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带来的头痛在王曼昱有意识之前就强行把她唤醒。如果一定要有一种比喻的话,她觉得自己此刻的脑子就像在科幻片里看到的一颗不断收缩又膨胀的星体,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头骨。她努力分开像挤了502一样黏在一起的上下眼皮,透过朦胧的细缝隐约瞄到男友在流理台前忙活。
手臂也是乏力的,使遍了全身力气才勉强从沙发上撑起沉重疲软的身体。好不容易坐稳之后,男友端来一杯黑咖啡。她喝了一口,道不清的怪味顿时刺激得胃里翻江倒海,立马撂下玻璃杯就跑到洗手间对着盥洗盆一阵干呕。
“……过期了么?”她拧开水龙头,乳白色的水柱“哗”的一声从管道内喷泄,不一会儿就在捧起的手心中灌满一掬水。
混沌的大脑还在尝试在下一阵恶心袭来之前搜索有关咖啡粉购买日期的记忆,余光中便瞟到镜子里的男友摇了下头。
王曼昱抬起头,跟男友在镜子里对视,疑问和不满顺着不自觉皱起的眉心显露无遗。
“昨晚高远送你回来的时候说要给你泡陈皮水醒酒。”
“但是你跟我说过你早上睡醒只喝黑咖啡,所以我就把陈皮水倒了,后来泡咖啡的时候忘记先把杯子洗了。”
男友挠了挠后脑勺,面色愧疚,“抱歉。”
“高远”二字落在鼓膜之际,王曼昱明显感觉自己脑内的某根神经跃动了一下。
在一段感情里,如果其中一方想离开的话,哪怕是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当作分手的理由,而在王曼昱这,导火索则是这杯陈皮味儿的咖啡。
“不是,你不至于吧,他都道歉了。”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小题大做的人。”
作为看着王曼昱长大的亲姐姐般的存在,车晓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王曼昱的性格。
王曼昱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答非所问地说:“其实,我跟高远还有联系。”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几秒,王曼昱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盖脸骂一顿的心理准备,毕竟当初自己和林高远分开之后一边薅头发一边跟车晓曦在电话里哭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对方明显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来,语气里还带了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林高远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没什么好的,可他是林高远。”
“姐,我好像真的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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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曼昱从未设想过在自己人生当中还有另外一条与乒乓球同样崎岖的道路。
那是她头一次尝到被背叛的滋味。
雨夜总是让她难以入眠一些,膝盖的旧患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作痛,风吹得卧室的窗户吱呀作响。祸不单行的是,就在她将要阖眼时,放置在床头的手机收到了匿名的好友申请。
「你好,我是林高远女朋友,有点事找你一下。」
错愕只持续了不过零点几秒,接踵而至的是愤怒和无尽的悲伤。她突然感觉膝盖的痛楚蔓延上左胸内某个供血器官,而身后熟睡中的人还搂着她的腰,温热的手掌渡过丝丝暖意,呼吸绵长,显然尚未知道东窗事发。
人总会在落魄的时候回忆昔日的美好。
她想起多年前布达佩斯的一个凌晨,经过治疗的膝盖依旧疼痛不已,睡觉时连翻身都要鼓起极大的勇气。
难寐,她摸到床头的手机,不抱任何希望地发出一条微信。
「林高远,我饿了。」
似乎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或是通过言语输出来转移注意力,没想到五分钟后竟听到了敲门声。
她艰难地爬下床去开门,来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显然是没来得及梳理,手里拎着袋装方便面,另一只手捧着个不锈钢小碗,嘴里念个不停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就剩最后一包了,现在给她了。
