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应该是下过雨。地铁口的台阶湿漉漉的,布满了凌乱的行人鞋印。王曼昱在踏下扶手电梯的一刻点开手机日历,数字日期的下方标着方方正正的霜降二字,表示着秋季的时令已然过半。
她微微叹了口气,灰白的水雾在昏黄路灯下从口中喷涌而出,缓缓升腾后逐渐消散,深夜里湿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笼罩上她的面庞,不禁又让她眼底涌出点泪来。
尽管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王曼昱仍然对自己被无故辞退耿耿于怀。那是她跑了数十场面试才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结果试用期一结束就收到了解雇的通知。她当然不解,自问每天都兢兢业业,也从未迟到早退,就连被强制加班都无半句怨言,要说真的开人她也绝对不会是第一个被宰的。
而公司的回应是:考虑到王曼昱家距离公司太远,长时间的通勤影响到她的日常工作,因此决定将她辞退。实在是荒唐,她自己都没觉得有影响呢。直到后来她才在卫生间偷听到人事走漏的风声,说是老板有个亲戚要来,应聘的刚好是她这个岗位,而这个岗位又已经饱和,所以才着急赶她走。
眼前蒙上一层水汽模糊了街景,王曼昱吸了吸鼻子,竭力忍住哭泣的欲望。天上突然又开始下起雨,不大,但密密麻麻飘到脸上也带来一丝寒意。
王曼昱没带伞,发愁之际摸到衣兜里揣着的对折起来的传单。这是她在招聘会回来的路上从一只人形玩偶手上得到的,起初她因为找工作碰壁而烦于应对,但对方硬是将传单塞进她手里,她也只好勉强收下,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场。
然而,渐大的雨势让王曼昱不得不还没走到家就停下来找寻歇脚的地方,风也大了起来,薄薄一张传单纸压根挡不住迎面接二连三砸来的雨点。
慌乱之中街角的一家小店映入眼帘,王曼昱不假思索小跑着过去躲到,屋檐下的位置很窄,尽管她尽量贴向背后的玻璃落地窗,雨丝仍然能斜着吹进来。
怎么连天都要跟她作对呢?鼻尖酸起来的同时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她在冷风中不停跺脚取暖,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只缩成一团就不会受凉的猫。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街上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路边的水洼在轮胎摩擦之下溅起无数的泥点,瞬间沾污了王曼昱全身。
委屈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王曼昱倚着玻璃窗哭起来,双手捂着脸抽噎,泪水不断涌出来,透过指缝渗出来又滑落进袖子里。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脚步声,再然后,她听到了一把男性嗓音。
“你好。”
王曼昱下意识抬头,眼前是一名男青年,看上去应该是店老板。对方估计是被她哭得狼狈的样子吓到,前进的脚步突然顿了顿。
“不……不好意思,等雨小一点我……我就走了。”王曼昱的肩膀随着抽噎一下一下耸动,道歉的话也断开几节。
老板眨了两下眼,之后用温和的语气问道:“那个,我是想说,你要进来躲一下雨吗?”
雨夜似乎让人的情绪更敏感一些,他人小小的善意都能触动到王曼昱的神经,像是在雪地里跋涉找到了一间木屋。
她忍不住在对方面前嚎啕大哭起来,比刚才更加惨烈,哭声撕心裂肺,惹得路过的人都好奇地转过头瞧了瞧。
老板手足无措起来,一只手抬起到半空中想要安抚她,但觉得似乎不太礼貌,中途又收了回来。“喂,你别哭呀……”
王曼昱还是站在原地哭,看着老板转身回到店里。她以为他不愿搭理她了,不料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把伞出来,站到自己面前朝外撑开。
伞的面积刚好能够遮住两个人,灯光被伞布遮挡,圆圆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带来莫名的安全感。
“等你什么时候想进来了再进来吧。”她又听见他说,之后默不作声地待在原地,手依然撑着那把伞。
当时的王曼昱并没有想过,这一晚的这把伞隔绝的远不止冷冰冰的风和雨,脏兮兮的泥,路人异样的目光,还有生活的不堪与现实的荒诞,让她有勇气把破碎的心一块一块重新嵌上。
雨敲在店外的铁屋檐上,像坏了的老钢琴发出跑调的乐声。王曼昱坐在木制的小板凳上,手捧一杯温热的茶,抬头环视着这家二手书店。
店面不大,几个残旧的书柜相互紧挨着,之间的空隙宽度目测只够容纳一人。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画框有几道斑驳的刮痕,灰白的漆块堆在墙角,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剐蹭而掉落的。门边立着一把电风扇,约莫一米高,扇叶边缘有些锈迹,电线绕了几圈挂在扇脚的旋钮上。
王曼昱站起来,走近书柜仔细摸了摸,竟意料外一尘不染。书籍摆放地十分整齐,分门别类罗列在书柜的每一层。柜壁贴了好些信件和明信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黑色的字,内容大致都是感谢老板。
她挑了离她最近的一封信,食指点在抬头上,一边看一边不自觉低声念了出来:“林……高……远……”
“你叫我吗?”
