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 6th, 2022

「当一个人总是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俯瞰芸芸众生,他对这个世界自然有独特的思考。他的视野是如此广阔,相比之下人的狗苟蝇营却显得那样渺小。头上是浩瀚的星空,心中是澎湃的感情。」

林高远曲起食指,用关节敲了敲书页,纸张发出的沉闷“咚咚”声淹没在机舱内的噪音中。

他不能说自己完全看懂了,可能是因为此刻舷窗外并没有星空,而是一碧如洗的苍穹和望不到边际的白茫茫的云海。不过,身处如此广阔的天空之中,倒也真让他的坏心情消下去了些。

与其说是坏心情,不如说只是些琐碎事激起的烦闷。他想起昨晚那个还在读五年级的梳着一条高马尾的干侄女笑嘻嘻地问他Uncle Lam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啊。

什么跟什么,现在的小孩也太早熟了吧?要不是樊振东好说歹说声泪俱下还用他们从小到大相识这么多年的交情说服他帮忙接她放学,他宁愿连飞两个星期都不愿对着这个比他遇过最麻烦的乘客还难搞的小王八蛋。他敲了敲小女孩的头,告诉她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虽说他也知道童言无忌,劝自己别往心里去,但这话又确确实实勾起了那么一点不愉快的回忆。其实并非他不想谈,当空乘的几年时间里也有过两三段恋情,但都没谈多久就以分手告终。有时候他真的觉得是不是女生的思维都一样,不然怎么每段恋情的分手原因都是对方嫌自己整天要飞没有时间联络感情,明明她们刚开始就知道他当空乘休息时间不稳定的啊。

不过,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因为空闲时间少就忽略了感情的培养。扪心自问,他每一段感情都有用心经营,只不过是因为工作性质而缺少陪伴另一半的时间而已。但事实往往是,比起他掏出一颗真心奉上,对方更希望能把他整个人捆在身上,恨不得当一对一天到晚都形影不离的连体婴。

这些勉强能称之为情伤的经历多多少少在他心中落下了阴影,以至于后来就算依然不断有新的追求者,他都毅然决然地关上心门,再在门前挂上一个“谢绝恋爱”的门牌。

为什么谈恋爱就非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呢?唉,搞不懂。

正当他准备翻开书的下一页,后方就传来乘务长的声音。

“高远,准备送餐了。”

“诶,来了。”



不是不知道飞机师也有男女之分,只是当林高远真的亲眼看见驾驶舱后排坐着一名女机师的时候,内心着实惊讶了一下。

但好像也没有将好奇表露在面部表情上的必要,毕竟这只是人类在面对新奇事物时的正常情绪,只一瞬便消下去。林高远按照程序给她递过去了一份还温热的午餐,对方接过饭盒,道了谢之后问他可不可以要一杯冰美式。

“可以的,稍等一下。”

做冰美式从来都不需要什么技巧,拿一只玻璃杯,夹进几块冰,兑大半杯水,再倒进浓缩咖啡液搅拌两下,整个过程连两分钟都用不到。

就是这黑咖啡味他闻着都觉得苦。

“我记得你不喝斋啡的啊。”刘诗雯推着餐车过来,把空了大半的两瓶饮料塞回到柜子上。

“还是雯姐了解我啊,”他端起杯子笑了笑,“是那位女机师要的。”

“诶,对了姐,她叫什么名字啊?”

“好像叫什么......哦对,王曼昱。”
“曼是张曼玉的曼,昱是日立昱。”

林高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FO?”

“那我倒不清楚了。”
“怎么,对人有意思?”

林高远刚要张嘴反驳,就看见王曼昱从驾驶舱里走了出来。

刘诗雯用手肘撞了撞林高远小臂,小声说了句加油,完了还朝他使劲眨了两下眼,就差把“把握机会”四个字刻在脑门上,接着又推着餐车离开了。

林高远把咖啡递给她,“你的咖啡。”

“谢谢。”
“那个,请问飞机上还有布洛芬吗?”

林高远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咖啡,又抬起头看她,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得找找看才知道有没有。”
“要不你先回驾驶舱,待会儿我找到了给你送过去?”

“好,谢谢。”

这就是林高远对王曼昱的第一印象,生理期还喝冰美式的狠人。



飞机降落的Z市天朗气清。

林高远照常踏上回公司的机组车,慢悠悠地走在过道上物色着坐哪个座位,刚要往后排走就听到身后的两名空姐讨论着公司cafe的拿铁好喝还是摩卡好喝,接着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忘了重要的事,于是丢下一句“不用等我”就急匆匆地下了车。

辗转找到王曼昱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偌大的瞭望台只有她一个人。她面朝停机坪靠在栏杆上,手里捧着一本笔记,远远望着一架准备起飞的飞机缓缓驶到跑道上。风有点大,翻起的书页胡乱地与彼此相撞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头顶的发丝不停在风中交错,洁白宽松的机师服轻轻鼓起,以它覆盖着的瘦削而笔直的脊背为支撑随意晃动。

方才在飞机上无暇留意,现在安静地从远处打量她,林高远才发现王曼昱跟自己平日里接触到的女生似乎不太一样。

他迈开步子走近到她身后,还没开口,对方就转了过来。

面对面的这一刻他才明白那一点不同在哪里。跟那些喜爱调脂弄粉,闲下来就从口袋里掏出口红来添色的空姐不同,也跟自己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几乎一天换一种首饰的追求者不同,站在林高远面前的王曼昱素面朝天,皮肤清透,面颊上仍留着隐约可见的两三点浅浅的痘印。

王曼昱见到林高远有些错愕,她把笔记合上拿在右手,抬起左手理了理被吹得凌乱的头发,宽大的运动手表与她纤细的手腕形成强烈的反差。

“Hi!”王曼昱礼貌地笑了笑,“找我吗?”