林高远让她乖乖坐床上,自己则在房间里一顿忙活,烧水、泡面,然后把碗端到王曼昱面前。
王曼昱眨眨眼,兴致索然,只随意扒了两口。
后来林高远看着剩了大半碗的面,又瞄到她冰敷过后通红的膝盖,转而望向她的眼睛说:“其实在我这里,你不需要忍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王曼昱心里筑起的墙轰然倒塌。热泪瞬间滚落,她哽了哽喉咙,用沙哑的声音说:“林高远,我好疼。”
于是拥抱、接吻,自然而然确立了关系。后来她躺在他怀里,酣睡在许久未有过的安稳里。
一周后,在同一个房间里,林高远握着小一号的黑色奖杯,跟另外一个大号的比了比,垂下眼沉默了。王曼昱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轻轻靠上他左肩,安抚道:“没关系,离天亮不远了。”
明明是共度劫难、分担悲惨的关系,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会走散?她一夜未眠,在当面对质和体面离开之间反复纠结。理智告诉她,若是像小女生般因爱侣感情不忠而口诛笔伐未免与她成熟的年纪太不相称,且结局很可能是落得狼狈收场。她眼睁睁看着天由黑一点点转亮,等到林高远睡醒的时候,她流着泪把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拉下,缓缓说:“分手吧”。
留在深圳是王曼昱自己的决定,说是在这边住习惯了。车晓曦说,你别骗人了,你就是舍不得。她无法否认,这座城市承载了太多她和林高远的回忆,要割舍的话好比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肉。
车晓曦又说,要不回黑龙江吧,不然总是触景伤情。她又说,就让她在深圳多待会儿,慢慢习惯了也许就不会再痛了。其实她深知,心里给自己画了牢的话,逃到外太空去也没有用。
跟林高远分开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浸在复杂的情绪当中,尽管她努力寄情于工作,但每每深夜,被背叛的悲愤都从内心深处翻涌而起,无法压抑,更无奈的是,亲密关系的被动断裂带来的戒断反应又叫她对施害者思念成疾。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怪圈,她希望自己走出阴霾,又不想自己放下她十分珍视的过往,认为这会背叛自己的付出。她明知道自己听到哪首歌会掉眼泪,又偏偏每晚睡前都轻触播放键,让枕头总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此循环往复,把自己关进回忆的牢笼里一遍又一遍被凌迟。
后来辗转结识了现男友,对方各样条件都不错,对她更是爱护有加。大家都说,忘记一个人的条件无非是时间和新欢,于是她断然选择了后者,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被拯救于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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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说过,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她早该料到有重逢的一天,毕竟当初选择就在深圳也是因为心里留存的一点侥幸,在对林高远恨之入骨的同时又卑微地渴望着相遇,只是当真的再见时,她才觉得爱恨交织的情绪比过去的每日都凶猛数倍,如同组织细胞接触到过敏源一样反应强烈。
餐馆不算小,生意也火爆,但在人群熙攘当中王曼昱仍能一眼认出那曾日夜相对的眉眼。林高远身侧站着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身形娇小,高度约摸到他肩头。女孩正挽着他手臂,侧耳凑过去听林高远说了些什么后掩着嘴笑起来。
王曼昱才发觉原来一直有根刺在心脏里头,不管不顾的时候以为并无大碍,实则当现实的指头摁下,她始终会痛,这才惊觉原来伤口早就开始发炎溃烂。
大概是出于老情人的心灵感应,她刚想收回目光,就被林高远精准地捕捉到了。对视的一刻,对方的表情明显僵了,接着连忙抽出自己被挽着的手,低头跟身旁的女孩交代几句之后,女孩便径自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林高远朝自己的方向缓慢走来,勾起她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画面中的他年少青涩,看着一些对她的赞扬踏进她接下来的大半生中。
“……好久不见。”
“我表妹说这里的火腩饭好吃,就带我来试试。”
“嗯……”她点点头,随后听到自己不争气地松了一口气。
“你来深圳……旅游?”