王曼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身去,手里的姜茶因她剧烈的动作而淌出来些。
“抱歉,吓到你了。”
王曼昱摆摆手,侧过身指着书柜壁上的感谢信,问:“这些都是别人寄给你的吗?”
林高远点点头。
“为什么呢?”
“因为大家累了的时候总会来这里休息,而这里永远欢迎任何人。”
“就是这样?”王曼昱睁圆了眼睛,“如果是累了,干嘛不直接回家休息呢。”
“那你怎么不回家休息呢,都这么晚了。”
王曼昱低头抿了一口姜茶,暖烘烘的茶水沿着食道一路流进胃里,“因为下雨了,我本来是要回家来着。”
她绝口不提自己哭了的事,毕竟事后想想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面前情绪崩溃实在太过丢脸,她现在只祈祷林高远不会再问,最好他直接统统忘掉。
林高远双臂交叉怀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嗯……那既然雨停了,我也要回家啦。”王曼昱将姜茶一饮而尽,把空杯子递回给林高远,“谢谢你的茶。”
临走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来,问林高远要了张便签纸和签字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之后在满是感谢信的书柜壁上找了一小块空位贴了上去。
便签纸上是这样写的:感谢林老板的伞,祝老板生意兴隆。
梦里是一片黑色的海,汹涌的海水漫上胸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踮起脚尖似乎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海浪很快淹没肩膀、脖颈,然后到鼻腔。缺氧让人下意识张开嘴汲取氧气,但灌进来的只有无尽的冰冷的水。
王曼昱在窒息边缘惊醒。
她揩了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接着摸到不知何时甩到枕头底下的手机,点开招聘软件。这是她每天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从软件里接收到的消息决定了她当天的心情,而这一个多月来基本是悲大于喜。
不出她所料,投出去的简历没有半点回音,如同一周前在招聘会上碰壁。她退出招聘软件,手机往床头一甩,被子蒙上头想要继续睡,但脑海仍然被无数条已读不回的应聘消息塞满,将她折磨得愈发清醒。
无奈之下,睡意全无的她只好爬起床做早饭。
天蒙蒙亮,王曼昱拉开厨房的窗户,室外的风卷着点湿气吹进来,燃气灶上蓝黄交融的火苗在风下左右摇晃。
自她大学毕业以来,一家三口的早饭都由她一人包办,不论她要工作与否,每天早上都是雷打不动六点起床做饭。
饭都做好端上桌的时候,王曼昱看见自己那刚起床的母亲从房间里出来。
“早。”她兀自拉开椅子坐下,语气不带半点感情。
“怎么不叫你弟出来吃?”
“他爱吃不吃。”
王曼昱不用抬头看都知道母亲肯定又黑着脸瞪着她,然后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弟弟房门前喊他出来吃早饭。
“别叫了,那个废物昨晚打游戏打到凌晨四点才睡。”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弟呢?!”
王曼昱撂下碗和筷子,“他就是废物啊,高中毕业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工作也不找天天就知道躲房间里打游戏,饭都要给他喂到嘴边才会吃,不是废物是什么?”
“他再不好也是你的弟弟我的儿子!”
“那我也是你女儿啊!从小到大你都偏心他,我读书比他好比他懂事,但是家里的钱都只往他身上花,我说过什么了?你跟爸离婚之后家里哪件事不是我来操心,现在连饭都做给他吃了你还不满意吗?”
王曼昱眼眶红起来,眼泪滴入桌上的白粥,融进透明的粥水里。她扯了扯衣领擦去眼泪,之后猛然站起来,揣上手机和背包便奋力冲开家门跑了出去。
深秋的晨间寒意很重,湿气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裹上皮肤,激起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
清晨的街道空空荡荡,街边尚未营业的店铺都紧闭着大门。王曼昱蹲在街角,泪眼朦胧地望着渐亮的天,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无助感吞噬——世界明明如此之大,她却找不出哪怕一处容身之所。
耳边忽然传来猫叫声,接着是毛茸茸的触感。王曼昱低头,发现是一只瘦小的橘猫,头不停往她脚踝上蹭,嘴里发出细碎的喵喵叫。
王曼昱被蹭得有点痒,于是伸手挠了挠。橘猫见了又往她葱白的手指上蹭,黑不溜秋的猫鼻子耸动着嗅她的指尖,嗅了一会儿像是认出点什么味儿来,又探出淡粉的小猫舌头舔了几下。
她刚想要摸摸小猫的脑袋,就被一声呼喊喝住了。
“阿橙!”