林高远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被裁成半板的药,“飞机上没有布洛芬了,我刚要跟你说就被叫过去处理乘客的事了,等我忙完了又忘了告诉你一声了,抱歉。”

王曼昱笑着摇摇头,“没事,我知道你们cabin crew都挺忙的。”

她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药,拇指抵住最边角的一颗胶囊用力一推,药便破开铝箔纸落入掌心。拿起脚边随身带的保温瓶,想拧开瓶盖的时候才发现另一只手还拿着笔记本的自己腾不出手来,困窘之际,手里的书就被扯了去。

“谢谢。”

“小事。”

林高远低头瞄了瞄笔记本,在活页本的透明封壳下能看到写在扉页的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几行字下来是看起来像是手画的一些操作图解。

“不过,女孩子生理期还是少喝冰的吧。”

王曼昱愣了愣,吞咽的动作停顿了会儿,单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把水咽下去。

“谁说女生要吃布洛芬都是因为痛经了?”她说着,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只是头疼。”

林高远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把本子递回给她,刚想转移话题问她在看什么笔记,对方就看了看表,说自己等下还要再飞一趟,要先走了。

“谢谢你的布洛芬。”王曼昱挥手离开。

远处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跑、离地、爬升,最后渐渐消失于天际。



林高远隐约记得,他那个干侄女还在读二年级的时候,曾写过一篇暑期日记,叫《飞机师的一天》。彼时的樊振东刚当上一副驾驶,趁着早班航前会前的两个小时带她进公司溜达了一圈。

日记的开头是这样的:“我的伯父是一名飞机师。他早上会先回公司签到,然后去开会,然后吃早餐,然后……”然后,林高远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匆忙地从准备去开会的樊振东手里接到她,又是怎么在公司的cafe里伺候这只小化骨龙的。

今天的樊振东仍然是早班,不过因为时间太早没在开会前赶上cafe开始营业,于是托林高远给他点一份菠萝油,还叮嘱他早点去排队,因为公司的菠萝油十分畅销,每次刚开卖没多久就卖完了。

不就是菠萝包夹块黄油吗,有什么好吃的?林高远打了个哈欠,跟着队伍往前走了一步,无意中竟瞥到cafe角落的一张方桌前坐着王曼昱。

她趴在桌子上睡觉,桌上是一堆资料书和几只笔,还有一杯被喝了一大半的咖啡。

林高远端着菠萝油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曼昱身旁,还没坐下,对方就突然抬起头来。

“吵醒你了?”

王曼昱揉着眼睛摇摇头。

林高远在她对面坐下,“你别告诉我你在这里通宵看书啊?”

“哪那么夸张,到得早而已。”王曼昱端起陶瓷杯,把剩余的咖啡一口灌进嘴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把咖啡咽下去,“唔,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诶。”

“林高远,山高路远的高远。”

王曼昱抬了抬下巴,接着抿嘴笑了笑,“又高又远的,看来你就是走航空业的命。”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了。”

王曼昱捂着嘴笑起来,挥起的手差点打翻了身旁侍应的餐盘。她收起笑容想要道歉,对方却把餐盘上的甜点放到她桌上,“小姐您好,这是E先生给您点的一份苹果派,请慢用。”

“什么E先生,我不认识.......”还没等王曼昱说完,侍应已经转身离开了。

王曼昱盯着眼前这份苹果派,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叉子,在苹果派尖的那头挖起一小块,又犹犹豫豫的迟迟不往嘴里送。

林高远原本低着头看手机,又忍不住抬起眼瞟了瞟她,故作随意地问:“怎么了,不喜欢吃?”

“不怎么爱吃甜的。”

“那,那还是别吃了吧。”

“不想浪费别人一片心意嘛……”

“你知道人是谁吗就说不想浪费,万一人对你图谋不轨呢?”

王曼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这么夸张吧林先生,说不定人家是可怜我这个小小的SO,看我大早上都没吃早餐就在这背书,可怜我呢。”

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的林高远摸了摸鼻子,伸手抓住碟边把苹果派扯了过来,“那要不我帮你吃了吧。”

“好啊,但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林高远从她手里接过叉子,挖了一大块苹果派往嘴里送,黄油和肉桂的芳香混着苹果酱的酸甜充斥了整个口腔。

“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就算清了两次人情咯。”他冲王曼昱眨了一边的眼睛。

王曼昱交叉双臂,手肘挂在桌边,身子微微向前倾,一字一顿地说:“王,曼,昱。”

林高远注视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忽地觉得今天的苹果派是不是糖放多了。



夜晚,华灯初上。

林高远从公司回到家,刚打开家门,就看见樊振东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汽水,接着听见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

他三两下脱掉鞋甩进鞋柜里,左右脚轮流一勾穿上一双人字拖,“我就不懂,家里明明这么多速食,你就不能吃了再去公司吗,非要我去排队买菠萝油。”

“你不需要懂,”樊振东用塑料叉子卷了几根方便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之后又喝了一口汽水,“就像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穿着袜子穿人字拖一样,咱彼此尊重就好,明白了吗?”

“你懂屁,这叫潮流。”林高远抄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就往樊振东后背扔过去,“依我看,你不仅不懂潮流,你还不懂女生,你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说女生都喜欢吃甜食啊?”

林高远一想起今天早上王曼昱那紧皱的眉头就觉得丢脸。要不是他在买菠萝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樊振东说女生爱吃甜食,他也不会给她点一份自己平常最喜欢吃的苹果派。现在想想,幸好他没用大名点,不然都找不着地缝钻。

“我侄女就很爱吃啊。”

“……”

林高远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不过,虽然嘴上抱怨着排队买菠萝油排到他腿软,还险些在王曼昱面前出糗,但他至少因祸得福,误打误撞碰到了王曼昱,还得知她目前是二副驾驶的事。

“诶,我问你,SO升FO难吗?”

“只能说跟升机长比起来简单太多了。”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flight crew的事?”

“没什么,有个朋友在升FO,看她最近一直在看书,就来问问你这个小神童有没什么升得快点的技巧咯。”

樊振东把最后几口面嗦完,抽了张纸擦擦嘴,“什么朋友这么重要啊,我年头焦头烂额考机长试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你别管。”林高远盘腿坐上沙发,遥控器的换台按钮被他摁了不下十次。

原本坐在地上面朝茶几的樊振东转过身来抬头看着林高远,不怀好意地眯着他那双大小眼笑起来,“女朋友吧?这次又是谁啊,Isabel?Chantel?还是Nicole?不对不对,你说在升FO,那就是飞机师啦,咱公司也没几个女机师,那应该是……”

林高远强忍着把遥控器塞进樊振东嘴里的冲动,“哎行了行了你别猜了,你就说有没有吧,我看你房间书柜堆了这么多笔记,肯定有能用上的。”

樊振东举起三根手指头,“三顿菠萝油。”

“Deal.”