王曼昱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又舀起一口苦瓜炒蛋往嘴里送,“男朋友在这边。”是实话,也是故意把前三个字咬重的。
余光中林高远蹭了蹭嘴边的痣,他略显沮丧的表情让王曼昱心生出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大概是王曼昱的答案在林高远意料之外,吃瘪的他只好强行换了话题,“我记得你以前不吃苦瓜的。”
话落到王曼昱耳里让她一不留神咬到了舌边,明明是下一秒就要流出生理泪水的程度,又强忍着痛,嚼了两口苦瓜咽了下去。
“人是会变的,林高远。”
“你不也从爱我变成不爱我了么?”
即便末了还勾勾嘴角自嘲般笑得轻松,但反问的句式和控诉的内容显然表明她还耿耿于怀,纵使现下已经吃得下苦瓜,也尚未能做到此刻店内广播里唱的“此际回头看原来并没有事”那般洒脱。
“我不是……”林高远下意识辩驳,但渐渐小下去的声音显得他底气不足。
王曼昱抬起头去看他,很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答案,说他有苦衷也好被冤枉也罢,可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事实跟她所认知的一点没差,她一心一意付出,得到的却是分成一半甚至是所剩无几的爱。
最后也称不上不欢而散,只是王曼昱在二人如同冷战一般的沉默当中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自己的午饭,随后连道别都没有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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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心里装着事的时候最害怕半梦半醒的时分,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于是潜意识里最惦念的事就会悄无声息钻出来,杀自己个措手不及。
王曼昱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两点钟,原本打算翻个身继续睡,不想蹬被子的时候小腿肚的筋猛地抽了一下,接着肌肉开始强烈收缩。她感觉疼, 眼睛都还没睁开手臂就下意识往身旁扑,却捞了个空,手指骨节撞向墙壁,发出“喀啦”一声。
她只泄气地收回手,抱着痉挛的小腿,独自熬过这漫长又煎熬的剧痛。
疼痛缓解过后困意也消失了,她在枕头边摸到手机,解锁屏幕的一刻,眼前朦胧一片才发现自己眼里噙了泪。她狼狈地翻出本已经删除了的那个联络人,又重新添加回来。
和林高远的复联就是这样不清不楚地开始的。
自那以后,王曼昱几乎每天都和林高远保持联系,谈的也不多,无非都是些生活和工作上的琐事,却稍微缓解了她持续数月的低落。她向男友坦白了此事,对方并无怨言,也不避讳谈及,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可有些芥蒂并不是生活能重回正轨就意味着消除,每每跟林高远谈得高兴之际,王曼昱总忽地想起过去那些破碎不堪的日子,不愿与毁掉她的人和解,于是恨意的藤蔓又从心底缓缓爬上来,树叶郁郁葱葱。
酒精是能让人逃离现实规避痛苦成本最低的方法。
她拉开冰箱门,挑了两支玻璃瓶装的冰啤酒,然后一通电话就把林高远叫了出来。
夜里昏黄的街灯下,林高远的模样比上次在餐馆相遇时憔悴了些,肿起的眼袋透出一层乌青。婆娑树影下,他忽明忽暗的眼睛里像藏着些什么情绪,但王曼昱不想去猜。
从出门到现在,林高远一句话也没说过,好像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王曼昱一句话,他都会不问原因就答应。
王曼昱啃了啃指甲,正思索着怎样徒手开瓶盖,突然瞥见林高远身后的铁栅栏,于是自顾自走过去,将啤酒瓶盖边缘卡在杆子上撬,撬了半天没撬开,来了脾气便一脚往栅栏上踹。
林高远以为她会就此作罢然后喊自己去帮忙,结果他眼看王曼昱跟栅栏撒完气之后又提起誓要大战八百回合的架势重新开始撬。
这股倔强劲儿从运动员时期保留到现在,也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不起。”
瓶盖被撬开的一刻,林高远诚恳的道歉在瓶盖掉落在地发出的脆响当中并没有很清晰,王曼昱却实打实听见了那迟来的三个字。她愣了愣神,带着绵密气泡的啤酒溢出一些到她食指上。
“……说这些干嘛。”她躲开林高远的视线,把自己手里的酒瓶塞到他手心,舔了舔指尖的啤酒,接着拿起另外一支去撬。
王曼昱泄愤似的仰起头就一股脑把酒往嘴里灌,同时大量空气钻入瓶中发出“吨吨吨”的声响,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一瓶。
她扭头看看林高远,对方手上的酒瓶还半满。她在林高远把自己的酒递给她之前就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像是预先知道他会有此举。
马路对面有间小卖部还亮着灯。王曼昱算了算,走过去买一瓶罐装啤酒再走回来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不过她没算上酒精对她的作用。
她一屁股在林高远身旁重新坐下,拉开盖口又喝起来。
“曼昱,别这样……”
回应他的是王曼昱打出的一个嗝。
“难受的话可以打我骂我。”
“或者恨我也好。”
“是啊,我真的好恨你。”王曼昱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对着林高远声嘶力竭道,“但是恨你又有什么用?是不是恨你就可以当所有事都没发生过?”