似曾相识的面容出现在王曼昱眼前,她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通,终于记起来面前向她跑来的人是一周前给她撑伞的书店老板林高远。
林高远应该是没注意到她,一心只有那只叫阿橙的猫,他在她跟前弯下腰试图把猫从她脚边捞起来,结果猫一直躲,最后竟钻到王曼昱怀里。
“不好意思啊,它……”他说道,一边抬头看向她。和她不太一样的是,对方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她,“诶,是你。”
王曼昱张嘴想要回答,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浓重的鼻音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刚哭过,于是面上又挂了点窘迫,心里暗自嘀咕怎么每次遇到他都撞上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刻。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清了清喉咙,手掌抹去脸上的泪痕,接着迅速换了一个喜悦的表情,音调故意拔高体现自以为饰演得绝佳的假开心,“嗨,又碰到你了。”
林高远似乎没太在意她的失态,只是咧开嘴冲她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下眼睑鼓起两条厚厚的卧蚕,眼尾叠了好几层褶皱。
“早上好啊。”他说话有点嗲,字与字之间像挂了糖水似的黏在一起。
“你小子,驱虫药不肯吃,倒知道躲女孩子怀里。”林高远伸手想要揪着猫耳朵把它抓起来,猫却像见着鬼一样拼命甩着脑袋躲开,四个爪子紧紧扒住王曼昱的衣服一个劲往她肩上爬。
王曼昱被这场面逗得破涕为笑,抬起手捋了捋小猫身上柔顺的毛,一边问林高远:“这是你养的猫?”
“我捡的流浪猫,每天晚上都看见它在翻垃圾桶找吃的,觉得怪可怜的就捡回店里养了。”林高远蹲下来,狠狠揉了一把小猫的圆乎乎的脑袋。“它可皮了,给他喂个药不肯吃,一下窜出来跑得飞快,差点找不着它。”
猫在王曼昱肩上似乎格外温顺,不再躲开林高远的手,而是主动往他手掌心里蹭。林高远垂眸,宠溺地看着猫,尽管嘴里嫌弃,手上的动作倒是轻柔,指关节一下下蹭着猫下巴。猫十分享受,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不过它看起来好像很喜欢你。”林高远突然抬头跟王曼昱对视,眼神看似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一片柔情就这样落入她眼底。
她看见他又笑了。
有那么一刹那,王曼昱觉得季节突然由秋转春。
“可以请你帮我个忙吗?”林高远又说。
“什么?”
“去我店里给它喂药。”
王曼昱即刻答应了,囿于眼下自己急需一个能收留她的地方好好调整情绪,更何况,没人能忍心拒绝一只黏人的小猫。
或许,应该再加上一个曾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给她施予援助的,笑容灿烂得不值钱的阳光老板。
林高远经营的其实是一家二手书店。店里的书大都由客人捐赠而来,他挑选过后留下合适的书,将当中较为破旧的一一修缮好,再整齐地摆放到书柜上。跟多数二手店一样,这家店不怎么挣钱,尤其在电子浪潮席卷全球的今日,一家靠纸质书为生的小店的生存状况更是岌岌可危。
“不挣钱的话,那干嘛要开呢?”王曼昱听完林高远的描述之后不禁疑惑。
阿橙似乎也感到不解,跟着喵喵叫了两声。王曼昱把它抱起夹在腿间固定,一手捏着它的下巴,一手迅速地把药喂进去,等它乖乖把药吞下之后,再揉揉它的肚皮作为奖励。
“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不应该被遗弃,它们只是旧了,变得不好看了,但仍然还有存在的价值。”
“我不是为了挣钱,是希望有价值的东西不被轻易埋没。”
林高远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敲了敲她坐着的木凳——是她第一天坐的那张——接着抬起眼与她对视,微笑着说道:“这张凳子也是我捡的。”他接着站起来,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油画,“那幅画也是,明明还很新啊。”
他叉起腰,若有所思地盯着油画看了两秒钟,然后微微叹了口气。
“那不挣钱,你靠什么活?你别告诉我连饭你都要捡来吃。”
“哈哈哈,那倒不会!”林高远转过头来,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平时就送外卖挣钱。”
王曼昱有点难以想象,因为他温顺的外表和清瘦的身材看上去更符合他书店老板的人设,她尝试幻想了一下林高远用他那有点嗲的口音跟一些无脑客人争辩的画面,那场景滑稽得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那你呢?”林高远又问。
“我什么?”
“姓甚名谁啊,干的什么工作啊,家里几口人啊之类的。”
王曼昱眼珠子提溜了两圈,把阿橙放到地上,找到一支笔,走到书柜旁在自己之前写给林高远的便签纸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林高远从她背后凑上去,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一边低声跟着念,声音含含糊糊的听起来像是把“王”念成了“丸”。
“那就,谢谢王小姐帮我给阿橙喂药咯~”
王曼昱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手机就响了起来,接听之后发现是电话初试,便急匆匆跑到书店外。
林高远隔着书店的玻璃落地窗望向王曼昱,瘦削的身子只套了薄薄一层卫衣,嶙峋的肩胛骨向外凸起显得格外脆弱,宽松的裤管在秋风吹拂下紧贴上笔直纤细的双腿,好似分分钟会在膝盖处断裂弯折。
直到王曼昱转过身来重新推开门,林高远才惊觉自己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离开过。王曼昱还听着电话,一边用气声叫他帮忙拿纸和笔。
“嗯对,好,试用期五千是吧……”
“通勤时间还好……”
“好,拜拜。”
挂掉电话之后,王曼昱长舒一口气。
林高远从她手上接过笔把笔帽盖上,转而问道:“你在找工作啊?”
