢。

王曼昱一路拉着他小跑到饺子馆,却发现馆子已经打了烊。

“怎么办啊,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店里,万一是路上丢了怎么办

林高远望见王曼昱担忧的神情,也不忍再装下去,于是指了指她的背包,“你自己放暗格里了都忘了。”

王曼昱连忙把背包转到身前来,拉开夹层的拉链,果然在暗格里翻出了身份证。

“啧,你明知道的是不是。”

林高远确实是明知道的。王曼昱身上这件运动外套的口袋浅,也没有拉链,她怕丢东西,刚在饺子馆坐下的时候就把兜里的身份证和房卡都放到背包的暗格里了。

“我

“多大人了,还拿这种事来玩。”还没等林高远说完,王曼昱就训斥起来,神情严肃。

这是她鲜有地向他发脾气。

林高远立马噤声,收起了笑意,双唇抿紧,手指在嘴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其实他只是想让他们独处的时间再长一点而已,哪怕是十分钟也好,五分钟也罢。

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再有机会和她一起配混双,但是才没练几天,过两天他又得飞了。囿于身份,他无法开口诉说想念,只好珍惜还能看到她摸到她,听到她声音的每一秒。

他放慢脚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跟在王曼昱背后半个身位的位置。

“别生气了,阿鱼

你别生气啦,我给你讲点有趣的事?

林高远自知理亏,也怨不得王曼昱不搭理他,只好摸了摸鼻子,自顾自讲了起来。

“你知道吗,地球上每种动物都有伤心事,从鱼类、爬行动物到海洋哺乳动物、鳍足类动物。有吃自己尾巴的,有照镜子认不得自己的,还有逼着自己哭的。”

“那兔子呢?”

林高远显然是没想到王曼昱会突然开口,整个人怔住了。

王曼昱转过身来,“兔子为什么总是眼睛红红的?”

林高远的心猛地一沉,抬头就对上了王曼昱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如同拎起球拍上场时一般坚定,跟几分钟前的迷离涣散有着天壤之别,似乎非要问出个答案来。

一时间,林高远竟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在问生物知识,还是说借着兔子问一个人。

他很想说,因为兔子的眼睛里总是有一个人,她牵扯着兔子所有的情绪。其中当然有分享胜利的喜悦和困境中相互支撑的暖意,以及可能只是他单方面揣怀着的不安分的情愫,但更多的,是多次配对却成绩一般的遗憾,是个人成绩差距带来的无奈和心酸。

“兔子”林高远垂下眼,声音轻得即使在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显得清脆的深夜街道上都几不可闻。

突然身旁驶过一辆出租车,轮胎与水泥地快速摩擦,盖住了林高远本就不大的声音。

“你说什么?”

林高远咬了咬下唇,思忖片刻,再开口,“等打完休斯顿告诉你。”

等打完休斯顿,如果所有的遗憾终能圆满,就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爱意通通告诉她。

王曼昱努努嘴,“那好吧,到时不许赖账。”

一路上两人再也没说话,王曼昱大概是因为困了,至于林高远,是心里装着事。

后来林高远把王曼昱送回到了她房间的那层,拍拍她的肩跟她道了声晚安。

所以,兔子的眼睛为什么总是红红的?饺子馆的老板娘知道,斑马线前的轿车司机知道,街边掉落的枯叶知道,路过的出租车知道,就连水饺和路灯都知道。

那,王曼昱也知道吗?

林高远敲响房门的时候,王曼昱才刚洗完澡没多久,顶着一头吹了半干的短发来开门。

房间内开了暖气,王曼昱只着简单的黑色高定T恤和运动短裤,身上残留的热气裹着沐浴露柑橘味的芳香向林高远涌来。

“王小姐,您的外卖到了。” 他举起手里的纸袋,里面装着从酒店餐厅打包来的葡挞和冻奶茶。葡挞是王曼昱想吃的,而冻奶茶只是林高远假装想喝的,因为想要帮王曼昱买葡挞,但是又不能表现得自己是特意去的。

好像只要见到她就藏不住笑意,口罩上方一双眼弯得只剩细细一条缝隙。

明明还带着仅以两分与冠军失之交臂的失落,却仍在她面前露出一贯的笑脸。

半小时前。

好不容易结束了颁奖、大合照以及各种采访等一系列流程之后,两人终于坐上了回酒店的车。

刚一坐下,王曼昱就在手机上调出了男单决赛的比赛视频。

“还看啊?”林高远偏过头,不由得想起大合照前她还在给自己复盘,说到关键的地方左手还在空中上下挥动。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调侃调侃她这么多奖金打算怎么花,顺便看看单打冠军奖杯长的什么样,谁知道王曼昱聊着聊着突然就开始给他复起盘来。