也不知道该说是他们前两次的相遇已经把缘分耗完了,还是说他们之间压根就没多少缘分可言,自从那次在cafe分别之后,林高远再也没遇上过王曼昱,尽管他早就买够三次的菠萝油换来了樊振东的飞行笔记,之后依然天天都到cafe去随便吃点brunch顺便看看能否偶遇上王曼昱,但每次都落得一场空。

不过林高远当然也知道,在现在这个个人信息无处可藏的世界里,如果真的想找一个人又怎么会找不到。再说,航空公司里每班机的机组信息都能查得到,只要他想,他随便抓个同事帮他查一查roster就能知道王曼昱每天飞几点飞哪趟,再算好时间去堵人,自然就能把笔记转交给她。

但是,太刻意终归是不好,况且他也尚未清楚了解自己的内心。

林高远盯着桌面上的笔记发呆,一下没留意就端起手边那杯还没下糖的咖啡喝了一口,味蕾才刚辨别出极苦的味道,喉咙就忙不迭地把整口咖啡咽下去。

太苦了,苦得他五官都皱成一团。他从小到大都嗜甜,吃颗费列罗都嫌可可味儿苦,实在是无法想象王曼昱是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喝黑咖啡的。他赶紧吃了一勺早就放得酥皮都软下来的苹果派,中和掉停留在舌面久久不散的酸苦味。

本想叫侍应拿点方糖来,抬起头才发现天似乎已经黑了很久了,整家cafe就剩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正在柜台处趴着休息的侍应。林高远不好打扰人家,就自己起身去拿方糖,却无意中听到cafe门外路过的两名空姐的对话。

“你别自己吓自己啊,哪来这么多鬼。”

“没骗你啊,真的有一把女声在哭,我进去看了两眼又看不到人,瞭望台那么空一块地,要是真有人肯定能看到啊……”
“啊啊啊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回家吧。”

高跟鞋的踢踏声渐行渐远。

隐隐的不安感涌上林高远心头。他迅速付了钱,拿起笔记就往停车场跑。

喘着气插进车钥匙,车子启动的那一刻,他的思绪依旧混乱。他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希望那个在瞭望台的人是王曼昱,又不希望那个伤心的人是她。



夜里的瞭望台漆黑一片。

林高远是在一处旮旯角找到王曼昱的。她人瘦,缩在拐角的一小块地里自然难以被人发现。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蹲坐在墙边,肩背随着哭声一抽一抽的。

“你……没事吧?”

王曼昱闻声抬头,发现来人是林高远后一边胡乱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摇头。

林高远在她身边坐下,把手伸进口袋掏了两下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谢谢……”王曼昱接过纸,声线还颤抖着。

林高远把笔记从背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王曼昱膝盖上,“帮你要的笔记,朋友是很年轻的机长,我想他的笔记对你应该有用吧。”

“谢谢。”

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并排坐着吹着晚风。停机坪上各式各样的飞机有条不紊地起飞降落,夜空中的星星不知疲倦地闪。林高远听着王曼昱抽噎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余光中她抬手擦眼泪的次数也慢慢降低,最后只能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声。

“我今天landing做得太差了,当时慌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但是机长可能看我是女生,也没凶我,就是说了几句,让我下次不要再犯了。”
“我忍了好久才忍到下机,跑到这来一个人哭。”
“结果被你发现啦,有点丢脸。”

林高远偏过头去看她,漆黑中依稀能从侧面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应该是在笑。

王曼昱把笔记从膝盖上拿下来,随手翻了几页又合上放在腹前,双臂环上自己双膝。

“每次背书背不下去或者操作失误挨批了,我都会来瞭望台,看着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看看蓝天白云,就又有动力走下去了。”
“女生走飞行员道路就是特别苦,要比男生多付出很多的努力。但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克服性别带给我的困难。”

“所以你才喜欢喝这么苦的咖啡?”

王曼昱笑了笑,“一半一半吧。我本身不太喝甜的,还有就是苦涩能时刻提醒我自己,这么苦的路都走过来了,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林高远听王曼昱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她当飞机师的事,大到从一名飞行学员到进航空公司当副驾驶,小到某一次在飞机上看到一朵长得像小狗的云,全都如数家珍般说给他听,哪怕是诸如哪次航班吃的是什么食物这种小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像是所有的这些事她都会在每晚睡前复习一遍一样。

直到听完王曼昱说她的邻居有多爱制造噪音影响到她背书睡觉之后,林高远打了今晚的第一个哈欠。

“诶,不好意思,是不是太无聊了。”王曼昱一脸歉意。

林高远摇摇头,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看时间,“无聊倒不是无聊,只是现在你得回家休息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王曼昱伸出一只手,好让她握着借力站起来。

“载你回家?”

王曼昱咬着下唇想了想,“那又麻烦你了。”

“没事,等你升了FO请我吃饭就好。”林高远狡黠地眨两下眼。

“哈哈,行。”

后来林高远给王曼昱讲她差点成为鬼故事女主角的事,笑得她捂着肚子前仰后合,还心生妙计一边拍着林高远的肩膀一边说他俩可以一个装鬼一个驱鬼,应该能赚到不少钱。王曼昱说得手舞足蹈,脸上的表情丰富而有趣。

这一晚的林高远才发现,原来王曼昱并不是无时无刻都像外表那样硬朗,也不是只有对谁都礼貌微笑这一种表情。

白天与黑夜之间,落泪与大笑之间,她到底还有多少种他没见过的模样。

如果林高远也开飞机的话,技术应该不赖,这是王曼昱睡着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想法。

车开得很平稳,细小的颠簸在她疲倦的状态下未曾被察觉。柑橘味的车载香薰顺着干藤散发,悄无声息地钻进她鼻腔,让她因连日执飞而紧绷的神经都缓缓松弛下来。深夜电台里主持人讲故事的声音愈发低沉,听得她昏昏欲睡。她努力撑着眼皮,想知道故事里的J先生和雪小姐最后有没有重逢,但眼前飞驰而过的风景不停虚化再虚化,最后在她彻底合上眼之后变成了另外一幅景象。