“对啊,上次来这躲雨就是刚从招聘会回来来着……”王曼昱说着,脑子里又想起那天自己在他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下舌头打结,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她很肯定林高远没有忘记,因为她确确实实在零点一秒里看见他的表情凝固了,但又迅速恢复正常,且没有表示出任何讶异或嘲笑。
林高远大概是注意到她神情里不易察觉的尴尬,主动把地上正在扒拉着凳腿磨爪子的阿橙抱起来塞到她怀里,故意转移了话题:“以后常来呗。”
“啊,我是说,有你在这它乖很多。”
“不是诅咒你碰上下雨的意思。”
王曼昱起初也没往别处想,倒是林高远急急忙忙的澄清让她才绕过弯来。她被他因为自己说错话而挠挠鬓角的样子逗笑,点点头答应请求,接着抓起阿橙两只爪子举起到面前,亲昵地蹭着它舔得湿答答的鼻子,又同它宝石般的眼睛对视。
阳光从窗外打进来,暖洋洋地晒到二人身上,阿橙两条悬在空中的腿挣扎地蹬了蹬,身上橘黄色的绒毛随着晃起来,掉落的毛絮在阳光下飘浮。
王曼昱家附近有一家皮鞋厂,在大概十年前,那块地是一个公园,那是她曾经的庇护所。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家里每天都充斥着父母争吵的声音,偶尔还有玻璃酒瓶的破裂声,突如其来的掌刮声。她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听懂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读透恶毒言语之下一对曾恩爱的夫妇对彼此的怨恨。
她努力置若罔闻,一心专注在学习上,希望能通过取得好成绩以平息父母的怒火,换来家中片刻宁静。直到有一天,她在劝架的时候被父亲一下拉扯到摔在地上,痛感在尾椎震开的那一刻,她才知道父母怨恨的不仅仅是对方,还有她这个累赘。
从那以后,她每天放了学就喜欢往公园跑,一直待到饭点才不情不愿踏上回家的路。
记忆里,花园中央有个圆形的花圃,里面种满了浅蓝色的绣球花,每到夏天都成朵成朵地绽放,一簇挨一簇,绚丽又灿烂。
那阵子,王曼昱最喜欢做的就是蹲在花圃前,对着绣球花自言自语,说爸爸妈妈多爱吵架,说弟弟有多调皮多不懂事,每次说不到十分钟鼻子就酸起来。
转眼她就上了高中,花园也被拆毁,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
她再也无处可去,千疮百孔的心终日流浪。
好在,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公园。
“妈,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冰箱有些调好味的排骨,你拿出来蒸一下就好了。”
拇指一松,一条绿色的语音消息出现在对话框的最下方。
王曼昱今天跑了两场面试,本以为上午下午各一场,时间也算宽裕,不料下午的面试压场,一直到五点才轮到她,面试结束的时候天色已晚,想必菜市场也已打烊,便打消了回家做饭的念头。
意外躲掉厌恶的饭局自然令她暗喜,但眼看饭点将至,咕咕叫的肚子也提醒着她必须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地铁口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不少人被吸引驻足。王曼昱也在小摊前停下,要了一袋新鲜出炉的栗子。
她双手捧着满满一纸袋的糖炒栗子,满怀期待地往书店走去,结果还没走到店门前就看见店里黑漆漆的,再走近几步,玻璃门上了锁,门柄上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心里掠过一丝失望,她瘪着嘴蹲下,敲了敲玻璃门,店里头正在睡觉的阿橙耳朵尖动了动,接着醒过来跑到王曼昱面前,扒拉着玻璃冲她喵喵喵叫起来。
王曼昱还隔着玻璃逗它,身后突然有束亮光照过来,随后是一声喇叭响。
林高远骑着电动车,在马路对面笑着跟她打招呼,头盔上的小风车在晚风下呼呼转。
“真巧啊。”林高远摸到墙上的按钮开了灯,暖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整间小店,气氛分外温馨。
他摘下头盔,刚把手里提着的两袋在送最后一单外卖路上买的烧腊放到桌上,阿橙就闻着味儿一溜烟似的跑过来,两个爪子不停挠着白色塑料袋。
王曼昱将阿橙抱离桌面放到地上,轻车熟路找到置物架上的半袋猫粮,拿起来往猫盆里倒了些,阿橙把头埋进棕色颗粒堆里,嘴里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不巧,我特意来的。”
“买了点糖炒栗子,可以在你这儿坐会儿吗?”