体育馆的角落灯光昏暗,光影斑驳下他仍真切地看得清她眼睛里闪着的认真。

“当然。”王曼昱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

画面中穿着紫色上衣的他发了一个逆旋转,战术奏效了,对手回摆冒高。然而,面对绝佳的得分机会,他却一下发力过猛打丢了。

他听见王曼昱用气声呼出“哎呀”二字,同时抬起手在自己大腿上锤了一下。

“不说还以为我主教练是你呢,王导。”林高远对她眯起眼,熟练地开始逗她。

“不说还以为我打的比赛呢,林高远。”

“你能不能认真点啊。”

略带严肃的语气,还有点冷,像澳门飘着的细雨。

他当然认真了。

直到现在,比赛最末的那球是怎么拉丢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眼睁睁看着拉出去的球弧度偏高,就算把飞行轨迹再算上个八百遍,都只能得出出台的结果,更何况作为顶级运动员的他,出手的一刻就大致能判断自己这个球能不能拉上了。

他的心跳在观众席沸腾前的零点几秒就平缓下来,说不好是感觉松一口气还是跌入到另一个更绝望的境地里。他好像终于从比分胶着的高度紧张和对冠军的强烈渴望中解脱出来,可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无尽的空虚和失落。

脑内是空白的,他把脸埋进大大一块白毛巾里不停上上下下使劲擦着汗,借着擦汗的间隙瞟了一眼场边的冠军奖杯。

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跟她并肩了。

林高远收起笑意,把头扭向车窗,不再看王曼昱。

只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失落罢了。如果可以,他多想王曼昱拍他的肩的时候说的是恭喜,而不是下次再来。

下次下次,真的会有下次吗?

大概是王曼昱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开始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左手去扯了扯林高远的衣袖。

“诶,对不起

其实他知道的,王曼昱也是替他着急。他不是跟她置气,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失利,才总是笑盈盈的,掩饰自己心底的那份破碎。

他转回来重新看她,笑着摇摇头。

王曼昱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好几秒。

“你不要再摇头了。”她说。

“不要摇头。”她又重复。

林高远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眼底似乎涌起什么东西,又被他憋了回去。

他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混双比赛的复盘是在快到酒店的时候决定的。

“打完下来的时候不是聊过了吗?”林高远觉得她今天不停地在往他伤口上撒盐。

“那时候只是简单地聊了聊,都没看回放。”

其实在困难面前产生逃避心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毕竟他林高远也只是凡人一个。男单也好,混双也好,他不是拒绝复盘,只是想再缓一缓,等痛感没那么强烈了,再回头研究自己是怎么受伤的。

只是王曼昱的骨子里是有股倔的,这是她性格和林高远最大的不同之处。在王曼昱的观念里,越是害怕面对就越要逼自己面对,才能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他还记得几年前王曼昱输球后一边哭一边看录像的样子。那时候的她还略带稚气,脸颊上的肉还未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消下去,一头栗棕的短发衬得皮肤越发白皙。她一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看录像,哭得梨花带雨,鼻头红红的,眼睛一眨,泪都掉进餐盘里。她低头随意扒拉了两口大米饭,眼睛却始终向上抬着,不愿错过每一分球。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想要安慰她,谁知她只是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说自己下次一定赢回来。

是易碎的,让人想保护的,走近了却发现她分分钟比自己还坚韧的王曼昱。

但是这正是她吸引林高远的地方。

所以他无法拒绝,只能任由她把自己的鸵鸟脑袋从沙地里提溜起来。

两人并排坐在床尾,笔记本电脑放在二人的中间,正在播放混双四分之一决赛的比赛视频。

王曼昱拆开牛皮纸袋,把冻奶茶递给林高远,又拿出一个正正方方的小白色纸袋,轻轻往袋口一推,把里面的葡挞接住。

“这么大一个我吃不完,”王曼昱说着,手指用了点力把葡挞掰开,层层叠叠的酥皮外壳发出细碎的声响,表面的焦斑被分隔两地,凝固的蛋浆沿着中线歪歪扭扭地裂开,露出内里淡白色的挞心, “喏,一人一半。”

林高远把冻奶茶放在床头柜上,转回身来摊开手,王曼昱圆润的指尖抵在他掌心,手掌稍稍立起来,半个葡挞便沿着王曼昱的四指稳稳当当地滑落到他手里。

他曲起四指托起葡挞底,拇指搭在金黄的挞皮边上,将香味诱人的葡挞送进口中。

牙齿轻轻一咬,酥脆的挞皮便细碎地洒落舌尖,柔软嫩滑的蛋液混着奶香味溢遍口腔角落。

他侧过头看了看王曼昱,小姑娘一口将半个葡挞吃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唇边的碎屑。

“好吃吗?”