梦里的她和林高远坐在一家陌生的cafe里。林高远特地给她点了一份苹果派,样子看起来跟公司的差不多,就是表面烤得更焦黄一点。林高远跟她说吃点甜食人会开心一点,把苹果派推到她面前哄着她吃。她还在犹豫,就感觉身边有只手在晃着自己的肩膀。

睁开眼才发现已经到家门口了。

王曼昱解了安全带,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抬起手肘撑在窗边,托起腮,微撅着嘴隔着车窗往楼上看。

“不走?”林高远疑惑道。

王曼昱指了指楼上还亮着灯的一户,闷闷地说:“隔壁还没睡,估计又在吵。”

当初是为了离公司近一点能多睡会儿才搬来这个小区,住下之后才发现得不偿失,隔壁户总是三更半夜传来各种乱七八糟的噪音,又是唱歌又是打麻将的,吵得她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掀起来。她也曾试过亲自上门投诉,但门开了之后出来一个挺着一个啤酒肚的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机关枪一样一连串地反过来骂了她一通多管闲事之后就“嘭”的一声甩上门,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总而言之,在林高远车上睡的这十来二十分钟比她搬到这来之后的任何一晚都睡得好。

她转过来,开玩笑般跟林高远说:“要不我给你交点房租,你让我睡你车里。”没等到林高远同意,只看到他下了车之后走到副驾驶这边的门前拉开了车门。

王曼昱撇撇嘴,“赶我走啊?”

林高远没好气地扯了嘴角笑了一下,一只胳膊撑在车门上,“走吧,陪你上去看看。”

王曼昱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要是上门投诉真有用的话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没解决这个问题。先不说能不能解决,她根本不想再跟上次那个粗鲁的家伙交涉。她本来想跟林高远说,别费那精力跟不讲道理的人打交道,结果都还没说几个字就被扯下了车。

所以到底是隔壁户的人更不讲道理一点还是林高远更不讲道理一点?王曼昱把机师帽夹在胳肢窝底下,在电梯上行的十秒里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电梯门开了之后,不出意外就听到了熟悉的噪音。一路带着林高远走到那户人门前,在瞄到地上那张熟悉的地毯之际,王曼昱才发现自己仍心有余悸,耳边又响起那位中年大叔粗犷的吼叫。

她手指放上门铃,又转回去看林高远,眼里带了不常见的怯懦和无助。林高远拍拍她肩,抬起手之前手指还在她圆润的肩头摁了摁,接着努努嘴示意她赶紧上。

结果门在王曼昱摁下门铃之前就开了。门内出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叔,手里提着一袋垃圾。

“又是你?我在我家唱歌关你什么事啊,三八!”话音刚落,对方突然抬起一只手朝王曼昱扇过来。她来不及躲,下意识眯起眼睛别过脸,后退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人抓住她的手腕。

一睁眼才发现林高远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半边身护住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男人欲施暴的手。他们靠得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林高远脖间那股松木香。

林高远义正言辞地跟男人理论着,微热的手还虚握着她手腕。她盯着林高远后脑勺的头发发着呆,突然被身前这个人说出的话逗笑了。

“总之你要再这样,我就叫大家以后垃圾全扔你门口,看谁斗得过谁。”

“反正我看你仇家应该也挺多的,这么多垃圾加一块应该能淹掉你家门口吧?”

实在没想过如此流氓的话能从外表斯斯文文的林高远嘴里说出来。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男人气愤又无奈,咬牙切齿地冲林高远说:“算你狠。”接着甩上门,连垃圾都忘了扔。

随着门一关,她在电梯里思考的问题也有了答案,那就是林高远更不讲道理一点。她戳了戳林高远后背,笑着打趣他怎么这么流氓,林高远故作认真地回答对付流氓只能用更流氓的手段,但说完不够三秒,就也忍不住跟她一起笑起来。

从隔壁户走回到她自己家,前后加起来要不了二十步。

“谢谢你。”王曼昱站在门口说。

“王曼昱,你除了谢谢之外还能跟我说点别的吗?”林高远翘着腿倚在她家门框上,冲她挑了挑眉。

她看着林高远这副表情,没多加思索就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那……晚安?”

许是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林高远挤出一脸褶子笑起来,微微点头之后把露齿笑换成表情幅度小一点的微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晚安。”


通常来说,休假中的王曼昱会在天都还没亮的时候就被隔壁的噪音吵醒,然后翻个身捂着耳朵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试图降低噪音的分贝,但基本上都是无用功。等她实在睡不下去了,就会起床收拾收拾,再挑几本复习要看的书装进包里,接着逃命似的离开家。

但,任何行为都有一种惯性, 哪怕是被动形成的习惯也同样遵循这一规律。

前一晚终于睡了个好觉的王曼昱此刻躺在出奇安静的卧室里,绝望地望着天花板发呆。难得耳根清净,她却一大早醒来之后怎么也睡不回去。

大概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吧。她想着,微微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手机从床头传来振动声。

是一条好友申请,来自林高远,时间是凌晨五点半。

脑海中闪过一丝对林高远如何取得自己联系方式的疑惑,不过也没有必要深究,毕竟在同一家航空公司工作,联系方式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况对方帮过自己好几次,也算得上是朋友。

她轻触屏幕同意了申请。

想了一会儿,又打开聊天页面在对话框里敲了三个字发过去。

「早上好。」

嗯,应该是好朋友才对。


王曼昱其实不太喜欢下雨天,尤其是阴雨连绵的日子。湿漉漉的空气,湿漉漉的楼道,连心都受了潮一样皱皱巴巴的,好端端的心情都被泡坏了。

书店里也是潮的,木制的桌椅用手指轻轻揩一下都觉得黏糊糊的,白茫茫的水汽给玻璃窗加了一层磨砂的滤镜,几道较清晰的划痕在玻璃中央,看上去像是被哪个坐在窗边的人用指头往上面写了字,但很快又变得模糊不清。

点餐处的咖啡师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研磨着咖啡豆。王曼昱点了一杯无糖拿铁,候餐时百无聊赖地端详起收银台前的香膏来。她挑了淡绿色的一盒拿起来举到鼻尖,轻轻推开盖子去嗅。