林高远连连点头说当然可以,又得知她还没吃晚饭,正好烧腊也买多了,他一个人吃不完,于是分成两人份,推了一份到王曼昱面前。
面对面吃饭似乎是关系很亲密才会做的一件事,但王曼昱并未感觉不自在,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她把糖炒栗子从纸袋里倒出来几个,挑了个大的递给林高远,自己也挑了个,细心地剥着外面那层硬壳。
“其实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林高远问到她心坎里了。
王曼昱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看穿,于是顿了顿,接着点点头,“我不想回家。”
话音刚落,她突然就想起第一天跟林高远认识的时候他说的那番话,终于明白他所说的“累了”和“休息”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林高远掰了半个栗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原则上,赤裸裸向他人袒露伤口并不是明智之举,但在这一刻,王曼昱脑子里掌管理智的神经突然崩断,过后她像是终于找到情绪宣泄口,开始滔滔不绝挨个数落那些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
糟糕的生活像张网,将她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总有办法逃出来的。”林高远单手托腮朝她笑。
“我刚开这家店的时候没什么收入,每天捉襟见肘,路上买瓶水都跟那一两块较劲,后面开始送外卖,才勉强能填回开书店的成本,也算有了一点积蓄,起码养得起自己。”
“但是送外卖,你知道的,总能遇到千奇百怪的客人,我记得有一次,那人让我放楼下外卖柜,我就放了然后走了,结果后来跟我说拿不出来,电话骂了我一顿还投诉我。”
“不过我很少将这些放心上,第二天睡醒了就啥都忘了,要是哪天真的受不了了,大不了再换一份工作,总是饿不死的嘛。”
王曼昱突然觉得林高远很像以前读书时候学校里的心理导师,说话温声细语的,又总是把笑容挂在脸上,永远不急不忙,所有事都能从容面对。
那会儿她总是想,这些人是不是从来不会有烦恼。
“你总是这么乐观吗?”王曼昱又剥了一颗栗子塞进嘴里,香甜的味道充斥着口腔。
“唔,可能是天生的吧。”
“所以大家都爱跟我倾诉,我这小店藏了可多人的秘密了。”
王曼昱想起那些感谢信,心里竟莫名不是滋味。
“意思是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咯?”她假装不在意地问,手上夹了一块叉烧。
林高远冲她挑挑眉,勾着嘴角说:“你猜。”
她感觉自己耳根微微发热,“切,不说算了。”
阿橙饱餐一顿后餍足地伸了个懒腰,踩着猫步慢悠悠晃过来,贴在王曼昱裤腿上蹭,没蹭多久就被抱了起来放到大腿上。
王曼昱故意往它耳朵里吹气,惹得它一直甩着脑袋想跑,又被抓住两条后腿不让跑,一下急眼了,两只前爪气鼓鼓往她肚子上踹,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似在控诉她欺负自己。
阿橙幽怨的眼神逗得王曼昱笑起来,她不再吹气,抬手呼噜了两把它的脑袋,“哎呀,小猫真可爱。”
“嗯,是啊。”林高远回应道。
但他的目光分明落在王曼昱身上。
林高远有一台胶片机,是一位客人赠送的。
若不是午后刚好收拾一下店里的杂物,在纸皮箱底翻出来这台相机,他差点都忘了前几天拿了一卷胶片去洗。
点开邮箱,下载附件,解压,一张张相片陆续在文件夹中加载完毕。照片是他平日里断断续续拍的,没有特定的时间和对象,内容大多是蓬勃的花草,街头的特色老式建筑,深夜里往外冒着水汽的粥铺,午后手里拿着气球嬉戏的小孩。
气球……林高远定睛看了看,被气球挡住的地方有半个模糊的身影。
是王曼昱。
脑海中有什么记忆一闪而过。他记起来了,这个小孩是自己在兼职派传单那天遇到的。气球被吹到树上,小孩够不着,让他帮忙捡。
后来他拿起脖子挂着的相机给小孩拍了张照,不曾想这张照片竟无意中把王曼昱也照进来了。
他笑,原来他们的缘分比他所认知的开始得更早。
一下就联想起当晚她来店门前躲雨时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他起初还没认出来,怔了怔才从记忆深处拾回她的模样。彼时的他尚未知晓王曼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碍于陌生人的身份也不好多问,只好问她要不要进店里来躲雨,没想到对方哭得更凶,他束手无措,只好拿了把伞出去给她挡雨。
再相遇时她依旧在哭,他却仍然没问。比起知晓她的遭遇,他更希望当下的她能恢复笑容。
于是他邀请她帮忙喂猫。
其实他一直想告诉她,她笑起来很可爱,但只敢趁着夸赞猫的时候把心里话说出来。
吃过晚饭,喂好猫,林高远抄起鸡毛掸子开始打扫店面,在扫过书柜的时候留意到王曼昱当天留下的便签。他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针所指的数字已经在他们约定好的时刻上加了二,而王曼昱依旧没有出现在书店。
林高远决定打个电话,顺便问问她夜宵想吃什么。
结果手机先响了起来。
他轻快地打着招呼,对面的反应却让他始料不及。
“林高远……我好像真的……真的没办法活下去了……”
王曼昱哭得撕心裂肺,每个字都没办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喘息和呜咽相交杂,句末还带着颤抖的悲鸣,让林高远不得不费劲心思连蒙带猜才能听清楚她说的话。
他好像看见了一只落水的小猫挣扎着向他求救。
“你现在在哪?”他一边问,一边捎上电动车钥匙走出书店。
车把一拧,一辆黑色电动车消失在夜幕里。
这是林高远第三次看见王曼昱在他面前哭了。
路灯下的身影薄薄一片,好像随便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王曼昱背靠灯柱双手掩面,瘦小的肩膀随着哭泣抽动,灯柱随之摇晃发出刺耳的响声,像是底座零件生锈后金属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
越靠近,抽噎的声音不断放大,加剧了他心中的不安感。
“曼昱。”
名字的主人抬头,小小一张脸上布满斑驳的泪痕,眼圈是红的,鼻子也一样,凄楚的模样在微弱的橘黄色灯光下显得无比破碎。
“我,我的钱……”
“我妈拿我的钱去给我弟买……买房。”
“我要怎么办啊……”
女孩抽噎着说道,声音嘶哑,眼泪一颗接一颗滚落。
林高远只觉得心脏揪着疼。
他一把握住王曼昱的手臂轻柔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王曼昱这么瘦,他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整个人紧紧圈住。
“工作也找不到,好几个面试都没过……”
“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这个世界也没有变好一点点?”