她使了力把手中的易拉罐捏扁,之后狠狠地往林高远身上砸过去。没喝完的啤酒在半空中晃出,溅了几滴到他脸上,罐子砸在他左胸上沾湿了衬衫的一大片,然后一骨碌往下滚到地上去。
王曼昱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不然为什么明明挨砸的是林高远,蹲下来抱着膝盖呜呜大哭起来的竟是她自己。
四下无人的街道里回荡着她凄厉的哭声。
后半夜是怎么被林高远扛回家的,王曼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在她睡着以前唯一有记忆的,是模模糊糊听见男友跟林高远说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右手边,接着她觉得自己脖子有点痒,像是林高远摇头的时候头发不经意蹭到她。
“她没洗澡是不会往床上睡的。”
最后王曼昱在沙发上彻底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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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很坦然地接受了王曼昱的分手要求,甚至在她挂掉电话出来房间之后就帮她把房间以外的行李打包得七七八八了。
王曼昱看着那几个箱子,愧疚感愈发深重。
前男友、深夜、醉酒,光是这三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就足以让人警铃大作,但男友不光没有作闹,甚至为犯下微不足道的错误而道歉。
从前她总怀恨于林高远对她的残忍,但其实他们本质上何尝不是同一种人,都有意或无意地伤害深爱着自己的人。与其说她是因为不满意那杯咖啡而离开,更不如说是她想在自己泥足深陷重蹈覆辙之前放生无辜的人。
王曼昱想起刚刚自己说的,林高远没什么好的,可他就是林高远。就像后来交往的这个男友没什么不好的,可他就是不叫林高远。她当然知道,情人之间不应该比高低输赢,但她总隐隐觉得,自己跟林高远的羁绊之深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在收拾行李的空档里,她开始重新考虑车晓曦让她回黑龙江的提议,最后决定今晚就出发。
她坐在行李箱上,等待着网约车如约上门,顺便给林高远发了条消息。
「你陪我回趟黑龙江吧。」
她曾无数遍从深圳飞往黑龙江,但没有一次的心情像此刻一样复杂。以前还跟林高远在一起的时候,飞机上二人讨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婚礼策划场地布置之类的话题,而如今所有约定突然作废,尽管身旁坐的是同一个人,过期的承诺再无重新兑现的可能。
王曼昱瞧见前座的靠背上夹了本旧杂志,书页的边边角角都翘起,像是出版了许多年了。杂志封面像是关于乒乓球之类,于是她随手抽出来翻开,一看内容竟包含自己多年前的一次问答。
「Q:最喜欢哪个城市?」
「A:国内的话是深圳。」
心脏猛烈下坠,像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极速下降。她抠了抠书页翘起的边角,侧过脸往舷窗外望出去。从飞机上俯瞰,黑夜里的深圳像一张由无数根发着橘黄色亮光的线编织而成的网,而这张网随着飞机的爬升越缩越小,直至隐匿于漆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