是松木香。思绪又飘回到前一天晚上,微热的虎口,挂着笑纹的眼尾,还有那一句晚安。

她抽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收到八条新信息。点开聊天界面,却发现没有一条是来自林高远的,对话框里最新的内容还停留在她四个小时前的「早上好」上。

她的脸上闪过一刹那的落寞。

付了钱,王曼昱端着咖啡挑了墙边的一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书逐本摊在桌上,翻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抓起花纹被磨得一干二净的笔,全神贯注地开始复习起来。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但她离开之前还是买下了那盒香膏。


飞行员的时间概念似乎是以飞行时间作为基本单位来建立的。时日飞逝,当飞机起落频繁遇上大雨,王曼昱才惊觉季节已经由春入夏。

她觉得自己二副二阶段的运气还不错,编到跟教员一同执飞的航班还算多,操纵起落数没有落下基本飞行时间很远。

倒是其他运气就稍微差点。那天以林高远加她好友为开头的故事只有一个平淡的后续,那就是林高远在傍晚才回复她说因为要飞好几趟,下班才有空回消息,之后也只是顺着话题闲聊了寥寥几句就结束了对话。

事实上,就算林高远不说,同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她自然也知道对方不回消息的理由多半是人在天上,就像自那晚他送自己回家之后二人就没再碰过面,大概率是因为没编到同一趟航班或是各自的航班完全错开一样。

跟林高远缘悭一面并没让她有多神伤,只是在跟对方一下子由相识到一同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之后,突然停下来的发展节奏有点像她小时候读到一个开头很有趣的故事突然没了下文一样。这种未完成的感觉时不时从内心深处跳出来挠她一下,让她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曾经在哪看到过有人说,有些人你认为很重要,是因为他刚好出现在了你人生当中某个关键的节点上,你们一同造就了某些不可复制的珍贵回忆,从而让他变得不可替代。她想,林高远正正是那个重要的人,但目前看来他似乎不是她故事里的男主角。

然而,她忽略了的一点是,故事总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如果两个人之间真的存在缘分的话。

亚热带的夏天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明明几分钟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乌云密布,雷声都还没来得及传来,豆大的雨就争先恐后砸下来,把街上原先拥挤的人群打得七零八落。

王曼昱刚从书店出来没多久就撞上这场大雨。她把抱在怀里的书举到头顶挡雨,正烦恼找不到栖身之地,慌乱之间瞥见路边一家营业中的cafe,于是毫不犹豫地小跑着过去,急促的脚步还溅起一些混了些泥沙的雨水,湿了裤管一角。

进门一瞬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脸的主人也恰好抬头看刚进门的她。

她嘴角不禁上扬,又竭力抑制自己心里的惊喜。像是偶遇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但他们明明才不见了小一段时间,也称不上是老朋友。

“这么巧?”林高远微笑着托起一边腮帮子。

她扬扬下巴,指了指窗外,“躲雨呢。"

王曼昱在他对面坐下,唤了服务生来点了一杯冰美式。刚买的新书封面被雨打湿,让她皱起了眉,但好在她没淋到多少雨,在极短的时间内水还没能渗透进封面稍厚的书页。她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仔仔细细地给书擦干,余光瞄到林高远手边的那杯肉桂苹果茶。

杯壁上的黑色马克笔字迹通常都是客人的姓名,她原本没打算仔细去看,但就在收回目光的前一秒发现上面写的是英文,便起了好奇心定睛去看。

E…r…i…c?Eric?!

她忽然有种很久之前就被盯上了自己却浑然不知的感觉。

“你就是E先生?!”

林高远轻声笑了一下,指尖在鼻头蹭了蹭,刚好看到侍应端着一份新鲜出炉的苹果派靠近。他从对方手上接过碟子,又将它推给王曼昱,“既然被你发现了,王小姐这次能赏面尝一尝我点的苹果派吗?”

王曼昱恍惚间感觉眼前的画面似乎在哪里见过。

像是猜到她会拒绝,林高远又补了一句,“吃点甜的……”

“能让人开心一点?”王曼昱抢过话。

林高远蓦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说我做梦梦到过这个场景,你信吗?”

从前她也不信什么预知梦的把戏,如今却觉得这际遇太过奇妙,无法用常理去解释,好似冥冥中有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和林高远,线很细很浅,却一直存在。

后来她就着冰美式尝了人生第一口苹果派,惊奇地发现二者的味道竟出奇地相配。以前曾听朋友说过,苹果派会下很多很多的糖和蜂蜜,甜得腻死人,本身不好甜品的她因此更是对苹果派产生了抵抗心理。但今天之后,她想她应该会经常想吃苹果派。

载她回家是林高远主动提议的。明明那会儿雨已经转小,看上去快停了。

起初他们还聊着飞行的事,王曼昱说自己二阶段快完成了,明天是最后一次起落。林高远的手指头不规律地敲打着方向盘,说她肯定能过,过了之后三阶段就轻松很多了,升FO就是临门一脚的事。她纳闷他怎么这么清楚流程,他就问她是不是忘了他有个机长朋友。

后来又从飞行聊到工作时间,二人都在感慨在航空公司上班,同事几乎跟网友没区别,就拿他们自己当例子,今天是王曼昱最后一天假期,而林高远才刚刚开始休假。

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话题的,安静下来之后王曼昱开始盯着车窗上上下摆动的雨刮发呆。雨还是在下,她却没从前雨天时那么烦躁了。车停在斑马线前等绿灯,她看着眼前密密麻麻过马路的行人,没来由地就想起上次买的香膏。她从背包外侧翻出那块淡绿色的方盒,往林高远面前递过去。

“送你。”

林高远把香膏握在手里,"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

“啊?”

好在身为飞行员的她有着超强的接受能力和应变能力。“那,生日蛋糕就没有了,生日香膏倒是有一个,别嫌弃哈。”

林高远翘了翘嘴角,"好啊,那我许个愿。"他闭上双眼,双手握着香膏抱拳,“祝……”

眼看林高远就要把生日愿望说出来,王曼昱一着急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小臂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好吧。”他放下手,绿灯刚好亮起,车重新开动。

到家的时候天终于放晴。被雨水冲刷过的大地有着别样的气味,是王曼昱喜欢的。

她跟林高远道别之后就下了车往小区大门走,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林高远从背后唤她。

“曼昱——”

她转身,歪着脑袋遥遥望着马路对面的他。

“你明天一定能过。”

“加油。”

大概是林高远攥拳的动作有些滑稽,又或许是他的鼓励给自己添了信心,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笑什么,只是抬起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作为回应。

今天的她终于发现,原来甜食也可以很好吃,而雨天也并不总是那么讨人厌。


碧蓝的天空中,一架飞机缓缓穿过云层,逐渐下降朝机场进近,机头对准跑道中央线。

40,30,20,RETARD.」

5.」

飞机自动喊话结束的三秒后,随着“咚”的一声,机轮着地,飞机平稳降落。

“SPOILERS.”