王曼昱趴在他肩上,绝望地抛出一个他也无力解答的问题。
林高远肩上传来不间断的悲鸣,震波一次次击穿他的心。他无计可施,只能把她抱得再紧一点,箍紧她弱小身躯的两只手臂上用力再用力,希望在寒风凛冽的夜里能力所能及分给她足够多的体温。
后来王曼昱在他怀里哭了足足二十分钟,直至气息平缓了些,才从他肩上抬头。
下雨了,跟他们相遇那天相似,天空中飘落着零零散散的雨丝。
林高远见她不哭了,便连拉带推地把她扯到电动车后座坐下,接着拿起自己的头盔塞到王曼昱手里。
“走,哥哥带你去兜风。”
“那你不戴头盔吗?”王曼昱哭过之后鼻子还堵着,声音闷闷的。
林高远敲了敲她脑袋上的头盔,塑料壳发出清脆的咚咚声,“我只有这一个,因为以前后座从没坐过人。”他也坐上车,双手握着车把,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坐好咯,我的烈火战车可快了。”
王曼昱没忍住笑了出声,双手乖乖抓紧车座。
电动车缓缓开动驶出巷口。
深夜的马路万籁俱寂,偶尔有一两台轿车稀稀拉拉驶过,过后又恢复一片寂静。车速加快,风也大起来,雨丝吹落到王曼昱脸上,她却不觉寒冷。
她听见林高远好像说了些什么,声音被风声掩盖,于是往前凑了凑,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哎哟……”林高远扭过头来,一下没控制好车头,车身忽然剧烈摇晃,吓得王曼昱赶紧搂住他的腰。他把头转回去,重新摆好车头,加大音量说:“我说,你有什么烦恼全都喊出来,这里没人。”
王曼昱深吸一口气,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破公司——赶紧倒闭——”再吸一口气,继续喊:“狗屎弟弟——我好讨厌你——还有妈妈——”
黑夜似乎能吸收人的所有情绪,王曼昱心里的苦闷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整个人平静而舒畅,下巴抵在林高远背上咯咯咯地傻笑起来。
林高远也跟着笑,振动透过他的身体传到王曼昱下巴。
电动车沿着马路一直向前驶上大桥,桥底流淌着一条河,弯弯曲曲蜿蜒向天边,直至与夜晚融为一体。过了桥,眼前出现一片辽阔的土地,密密麻麻立着一排又一排树。王曼昱愣了愣神,揉揉眼睛认真再看了一下,确信那是一个果园。
果园越来越近,她能听见风在树叶间隙流过,沙沙的响声像是在给大地奏响安眠曲。
不经意间,车子已经在果园围栏边停下。
“要干嘛?”王曼昱问。
“偷闯进去。”
她还拧着眉毛疑惑,就稀里糊涂被林高远牵下车。头盔安放好在车头篮子里,两个身影悄悄溜进黑夜。
一路畅通无阻,先是钻过围栏的一个缺口,再经过果园仓库,最后到达种植地。
茂盛的果树整齐排列,树上挂满沉甸甸的果子,王曼昱凑上去闻了闻,柑橘香萦绕在她鼻尖。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熟练?”她想起刚才林高远一连串的带路行为,很难不怀疑此人是“惯犯”。
“嗯……因为我每次不开心都会来这里。”
王曼昱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原来你也会不开心?”