“好吃。”王曼昱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咕哝出两个字。

王曼昱手里还攥着装葡挞的白色纸袋,双目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看,看得入神了,甚至停住了咀嚼的动作,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跟着屏幕上的小白球左右转动,长长的睫毛不停扑簌。

“诶,就这个。”王曼昱指了指屏幕,林高远的视线才顺着她的手指回到电脑上。

很多个上旋球他们都没处理好,要么就是陈幸同发过来的上旋,王曼昱拉回去之后于子洋一板反手撕过来他完全没衔接上,要么就是王曼昱发过去的上旋,面对陈幸同捅回来的球他也没接好。

他到底是不长记性,才在同一个地方摔那么多遍,还是太急切,想要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来证明些什么,抓得太紧,反而出了差错。他明明应该多承担一点,比分落后的时候更冷静一点,而不是两个人在互相比谁失误多。赛前候场的时候,他还跟她说别怕,让她相信自己,结果他还是没能带她赢下来。

“我的我的,抱歉。”也没等王曼昱具体展开,他就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王曼昱皱着眉转过头来看他,像是他说错了什么一样。

“我是想说我接得不好,连续两个接发拉到于子洋反手,其实我应该换一换线路的。”

王曼昱转回去看着电脑,下巴枕在曲起的双膝上,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接着说起来。

“其实你可以不用给自己背那么多包袱的。”

“大家都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林高远垂下眼,良久才从喉咙哼出一个“嗯”字。

比分又到了六的倍数,双方走到裁判台擦汗,观众席又响起了应援的喊声。

「圆满天天见,亙係sure win!」

王曼昱笑了笑,转过头来问他什么意思。

“就是说,圆满天天见,肯定能赢下。”

王曼昱听了咯咯笑起来,说你们广东人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莫不是又想到了那句吃鸡翅。

“再教你说一句好不好?”

“好啊。”林高远甚至都还没把最后一个字的音发完,王曼昱就毫不犹豫地点头。

随口一说,也没料到她会答应,林高远只好硬着头皮搜刮肚子里的一些日常用语。

但是当他看进她那双明亮的眼眸,心跳一下就乱了。

他终究没忍住,暗暗深呼吸了一下,企图借着教粤语的机会说出心底的那个秘密。

“听清楚了。”

“我,钟意,你。”

王曼昱愣了愣,在大脑里顺了一遍,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开口,“鹅钟意

因为不熟练,她每个字的发音都拖得很长,听得林高远如芒在背,忐忑得额头冒出冷汗,担心她会猜到这句话的意思。

“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高远在心里长舒一口气,“肚子饿了的意思。”

还真能胡掐,他在心里暗暗鄙视了自己一下。

王曼昱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拍了一下林高远的肩膀,“哎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打完休斯顿告诉我兔子为什么总是眼睛红红的吗?”

林高远一怔,显然是没想过她会想起来这件事。更重要的是,经历了混双和男单的接连失利,他根本没底气告诉她答案。

“那那咱不没配成嘛。”林高远摸了摸鼻子。

其实刚刚已经告诉你了,他在心里默念。

“哇,你耍赖皮!叫啥林高远啊你,叫赖皮远得了。”

“说啥呢你,我好歹是你哥,”林高远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大没小。”

王曼昱摸了摸自己被打了的脑门,“也没见过当哥的这么不守承诺啊。”

“嘿你

微信电话铃声适时响起,林高远只好中止这场争吵,站起来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阳台接电话。

“喂,肖导。”

“对对,曼昱跟我一块儿,她手机在充电。”

“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林高远转身回到房间里。

“肖导说让你

他一抬头,只见小姑娘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房间内橘黄色的暖光照在王曼昱恬静的睡颜上,脖子上的双环顺着她侧躺的姿势滑落在纯白的床褥上,细细泛着金光。宽松的衣摆垂坠下来,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腰。

他拉上窗帘,走回到床边。电脑还放在床上,在他按下暂停键的时候,屏幕里比赛的最后一球刚刚落地。

世界又安静下来,脑海里却萦绕起王曼昱刚刚那句话。

没见过当哥的这么不守承诺啊。

是啊,他食言太多,答应过她要告诉她兔子的秘密,答应过她要再带她上最高领奖台,答应过要跟她并肩夺冠,却又都一一失信于她。

他想他一定是个不合格的哥哥,总让妹妹期待又落空。

他叹了口气,手掌贴上电脑,缓缓一摆合上,又从床头柜的便签本上撕下一页,往上写了几个字,之后压在电脑下。

临走前,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在王曼昱身上披好,掌心在她肩上逗留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摁了摁。

转身朝向房门,迈了半步又退回来。

犹豫再三,还是俯下身来,低头在王曼昱鬓角上落下一个颤颤巍巍的吻,停留的时间不过半秒。

起身收拾好外卖的包装全都扔进垃圾桶,最后端起床头柜上那杯已经放置至室温状态的冻奶茶离开。

房门关上的时候,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心也上了锁。

就将他所有不敢道出的爱意,跟她有关的心酸与落寞,连同那个无人知晓的吻,都一并关在今夜的房间里,也牢牢封缄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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