“REVERSE GREEN. DECEL.”

飞机沿着跑道减速滑行,最后按地面指引驶入停机位。

王曼昱摘下耳麦呼了一口气。她解开安全带,抬头挨个关着控制按钮,感觉左座的机长拍了拍她的肩。

低头就看见对方给她竖了一根大拇指。她抿嘴笑了笑,以答谢机长对她此次飞行操作的夸奖。

出了机舱门,刚踏上舷梯就摸出手机摁下电源键,紧接着拨通了林高远的电话。

“喂,林高远,我能升FO了。”

“哦……”

“……”

电话那头意料之外敷衍的语气压下了她跳得雀跃的一颗心。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下楼梯的脚步变得缓慢。

她差点就要挂掉电话,如果林高远迟一秒才重新开口的话。

“Perfect landing啊,王小姐。”

“才刚落地就打给我,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在你心里很重要?”

她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抬头看向瞭望台,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高远那被电子加工过的嗓音变得更富磁性,在被对话内容催化的暧昧氛围之下,声音像是实体化成一丝丝电流把王曼昱的耳朵烫红,连带整个人都变得酥酥麻麻起来。

她感觉自己手心也出了一层薄汗,黏黏糊糊地贴在微微发热的手机背部。停机坪上飞机起飞降落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她却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再度加快的心跳。

但好像又无需掩饰自己的心意,既然爱来了,勇敢地迎上去便是。于是她缓了缓自己的呼吸,用轻柔又坚定的语气肯定了对方的问题,“嗯。”

“曼昱。”

“嗯?”

“我们在一起吧。”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接着她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她朝着瞭望台上的他傻笑着挥挥手。

林高远倚在栏杆上,身体逆着光。起风了,条纹衬衫的衣摆微微翻起,薄而软的纯白布料贴上他腰侧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宽松的牛仔裤像高空三万尺上的天一样蓝。

其实她心里还有很多个疑问,为什么他明明休假还会出现在机场,为什么上了瞭望台,又为什么掐着点看她降落。不过,现在似乎已经没有要迫切问出一个答案的必要了,她大可在未来随便哪一天的任何一个时刻——说不定是两个人一起喝着冰美式吃苹果派的时候——将所有的疑惑一一解开。

 01 关于升FO之后的那顿饭
 
原本林高远觉得现在二人已经是情侣关系了,哪有让女朋友请自己吃饭的道理,但是拗不过王曼昱那股软磨硬泡的劲儿,只好喊上三两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朋友,用脱单饭的说辞把王曼昱骗过去,饭后还是他买单。
 
但是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王曼昱在见到樊振东之后就抓着他问个不停,这头问完暴雨进近侧风降落,那头又问客舱释压紧急降落,看上去恨不得直接把樊振东绑去模拟舱给她上课。
 
林高远皱巴着脸,耸起鼻子看着他俩聊得热火朝天,门牙下一秒就要露出来,像变异成怪兽的兔子发怒的时候龇起牙。
 
可恶,当初就不应该让她知道那本飞行笔记就是樊振东写的,虽然他也知道她有多热爱飞行,好不容易认识一个机长,尤其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机长的樊振东,自然是会一直扒拉着问个不停,但也不至于两个小时都还在聊吧?
 
“哇,Uncle Lam你不舒服吗?怎么样子怪怪的。”耳边传来干侄女的声音。
 
兔子只好收了獠牙,若无其事地敲了敲她面前刚刚樊振东给她倒的忌廉苏打水,“没事,喝你的汽水。”
 
谁知道小姑娘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喝汽水,我叫了Long Island。”刚说完就有侍应拿着一杯酒过来,她便抬起手去接,中途却被林高远拦截了。
 
“小孩子喝什么Long Island,不准。”说着就喝了两口手上的酒,让她无机可乘。
 
“你!”
“我找曼昱姐姐玩去,不理你了。”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说两句就发脾气,是不是人类的叛逆期提前了。等一下,凭什么管他叫uncle,叫王曼昱就叫姐姐?
 
他看着王曼昱左边一个臭小孩右边一个樊振东,气真是不打一处来,到底谁跟她最亲啊?最可怕的是什么,他发现原来他亲爱的干侄女想拉樊振东跟王曼昱的郎配。
 
我操,这谁能忍?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王曼昱从沙发里拉起来,一只胳膊还搭上她的腰开始宣示主权,“忘记介绍了,这我女朋友。”
 
在场的人都看傻子一样看他,刘诗雯边喝芬达边纳闷着不都说了脱单饭么谁不知道王曼昱是你女朋友,唯独那个爱跟他对着干的干侄女抱着头大喊崩溃。
 
林高远以为这就能让她知难而退,谁知她竟然开始拉踩起来,又说樊振东是机长,又说王曼昱也是一副,他就是个空乘罢了,跟餐厅的服务生没啥两样。
 
其实一直以来林高远都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和王曼昱之间的关系,但可能因为今晚喝了点酒,又因为小女孩一直用又高又尖的声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一下就黑了脸径自走到角落去喝闷酒了。
 
樊振东见势头不对赶紧拉着自家侄女教育了好一会儿,又跟王曼昱赔礼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心上。王曼昱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事,说自己先去看林高远了。
 
林高远喝到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看见王曼昱朝自己走来,拍拍他的脸说先带他回家。
 
的士里有点闷,王曼昱把车窗打了下来。林高远侧躺着,头枕在王曼昱大腿上,脸是红的,眉心还扭着,嘴角也撇着。王曼昱顺了顺他的刘海,开始哄起小孩来。
 
“别生气了,嗯?”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好像是你沾了我的光,但我一直认为今天的我也是你成就的。你在背后的鼓励和陪伴,别人看不到,但我都知道。”
“她还小嘛,想法不成熟,你别计较。”
 