“嘿,你这话说的,我也是人啊。”林高远偷偷在她背后抬起手,狠狠敲了一记她的脑袋。
王曼昱嗷呜一声抱住头,朝他哼了一声,不料踢翻了脚下一个果篮。她弯下腰打算捡,忽然一声呵斥从二人身后传来,伴着一束强烈的亮光。
“快跑!”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林高远就已经迅速抓住她的手带她跑起来。
眼前他宽阔的肩背随着奔跑的步伐晃动着,微热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果园里黑漆漆的,只能借着远处的路灯勉强看清周围的事物,加上身处陌生的环境,王曼昱压根儿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但跟在林高远身后却感到莫名安心,好像只要是他带着自己,不管终点是哪,她总归能安然无恙。
她跟着林高远一直跑,直到眼前出现一个空水缸。
林高远掀起水缸上的木盖,带着她躲进去,再把盖子盖上。
水缸里说大也不大,但勉强能容纳两个人。二人面对面屈身蹲着,狭小逼仄的空间让他们不得不膝盖贴着膝盖挤在一块儿。
水缸外脚步声逐渐接近。
王曼昱低着头,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不敢发出丝毫动静。脖子因为长时间低头而发酸,又怕乱动发出声响引来果园的保安大叔,只好捏捏自己的后颈缓解,奈何起到的效果十分短暂。
她梗着脖子尝试缓缓抬头,鼻尖却在下一秒与林高远相触碰。
四目相对的一刻,周遭的空气开始升温。
王曼昱分不清自己此刻猛烈的心跳是出于躲避抓捕的紧张,还是因为面前近在咫尺的林高远的脸。他也同样在喘气,急促呼出的鼻息热得不像话,与她自己的交融在一起。
感觉应该为刚才无意的失误道歉,王曼昱的唇动了动,不料刚要张开就被林高远一根温热干燥的食指抵住。
“嘘。”
木盖的缝隙很宽,漏进一点不算亮的光,让水缸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她看见林高远拢圆了两瓣唇,他明明没有发声,她却瞬间心领神会。
脚步声渐远。
直至外头全然安静,林高远探出头来瞄了瞄,确认保安已走远,才把王曼昱也喊出来。
“万一他等下又过来怎么办?”王曼昱还站在水缸里。
“不会的,这是最后一趟巡逻了。”
听闻此话,王曼昱才终于放心下来。
她跨出水缸,把盖子盖上,接着坐在上面。水缸很高,她双脚稍稍离地,晃悠着撞击在缸面上,叮叮当当的。
林高远斜靠在水缸上,双手揣在外套兜里,跟她一起抬头看着夜空。
漆黑的天里繁星点点,像天上的神女不小心把数颗钻石打翻进墨盒里,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
“好久没试过好好看看星空了,毕业之后就是工作,不停地工作,被辞之后就是不停找工作,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
“加上家里那些破事儿,明明流着相似的血液,他们却总是像刀子一样刺痛我,让我觉得我的世界是黑色的。”
林高远微微侧首,坐在水缸上的王曼昱比他高半个头,一头柔软的短发被风吹起,侧脸在黑夜里轮廓模糊,但他仍然能看见她那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扇动。
“谢谢你,林高远。”
王曼昱突然低下头,他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林高远的眼里又多了两颗星星。
王曼昱决定从家里搬出去。
“所以你就不管我们母子俩了是吧?”
客厅墙面的镜子里倒映出母亲佝偻着腰从沙发上站起来的身影,面容憔悴,应该是感冒未愈,声音还略带沙哑。
王曼昱睨了一眼,神情冷得像块冰,手上拾掇衣物的动作依然持续,“我管你们管得还不够多么?”
拉上背包拉链,余光中瞥到母亲从置物架上翻找着什么,她转过去,只见母亲单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颤颤巍巍翻出一本白色病历本。
她想起前一晚,林高远送她到家楼下时跟她说的最后两句话——
“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难,我永远都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比如说,如果你想搬出来的话,可以搬来我这。”
大概是夜晚太黑,她太渴望有一双手能带她逃离。于是她考虑了一宿,终于鼓起勇气下定决心。
王曼昱握着背包带的手紧了紧,连着喉咙也哽住,牙关紧咬,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走上前去抢过病历本重新放好。
“你别弄了,我会定时回来带你去复诊的。”
“钱我也会每个月给你塞点,你爱拿去干啥干啥。”
“那个废柴就不用管了,他有手有脚饿不死。”
短短三句话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脑子里关于过往的回忆一帧一帧重现,她是如何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年纪小小就被逼着懂事,父母离异后挑起家里的重担,母亲病倒后一个人养三个人。
带上家门那一刻,泪水浸润双眼。
因为道别,也因为重生。
林高远家就在书店楼上,巴掌大的地方有着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王曼昱拖着行李箱进去,眼见只有一个房间,问道:“那我睡哪?”
林高远将手里的王曼昱的背包放下,“睡我房间啊。”
“那你呢?”