感觉到王曼昱揉了揉他的耳垂,又把他的头扭过去跟自己对视,眼神可怜巴巴的像是在征求自己的原谅。
 
明明错的不是她啊,这样看着他他怎么还会气得下去。
 
只好艰难地抬起一点头去对着她嘴唇啄了一口。
 
好吧,不生气了。
 
 
02 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
 
林高远翘开菠萝啤的铝箔盖扔到一旁,对准易拉罐瓶口猛灌了一口,待液体咕噜咕噜滚进肚里之后轻轻打了个嗝,缓过劲来才开口吐槽,“又是truth or dare,闷不闷啊你们。”
 
作为寿星公的他本以为可以啥都不用想不用策划就直接负责出席就行了,但是吃完饭之后听到这堆人又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直接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不是说真心话大冒险不好玩,只是次次出来玩都玩这个,有意思吗,啊?
 
有意思。在听见他要回答的问题是去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的时候,他在腹稿上改了答案。
 
他一直没有告诉王曼昱,那天他要许的那个生日愿望其实是许给她的。当时王曼昱拍了他一下说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他只好在心里说,祝王曼昱顺利升上FO。
 
后来在一起之后,王曼昱送了他很多个松木味的香膏,但是误打误撞成为他第一份来自王曼昱的生日礼物的那块儿他却一直留着没用,只是拿礼品袋装起来保存在床头柜里。
 
林高远说完之后大伙儿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感叹今晚连宵夜都省了。
 
他在大家的哄闹声中收紧了环着王曼昱腰的手,然后感觉到她轻轻勾了勾自己的小指。他偏过头,看见她稍稍仰头冲自己笑,昏暗的灯光映着她脸上隐隐约约的红晕。
 
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生日蛋糕已经端了上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灯就全关了,然后被迫在烛光里听着他们鬼哭狼嚎地唱着祝寿曲。无语了真的,他也还没到三十吧,为什么要听这么老的生日歌,还不如祝他对所有的快乐说嗨嗨呢。
 
不过有句歌词还是深得他心的: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
 
年年都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岁岁都能和她相守相望。
 
这也是他今年的生日愿望。
 
 
03 见或不见
 
作为Volans Airlines的第一位女机长,王曼昱收到了来自Oat Magazine的人物专访邀请。
 
「Q:请问当初是什么让你萌生当飞机师的想法的呢?」
「A:大概十来岁的时候吧,机缘巧合之下看到过一本飞行书,突然就激发了我对飞行的兴趣和对天空的向往,脑子一热就决定了。」
 
「Q:众所周知,女性要成为飞行员比男性难得多,怎样鼓励一下同有着飞行梦的女机师们?」
「A:我觉得要做好面对重重困难的准备吧,但同时也要有一颗热爱飞行和永不服输的心。」
 
「Q:在你成为机长的路上,有没有想要感谢的人呢?」
「A:其实从我进飞行学院开始一直到我成为一名机长,很多人都给予过我帮助,我也十分感激他们,但如果问我最想感谢谁的话,我想应该是我的另一半吧。我记得是我二副升一副的时候,有一次我因为飞行的事哭了,他特地来陪我,后来从二副到一副,一副到机长,在我艰难的时候他都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鼓励我,总之就是很感谢他一直以来的陪伴吧。」
 
林高远一边斜着眼看杂志一边低头吃着面,想起之前王曼昱问他为什么总是对她这么好。他记得他当时分享了一首《无条件》给她,又补了一句「你永远胜过别人。」
 
他左手夹起一箸面塞进嘴里,右手忙着翻到下一页。坐在茶几对面的樊振东终于看不下去,脚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下。
 
“吃什么面啊,吃杂志算了你。”
“这本杂志都快被你翻烂了,还没看够啊?”
 
“咱公司第一个女机长,我女朋友,多看几眼怎么了?”
 
樊振东翻了个白眼。林高远甚至连回答他问题的时候都没抬头看他。沉默了将近半分钟,他又问:“她今天飞哪?”
 
“LA。”林高远看了看腕表,“现在估摸着应该到酒店了。”
 
樊振东夹起一块午餐肉,塞进咖喱味的汤汁里泡了泡,再送进嘴里,“其实你俩这样老是不见面,真的不会想对方的吗?”
 
想啊,当然想,怎么可能不想。但他很喜欢现在跟王曼昱的相处模式,大概是算半个同行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经营感情,因此从不会因相处时间少而抱怨。此外,正因为聚少离多,他们都格外珍惜每次见面的机会,一起的时候就算是对着一部打分很低的电影都能窝在沙发上津津乐道。
 
林高远几乎没有过思念成疾到抓心挠肺的时候。比起洪水猛兽,他更愿意把自己的思念比喻成永不干涸的泉,水流缓慢,但源源不断。箍得太紧的关系不适合他,对对方牵肠挂肚固然好,但若果这份惦念太重,牵得太紧的手只会让人觉得疼。刚刚好就行,他甚至觉得,这份刚刚好的思念能让他在每次见到王曼昱之后感觉自己爱她更胜从前。
 
因为没听见樊振东说话,林高远抬头瞅了瞅,对方一副“你他妈在鬼扯吧”的表情。
 
可惜,这是真的。如果说他是一个怪人的话,那王曼昱就是那个茫茫人海里唯一能看透他的人,然后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说愿意陪他一起当怪人。
 
刚准备继续看杂志,林高远的手机就突然振动起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就急匆匆撂下筷子屁颠屁颠往房间跑。
 
樊振东从后喊他,“喂你不吃啦?”
 
林高远摆摆手,“晚点吃,曼昱找我视像通话。”
 
……真是白瞎了他辛辛苦苦煮的面。
 
樊振东气愤地从林高远碗里夹来仅剩的最后一块午餐肉吃了。
 
当初就应该让他用三十顿菠萝油来换飞行笔记。
 
 
04 E先生和王小姐
 
王曼昱其实一直都很想自己尝试做苹果派。当她把自己这个想法告诉林高远之后,他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上次王曼昱打淡奶油把厨房的瓷砖溅得像施工现场一样的画面。
 
不过难得他俩碰上一起休假,就当在家约会了,大不了他来收拾,对他一个收拾过无数次被王曼昱折腾后的厨房的人来说简直是easy job了。
 
于是跟她去超市买了大包小包的食材回家。回来一看,面粉黄油啊肉桂蜂蜜啊啥都有,挺齐的,质量也高,就是忘了买苹果。
 
好家伙,人珍珠奶茶不要奶茶,你王曼昱苹果派不要苹果是吧。林高远揪着王曼昱的鼻子叨叨她除了飞行之外真没啥事会上心的了,王小姐仰起脸凑上去亲亲他说哎呀哪有至少对你挺上心的。
 
他去楼下菜市场买好苹果回来之后洗了个澡,洗完出来的时候王曼昱已经在厨房忙活半天了。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流理台上的材料放得到处都是,面粉这儿一点那儿一点,黄油剩一半又没有把包装纸封起来放进冰箱冷藏,红红绿绿的苹果皮乱糟糟堆成一团,整个厨房像刚打完仗一样。
 
而那位刚打完仗的人此刻正忙着煮苹果馅料,手上拿着木铲子翻炒着锅里开始变软的苹果肉。林高远凑到她身边,才发现她下巴也沾了不少面粉。他用指腹帮她把面粉蹭干净,末了又捏起她的下巴尖,“讲真,Captain Wong还是开飞机比较厉害。”
 
王曼昱一个肘击撞在他腰上,“看不起谁?”又觉得脸上有点痒,下意识用手去挠,结果把腌苹果馅料时沾上的肉桂啊蜂蜜什么的都给蹭脸上了。
 
“哎,你看看你的脸。”
“赶紧去洗干净了,黏糊糊的,我来炒。”
 
说着就把铲子从王曼昱手上抢过来,把人推出厨房。结果他炒了半天馅料都炒好装碟里了王曼昱都还没回来,只好放下手头上的活去洗手间看下到底怎么回事。
 
进洗手间一看发现这人顾着给那个cadet仔答疑解惑,脸上的洗面奶都还没洗,泡沫早就消得七七八八了。男生是在一次讲座上认识王曼昱的,当时她应邀出席某航空大学的飞行知识讲座,对方一见是自己久仰大名的女机长,就托了好几层关系要到她联系方式。
 
啧,女朋友太受欢迎了怎么办。他绕到王曼昱背后环住她的腰给她使眼色,王曼昱只好以还有事要忙为理由挂掉电话。林高远抓着人非要亲自给她洗脸,结果洗着洗着两个人就脱光了洗到淋浴间去了,踏进淋浴间门之前林高远还不忘从置物架里捎上一个套。
 
王曼昱倒没什么脾气,两只手搭在他左右两侧肩膀任他拱过来亲,甚至很体贴地从他手里拿过了套,拆开了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装,把里面的乳胶制品拿出来帮他套上。
 
林高远欣赏着她低头认真干活的样子,密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羡慕起驾驶舱的操纵杆来,一这么想着,被握住的东西就又热了几分。
 
于是轻轻把人往玻璃壁上压,吻着她的同时下身就滑了进去。亲着亲着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颧骨,睁开眼一看发现是王曼昱在揉自己的眼睛。
 
他一只手从她腰上离开,抓起她那只正在蹂躏自己眼睛的手,“怎么了?”
 
“眼睛痒……”
 
“那也不能揉,飞机师眼睛多重要,嗯?”
 
他凑过去亲吻她那只被她揉得发红的眼,挺动着的腰又加了点力,试图激起她别的什么感觉来掩盖她的痒,不过才运动了一会儿,就又被她喘着气轻轻推开。
 
“唔……对了,你还记得那个电台节目吗?”
“J先生和雪小姐最后有重逢吗?我睡着了没听到。”
 
这下林高远是真被她气笑了,这都干着这码事呢还能想到几年前在他车上听的那档电台节目,也不知道该说她思维太跳脱还是记性太好。
 
林高远记得,他们确实是重逢了,但结局并不美好。J先生陪雪小姐一同追寻血兽的下落,后来经过殊死搏斗,血兽被J先生用青铜子弹手枪杀死了,但同时雪小姐也命丧血兽的利爪之下。
 
听到最后,王曼昱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节目名叫《吸血鬼的悔过书》,明明经历数百年才再相逢,最后却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林高远见她垂着眼,泪摇摇欲坠。他双手捧起她的脸,柔声道:“没关系,虽然J先生和雪小姐的故事不圆满,但E先生和王小姐的故事圆满就好。”
 
王曼昱双臂缠上他脖子,主动把自己的唇送了上来。林高远稳稳地接住她,吮吻着柔软的两瓣,勾起她的舌尖与之共舞,宽厚的手掌置在她尾椎骨与玻璃壁之间,免得她被自己逐渐失控的动作撞得太疼。
 
呼吸缠绕,两具雪白的躯体紧紧相拥,来自头顶的水没有缝隙可以流经,只好走远路从二人身侧淌下来,再与地上的积水汇聚在一起,最后形成小小的漩涡旋进地漏。呜咽和喘息此起彼伏,与汩汩水声合奏着一首人类命名为爱情的曲目。
 
至于苹果派么,晚上还能继续做吧,林高远想。
 
 
05 Always Perfect Landing
 
“你一个空乘知道什么叫logbook吗,瞎搞。”
 
“靓仔的事你少管。”
 
林高远把刘诗雯打发走,自顾自地写着他的飞行日志。
 
其实说是logbook也没错,毕竟一般他休假或是跟王曼昱一同休假的时候都不会特意写日志来消磨时间,都是在飞机上得空的时候才翻开来写写,写到哪算哪。
 
如果说每一件他记在飞行日志里的事都是一次航班的话,那王曼昱就相当于是他心里的专属飞机师。无数次起落,绕着他的心脏来回飞,但不管怎么飞,飞机的目的地永远都是他的心。
 
突然就想起他们感情升温的那晚,王曼昱的哭声到现在都还萦绕耳畔。瞭望台的风,自己递过去的一张纸,全都好像只是发生在昨天。
 
所以,当初到底是王曼昱驾着失控的飞机误打误撞闯入他心里,还是他自己拿柔软的一颗心去接那艘紧急迫降的客机?
 
不过都不重要了,总之现在是always perfect landing就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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