“客厅。”
客厅靠墙放了张矮小的木桌,边上是个黄色的蒲团,是林高远平常吃饭打盹用的。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柔软的布料顿时往下陷。他拍拍屁股下的蒲团,亮出一排洁白的牙傻乎乎地说:“睡这个,挺舒服的。”
二人将王曼昱的行李安放好后,林高远牵着她到客厅,像地产商推销似的给她介绍着这间屋子。
客厅看起来是用心装饰过,墙上挂了一串小灯泡,下方是木绳系着的明信片,以及胶片机前段时间洗好打印出来的照片。
王曼昱一张张看过去,指头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稀疏的眉毛往上抬了抬,“诶,这个……好像是我?”
“就是你,我也是后来洗照片才发现的。”
“那天我派传单来着,你记得吗?”
王曼昱一敲脑袋,“噢,我想起来了,那张传单还被我拿来挡雨来着。”
她静静端详着照片感慨这场不期而遇。
原来在他们留意到之前,有些冥冥中注定的缘分早就生根发芽。
幸福这个词几乎没有在王曼昱的认知里出现过,如今却在眼前这锅滚烫的牛肉粥里感受到了。
小小的一块方寸之地,四面墙,两双木筷,一锅往外冒着热气的粥。壁灯散发暖黄色的光将客厅填满,阿橙窝在脚边呼噜噜地睡着觉。
原来真的有属于她的避风港,王曼昱想,抬手又夹了一只煎饺,蘸了点醋汁儿,接着一整个塞到嘴里。
林高远看着她笑,问:“你很饿吗?”
她鼓着腮帮子摇头。
“是太好吃了。”
“不过跟我的手艺比还差点儿,哈哈。”
王曼昱曾经想过,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她应该可以找个馆子应聘一下厨师,她相信凭她十岁就会洗猪大肠,十五岁就会做三菜一汤的水平,顶级大厨可能当不上,但简单打个下手还是小菜一碟。
林高远听她笑着说起自己的经历,不由得生出同情与怜悯,脸色也转而变得沉重了些。他注意到王曼昱捋起衣袖的胳膊肘上有块浅浅的疤,于是指了指,关切地问:“你这儿怎么有个疤?”
“哦,小时候我弟咬的。”王曼昱的语气稀松平常。
他不敢想象是多么严重创伤才让这个疤痕多年都未能消散,而王曼昱却表现得像只是路上摔了一跤一样淡定。
“疼吗?”
“肯定疼啦。”
林高远知道王曼昱指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痛感。
这里的夜静得出奇。
月亮挂在天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倾泻而下,把枕头泡进月色里。
王曼昱侧身躺在床上,抬起手,月光从指缝穿过。她素来认床,在陌生的环境不易入睡,躺了一刻钟也未有丝毫睡意,只好望着窗外发呆。
倒也不是没有丁点儿好处,至少在林高远这边,她能够获得内心的平静,暂时将种种苟且抛诸脑后,再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想到自己目前仍属于失业状态,突然又被焦虑侵占了思绪,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拿起手机给林高远发了条消息:「睡不着,可以来陪陪我吗?」
林高远抱着一团棉被进来,在衣柜里翻到一张毯子铺在床边,接着躺了上去。
床上床下,二人面对面。
“在想什么?”林高远语速缓慢,音量刚刚好控制在她能听到的范围,像是她的独家排解员。
“在想我还没找到工作……未来虚无缥缈。”
“我甚至……没多少钱能给你交房租,我不想白住你的。”
林高远眼里满是笑意,逗她说:“没事,我可以偷电瓶养你。”
月光如水流淌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他咧开嘴的弧度让王曼昱想起自己在月初夜里看到的那弯银白色的月牙。她的耳根有些发烫,因为这共处一室时月光下暧昧至极的话唔,但她始终没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毕竟她连自己明天身处何处都未知。
她整理了下语言准备回答,林高远又接着说起来:“别担心,都会好的。”
王曼昱难得一觉酣睡到天亮。
如果她没听到手机的消息通知铃声的话,她应该会睡得再久一些。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揉揉惺忪睡眼,再解锁手机,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她盼待已久的消息——
「恭喜您通过面试,请您于下周一上午9:00到我司正式入职,如有特殊情况请提前与我们联系,期待与您共事。」
喜上眉梢的同时,笑容也在她脸上绽开。
她猛地坐起来,迫不及待翻了个身想要告诉林高远,却发现床边只剩下一席被铺。
下床走到客厅,发现门开着,门外的楼梯间亮了灯。
通往天台的楼道十分狭窄,阶梯也高,王曼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睡衣料子很薄,她披了一件棉服外套才勉强挡住楼道里湿冷的空气,脚下蓝色的棉拖鞋一级一级踩在干净的水泥砖上,脚步有力而缓慢。
推开天台的铁门,只见林高远背对她交叉着腿,双手撑在矮墙上,远远遥望着清晨灰白的天。迎面而来的风扬起他纯白色的外套,像自在飞翔的和平鸽的翅膀,惬意非常。
林高远听见她推门的声音转过身来。
一见到她,他的笑意又藏不住了。
“天亮了。”他说,眯成一条缝的笑眼里像藏了一万个的晴天。
王曼昱感觉到自己轻松愉悦的心在蓬勃地跳,于是她也笑,回答道:“嗯,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